怀柔远人
作者: 卢鑫1
千钥叩问自己,究竟为何,会决定踏上这御风之旅?在别人看来,做出如此不符合专研精神的举动,想学那些文艺电影主人公,实属头脑发热;在别人看来,一个女生单独行动,太冒险,组队更好;在别人看来……管它呢(伸出双手,进脸盆捧水,拍乱这些絮絮叨叨的语言),她随意装上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背上八十块钱买来的天蓝色小背包,轻手轻脚走出宿舍,下楼开锁,甚至还没来得及向熟睡的舍友们打招呼告别。
仅仅片刻,她就骑上自行车,出校门右拐,行驶在111国道,留下波光潋滟的雁栖湖,穿行于波斯菊形成的花海中。花儿随风飘荡,点头哈腰。她爽快自由,听歌,哼歌,最后在花的尽头看见一座小镇,建筑精巧,有一架欧式风车。她停下喝水,短暂休整。
2
偶尔几只大雁缓缓划过远空。记得去年冬天,看到友人在江安校区明远湖边发的照片,就是一只大雁悲惨的尸体。当时她看后黯然神伤,遥想自己仰头遇见的怀柔上空的阵阵南飞鸿雁……是不是它们中的一只?跨越两千公里,见证南北山川风雨,挨饿受冻,只为寻求温暖的过冬之地,却死于彼处……
千钥抬头目送归鸿,燕山山脉旷远连绵,依稀可见山上野长城沧桑古老。
去年开学,她和几个同学沿青龙峡山路爬上去。她站上长城的碎石残垣上,整个视野中,青蓝色群山犹如群佛盘坐。这是她在南方蜀国从未见过的风景。十月,她又与两个意气相投的女生相约徒步云蒙山。她们互相讨论大学时代遇到的“奇葩”。
轮到千钥讲述,她心里浮现出好几个女孩男孩的形象,周围人都认为他们狗屁不通、语言混乱、喋喋不休、不合群……几次她都听见大家在背后揶揄、讥讽,后来她却和他们都成为了挚友。
千钥对两位女生说,他们很少唯我独尊,只是在上各自的专业课时偷偷翻译古希腊典籍,读海德格尔,写自己的戏剧……虽然毕业后大家没有继续“玩物丧志”,但在精神探索、寻找自我的青少年时期,她从这几个“奇葩”那里照鉴了自己很多缺陷与狭隘……
枫叶荻花,秋云瑟瑟。三人在多彩的树林溪流间穿梭,仿佛行走在赵孟頫的画笔之下。
上个月,班级活动,分三批给学校后山高处的护林夫妻送水。千钥和同学们走成一个小小队列,或手提,或肩扛,或背负,或两人用棍子抬形形色色的桶壶,穿过浓密扎人的板栗林、遍地厚厚几层枯叶一踩即嘎吱作响的核桃林、绿意盎然的山楂林,再转几个弯,路过一个废弃无人的小村庄,爬上一块荒芜多石的坡地,终于抵达护林员的家。那是一座两层的窄小房屋。千钥把水桶放在凌乱、简陋的厨房,便独自转悠。依陡直木梯旋至二楼,从敞开的大木窗往外眺望,这个不起眼的视角竟然可以看见周围若干山峰、村镇。千钥不禁想起凯鲁亚克在荒凉峰顶护林防火的经历。
男主人没出现,听说他正在对面巡山,女主人在底楼搭建的鸡棚喂鸡。千钥向往这样的生活。她突发奇想,要是独自住在这座小楼该多好,虽然会像《小森林》里女主角那样半夜遇到熊、猫头鹰,但这种孤绝的处境何尝不是一件人生快事?下山返程,千钥回望,又想起西南峡江遥远的家来,妈妈这会儿是不是也在喂鸡?她一路蹦跳,跑在同学们最前面,捡了几个落地的板栗,扎了好几次手……
3
千钥的心,因旅途正式开始,而逐渐放空。还叩问什么?她跨马般再度跨上自行车,沿国道111行进。两边都是白杨树。风把她的短发往后吹去,白杨纷纷鼓掌。有人在路边卖矿泉水,她停下买了两瓶。路过别人家的院落,黄狗吠,小鸡小鸭飞扑翅膀,她观看着京郊乡镇居民的生活空间。有人偶尔注视她,目送她远去。
相去四五里,径微山叶繁。这个春天,白昼疯狂飘落省略号。世界懒洋洋,总有蔷薇花在墙角肆意绽红。
4
抵达又离开怀柔县城,在县郊行进很远后,她注意到,头顶一座桥,全被粉色藤蔓包围。那是火车行进的轨道。千钥等待列车飞驰而过。她暗自琢磨:成百上千的旅客,在高高的弧线上移动,看到燕山浑厚雄壮的岩石肌骨,会不会暗暗心颤?
