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光的房间

作者: 熊德启

苏梅小时候在山里生活,她喜欢在傍晚时分看天,随着日色与夜色的浮沉,繁星一点点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她似乎从小就知道这样的道理——那些发出微光的东西会隐遁于白日中,非得等到一切都暗了,才能被人看见。

十几岁进城,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苏梅遇见的人比星星还多,多到眼花缭乱,多到常常忘记自己还记得谁。但她始终不会忘记张井禾。

第一次见到张井禾时,他在十八楼的窗口对苏梅挥手。“这家男主人可真傻。”苏梅心想,“就这么挥手,谁知道你在哪一户呢?”

在张井禾家里,苏梅是个钟点工,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

张井禾很少和苏梅交流,工钱和生活上的琐事,都由女主人决定。苏梅见证了张氏夫妇的新婚宴尔和浓情蜜意,或许也是第一个意识到这段婚姻要破裂的人,比两个当事人还要早。也正如苏梅所预料的一样,张井禾离婚后便辞退了她,他说一个人过日子也没什么需要打理的,不必再请阿姨了。

原本以为和这个家的缘分就此结束,谁知过了一年多苏梅又接到张井禾的电话,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了回来。不仅请回来,还从兼职变成了全职。张井禾是个做广告的,平日里虽然沉闷,真说起话来是一套又一套,说什么苏梅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对家里也熟悉,家门的密码也能放心交给她之类。苏梅说不过他,加之工钱也给得慷慨,便同意回来,还因此推掉了另外几家工作。

苏梅起初猜测张井禾是不是有了新欢。或许新欢是个喜欢整洁干净的人?或许这次终于下决心要个孩子?但回来才发现自己猜错了,张井禾依然独居,他身上是有些变化的,却也说不上变在了哪里。

张井禾要求苏梅每天早上来晚上走,可他自己整个白天都在上班,这房子的主人反倒像是苏梅了。他要苏梅按时做饭,自己却很少能按时回家,大部分时候饭菜都被苏梅自己吃掉,剩下的放进冰箱成了张开禾的宵夜或第二天的早饭。他的话比从前更少了,一回家就待在一个小房间里玩手机——诚如他辞退苏梅时所说的,家里的大部分地方都因为这种静态的生活而没什么整理和打扫的必要。那他为什么请苏梅回来呢?为什么还要她每天都来打扫做饭呢?苏梅也是快四十的女人了,身上的女性气息早被并不轻松的生活洗净,总不会是因为寂寞吧?苏梅又试着猜张井禾的心思。她学了几个从前女主人常做的菜,也没得到什么反馈。

苏梅觉得这一切都和那个没有光的房间有关。

她自认为对这个家是十分熟悉的,但这次回来,那个房间似乎是凭空从屋子里长出来的一样。其实这幢楼里每一个西南角的边户都有这么一个房间——夹在客厅和主卧之间,不算大,没有窗子,总是气闷。这房间以前被张井禾两口子用作储物间,各类杂物堆到寸步难行,每次找东西都要鼓足勇气从缝隙里挤进去。从前女主人见不得那个糟乱,总把那扇门关着。即便是苏梅这样善于打扫整理的人,也只看一眼便吓退了。如今那房间却空了出来,张井禾把它简单布置了一下,放了张小沙发,沙发上铺着张毯子。那些如山一般繁复琐碎的物件好像变魔术般消失了,变出了一个全新的、几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房间。

那房间的灯很多年前就坏了,张井禾换了好几种不同的灯泡都没办法让它亮起来——节能的不节能的……球形的螺纹的……暖光的冷光的——总之是无论如何都点不亮它,家里的电路也查不出问题,最后终于放弃。现在张井禾总在那个房间里安静地待着,回家就径直走入那片阴影之中,任苏梅再大声地和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当他要打电话或者聊工作时会从房间里出来,到小阳台上抽烟,或坐在沙发上、饭桌旁。这时的张井禾似乎又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了,口若悬河地聊着创意和项目,对领导应对自如,对下属指点江山。挂了电话,张井禾再回到那个房间里,像一只刚刚还发出尖锐叫声的雏鸟被扔进了空旷的山谷,人们猜测它或许还活着,但没有丝毫的声响,只是寂静。

“我记得你弟弟也是四二的脚?这个你拿去给他穿穿看。”这是张井禾第一次给苏梅拿东西。

这双鞋苏梅见过,从前被压在那个没有光的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据女主人说是张井禾冲动消费的结果。大红色的鞋面下是淡黄色的鞋底,实在过于闪亮,张井禾为了“显得年轻些”买回来,一次都没穿过。可能因为价格不菲也舍不得扔掉,一放就放了好几年。苏梅把鞋子带了回去,可惜弟弟也嫌颜色太艳俗,即便知道是个大牌子也不愿穿出门去。

“怎么样?你弟弟喜欢吗?”张井禾问。

“喜欢着呢!天天穿!”苏梅如是说。不然呢?总不能说这鞋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积灰。

“嘿!识货!”张井禾笑了起来。

从那天起,张井禾总是送苏梅东西。张井禾平时要上班,周末没什么应酬时就喜欢收拾屋子,每次都能收拾出大包杂物来任苏梅挑选,苏梅实在不愿意挑的时候就硬塞几件给她。

家就是个这么奇怪的地方,每次收拾都能找出些新的旧玩意,每次总以为滤净了生活的残渣,下次却还能再淘出些什么。男士的衣物和鞋子都给了苏梅的弟弟,前妻留下的便给苏梅拿去穿——虽然苏梅大部分都穿不进去。还有些保养用的就给苏梅的父母,其中最昂贵的要属一台精美的艾灸按摩器,张井禾怕苏梅父母舍不得买消耗用的艾饼,还专门从网上买了一大箱直接发到了苏梅老家。