或许那正是北京到大同的车次。中途两站是怀柔县城、怀北庄村。千钥所在的新校区,就在怀北庄站附近。同学们都说,这个老站大概是中国最小的站,像极《唐顿庄园》中那些英国老站。
雁栖湖校区刚建成,全国各分所研一学生,都被安排到怀柔集中上一年课。修完全年学分,大家各回各地,彼此准备接下来几年的研究课题。作为第一届学生,就如同小白鼠,一切都是新的,学校连校车都没开通,火车是大家到市区的最佳交通工具。每至周末,京内学生都会出校门,走过怀北庄村的碎石小路,到火车站,赶往市区研究所的实验室工位。
千钥的实验室远在重庆。她很少进京,除非带外地朋友逛颐和园、圆明园、天坛、故宫,以及有回去国博看罗丹雕塑。有时周末,她会在校门口选坐一辆看起来稳当的黑面包车,去怀柔县城走走。有回一个人在县城无聊,突发奇想,于怀柔站买了一张去北戴河的火车票,从群峰环伺的燕山脚下一下子就坐到风细浪卷的大海边,那是她第一次看海上生明月。
这种突发奇想倒不是第一次。同样是周末,本来还在操场跑步,她又从村子小站买票上车,燕山纷纷退后,七小时车程后,她已到大同云冈石窟前双手合十,欣赏云中线条飞扬与佛国造像。
剩下的时光,则疯狂读书。新校区图书馆摆出留言簿,说同学们想读什么书,直接留言,学校就会购买。她刚开始以为是做样子,实验性地写下《鲁迅全集》《中国思想史》《战争与和平》《追忆逝水年华》,谁料两周后真配齐了。她就在这样的优待下手不释卷。操场,宿舍,食堂,课堂,学校后院通往雁栖湖的小路……随处随意读。天气好的午后,她会像小时候在家一样,到运动场后面的榆树下躺几十分钟,那里很阴凉,可以读书,也可以观察蚂蚁,有时她也坐到观众席吹风。没课的夜间,她关上门,躲在自个儿的宿舍小单间,打开书桌前的小音响,听音乐,阅读或随意写作,手稿累积了厚厚几本。她热忱的求知欲,已经和内心富足的自信心日愈叠合。窗外是后山,林木高耸浓密,总有乌鸦在树梢呜咽。冬季防火时期会封山,护林员与民警凌晨射出的手电筒光线偶尔照进房间,有时她还在孜孜不倦写诗……窗外校园内的环形跑道时有校园巡逻车闪灯驶过。
这样的夜真美好。舍友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小单间,各做各的事。宿舍小区有阿姨值守,不准外人进入,但有些女生会帮助男友从一楼其他专业的寝室窗户翻进,到各自的房间关起门约会。千钥笑着祝福她们。
她也曾协助豆子姐姐翻窗,来和她挤一张床。半夜,她抱着豆子哭。豆子没买到特快车票,坐绿皮车颠簸两天到达北京西站,又坐火车来到怀北庄,只为见千钥一面。傍晚才碰头,两人在校外一家农家乐吃饭,风很大,饭菜冷得很快,豆子几乎没吃,只是说她想见课本所写北平的秋。半夜,千钥到宿舍客厅煮醪糟蛋,加点燕麦,无奈煮成了稀糊糊,她俩笑着吃完一大碗。夜色磨损,千钥在台灯下给豆子读她新近写的几首诗,她们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列车咣啷咣啷飞驰过桥。眼前是上坡。千钥下来推车。她大汗淋漓,滴在车把、横杆上。想来,这是第三次骑这辆车出行吧。如果不算骑车上课、下课、买东西、去运动场玩、和同学们环游雁栖湖的话。
这辆车,她是从网上买回自己组装的。当时花费了半个下午,满手是油污。第二天一早,她就骑它去了趟红螺寺。锁在山脚时不放心,特意拜托小卖部老板帮她看管。
上个月她打算骑远些,目的地选在篱苑书屋。那是一座藏在大山深处的文艺建筑景观,因地制宜,全用木枝建成,没粉饰,整体呈木柴本色。去路尽是陡坡,她推了很久的车,还看到菩提果树、石鸡子、鹈鹕鸟。最后在一个神秘小村找人问路,差点被群狗追咬。
这回骑得更远。她初步设想,环绕燕山山脉,走进它的深腹。具体走多少公里,她并不想定死定牢。反正校门前是111国道,她从右边出发,那就山路水路绕个大圈子,最后从左边回来。
以前也骑行过多次,大家都嫌千钥太随意,没计划。后来,她总喜欢一个人,不在乎装备,不在乎每天的行程,满怀期待遇见风景,正如她欣赏的创造方式——“随物赋形”。
5
终于把车推上坡。云变得低矮,燕山逐渐开阔。她看见山脚泛光的白河——弯曲躯体随性躺在山谷中,两岸尽是落叶松、绿色青草。她滑行,不带刹车,耳际风声愈加高吟。下坡路是如此畅快!千钥不禁大声尖叫。白杨、山石极速退后,车轮轻盈旋转,她仿佛感觉燕山正张开双臂迎接自己。那些永恒静坐的乔达摩,那些天真烂漫的悉达多,以及红螺寺漫山披垂红袍的铁身佛像,它们无不拥有世间空灵的气韵。山脉在静静飘荡的云朵下做白日梦。一路枝叶繁茂、树影婆娑。千钥在狂喜中御风,安稳地掌握着车把手,转弯,识路,避让偶过行人、车辆,提防落石。路途也随之缓缓变平。
天色渐暗,挥别密云县城,她到密云境内一个小镇“下榻”。这个屋子只有一位老婆婆居住,看起来很像宫崎骏动画里的人物。千钥被安排睡在二楼靠窗可见白河的小房间。对岸亮起的灯光,星星点点。吃完家常饭,上楼趴在床上,千钥疯狂书写今日所见所闻。后来累得不行睡着了,睁眼时,才发现已半夜一点。手机竟然还在精神抖擞地随机播放音乐。她懒得动,目光呆滞,继续趴着听马世芳访谈蔡琴。里面蔡奶奶说了一段她觉得很有意思的话:
人最笨时,反而会有很多惊喜。出来的作品切入点让人感觉新鲜,主要是因为做东西时她自己就觉得新鲜。没想过怎么做时,就去做了,往往会充满创造力。如果等一切都准备好再做,那就太僵化了。边学边做,才是创造的基本常态。
千钥觉得这番话简直说到她心坎里。还需要叩问什么?边学边走,就是她这次旅途的本心。于是她简单洗漱一下,就满足地睡去。
6
密云水库的湿风吹进窗户。清晨告别老婆婆,千钥继续上路。这是段很平常的时光,行进的自行车伴随温热的太阳。遇到的每个小村都有绿树环绕。路途上,会碰见一些行人。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流浪汉,头戴红色旅游帽,脚穿脏烂的运动鞋,手拄长树枝,看起来不大正常。千钥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她以最快的速度骑行穿离,头也没回。
在一个小商店养精蓄锐完毕,又通过一座长桥,跨过白河。河水上方吹拂暖和的微风。河面波光粼粼,群群鱼儿浮现,为沐浴阳光,它们梦幻般游来游去,又莫名其妙受到千钥倒影的惊吓而短暂散开。薄雾中,白河灵动清浅,飘溢清润的泥草味,闻起来就像北国土地的味道。
国道111出现第一个隧洞。千钥打开车灯,默默踩踏板。她骑得很慢,全身心盯住地面,注意路况,提防错身的车辆。
出隧洞时,居然下起了冰雹。千钥的头被打疼。她忘了戴头盔,帽子也没有,于是只能顶着背包躲回隧洞等待。
白河绕隧洞盘曲,藏进山间渐渐看不见。四周非常安静,几乎听不见嘈杂声。很久没有汽车经过,或许它们也在某地停驻等待。冰雹落地的声音,在千钥听来,真像一个巨人扬风筛米。白花花的米粒落在燕山大地之上,激起簌簌落落之声。
冰雹持续了半小时终于结束了。千钥继续朝前骑去。下午两点左右,她抵达一个名叫“石城”的小镇。她停下问路,那个老板告诉她天气将有变化,不要急于赶路。千钥以为对方想招揽生意,因为她看见此人所在的三层房子,一楼是饭馆,二楼三楼是旅店。她抬头望晴空,默默坚信一切顺利,背起包就朝小镇外下坡滑行。
然而没多久,巍然葱郁的山间真的传来了雷声。天气转瞬间变得阴沉,她只能看见迷蒙的树木。她疯狂骑踏,想要与即将赶上来的暴雨赛跑,然而还是输给了倾盆大雨,浑身湿淋淋,头发全湿了,白运动鞋也在冒水。她从包里掏出防晒服穿上,以便保护手机耳机。往前茫茫不可测,只能掉头往回走。与主管雷电的神灵抗衡,在闪电惊雷中左躲右闪,左拐右绕,半小时左右,她终于折返石城镇。
她狼狈不堪,推着车,来到之前那位老板的门口。老板正在收衣服,见她再度出现,没有表现出未卜先知的嘲讽模样,反而很热心,递给她吹风机,让她喝杯茶水。千钥又选择了二楼挨窗可见白河的房间。她把所有衣物都吹干,给手机换上电池,洗了个澡,收拾完毕已快晚上九点了。
这时她才感觉饿慌了,于是下楼让老板娘炒菜准备进食。没想到老板一家四口也刚要吃饭,便喊千钥一起。雷电一直轰鸣,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最终还是停电了。他们把桌子搬到屋外,围在一起吃饭。老板娘说,旅馆热天是旺季,秋冬季节没几个住客,不过,近来附近开发出一条野生峡谷,可以划船、烧烤、露营,周末会有很多人来镇子住宿。再过两天就是周末,到时候出京车辆会增多。说着,老板娘给千钥盛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