再到后来,苏梅打扫卫生也束手束脚,但凡她盯着什么东西看一会,或拿在手上把玩,张井禾到了周末定会把这东西包好了送给她。起初苏梅还真心道谢,后来心里也有些不快——“你当我是收破烂的呢?”她心里如此想着。

但她也没办法去说什么,因为张井禾也在不断地送东西给其他人。上好的袖扣和领带都送给了公司里的小伙子;年会抽奖拿回来的平板电脑直接寄给了老同学当作孩子的生日礼物;离婚时坚持要留下的一幅油画又寄回给了已经回到老家的前妻;快递员也不放过,硬塞给别人两双皮手套。苏梅和这片的快递员都熟悉,连快递员也小声问:“你们这是要移民了?”

苏梅起初也没有太在意,毕竟张井禾送出去的东西都是牌子货,就算是折价卖掉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城里人,钱多了就这样。”每当苏梅的弟弟翻看姐姐今天又拿回来些什么,苏梅都如此总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太对劲呢?苏梅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生活里那种微小的响动。水冷亦是鸭先知,如果张井禾的生活是那一汪孤独的水,苏梅就是那水里仅剩的一只鸭。

比如,有这么一个绿色的硬纸盒子,比鞋盒还略大,是女主人曾经买化妆品留下来的。这盒子总是出现在餐边柜的台面上,特别碍眼。苏梅问张井禾里面放了什么,张井禾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收起来吧。可每当苏梅把这盒子收起来,第二天保准又会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上。苏梅悄悄打开盒盖缝隙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些文件,面上是一本护照。苏梅再问,张井禾又说——“哦!那行,你收起来吧。”苏梅再收起来,第二天那盒子依然像燕子归巢一样回到原位。

如此往复,苏梅逐渐也就懒得再管那个盒子,索性让它留在餐边柜上。

“苏梅,我备用车钥匙在哪?”张井禾的声音从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传来。

“鞋柜右边往下第三个抽屉。”苏梅不耐烦地说。

“哦,好。”

张井禾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么一个臭毛病——总是问苏梅一件东西在哪里,等苏梅回答了他,他又好像完全没有要去使用那件东西的意思。

“苏梅,我妈来北京看病的病历在哪里?”

“苏梅,我结婚戒指在哪里?”

“苏梅,我老板送我那块表在哪里?”

“苏梅,我那个装旧手机的袋子在哪里?”

……

“苏梅,我备用车钥匙在哪里?”

一个循环结束,往往还要重新问起,好像他的目的并不是寻找这些东西,而是在对苏梅进行考核,看她是不是一个合格的阿姨,对家里的情况是否完全掌握。

“鞋柜右边往下第三个抽屉!”苏梅气呼呼地站在房门口,房间里的张井禾蜷在小沙发上玩着一个魔方,一双眼睛莫名地看着苏梅,仿佛他并不知道苏梅为什么要忽然说出“鞋柜右边往下第三个抽屉”这样的话。

苏梅忽然发现,张井禾瘦了,像一盆干瘪的花。

是因为失眠吗?张井禾失眠的问题由来已久,安眠药褪黑素换着花样吃,始终不见效果。苏梅以前曾很多次在清晨的小区里遇见张井禾在散步,一直以为他是晨练,后来才听女主人说他那是一夜没睡。好几年过去了,难道这失眠的毛病还没好转?好像是的。张井禾也很久没提起老陈老吕那几个要好的哥们了,好像是的。他很久没有买那家他喜欢吃的烧鸡了,仔细回想也很久没有对苏梅提要求说想吃哪样饭菜了,好像是的。人们都在讨论的那些热映的电影他都还没有看过;他曾经热衷于研究综艺节目里插播的广告,可那台七十寸的电视已经很久没开过了,好像是的。

好像是的,张井禾不太对劲。

“井禾最近状态不是很好。”苏梅悄悄发了信息给从前的女主人。

“哦?是吗?他怎么了?”那边回过来一条语音,背景里全是嘈杂的聊天声。苏梅耐着性子把自己对张井禾的观察都发了过去,那边却就此没了音信。苏梅知道她一定是和那个小白脸在一起。果然,直到第二天早上苏梅才收到另一条回复:“你还不知道他吗?他就这样。”

这样的废话说了等同于没说,如果一定要说苏梅从中获得了什么信息,也只是一个她早就知道的事实:她不爱他了。

“苏梅,我是不是还有条宝蓝色的围巾在衣柜里?你跟他说可别给我送人了,寄给我吧。”

苏梅回她说“没找到,应该是你带走了”,后来苏梅到衣柜里找出来那条围巾,卷进塑料袋,下楼时扔进了垃圾桶。

苏梅和张井禾毫无血缘关系,或许勉强算有些感情,也顶多是甲方和乙方的感情。但以如此方式紧密相处的人,多少都会被对方影响。苏梅每天都要面对的这个张井禾,无论坐在哪里,都宛如一尊不动如山的雕像,像一团笼罩在这个家的天空上的、吹不散的乌云。苏梅也开始感到憋闷,仿佛张井禾身上的低气压也传染给了她。

所以当张井禾提出要请人来家里吃饭时,苏梅比张井禾还要兴奋。她一大早就去菜市买菜,备上了几个最拿手的菜肴,回家就开窗通风,把屋子收拾一新,还自掏腰包买了一把花。张井禾一再叮嘱苏梅“弄好一点”,她还以为对方是个女人,特意把皱巴巴的床单也换成了刚洗好的熨烫过的,却没想到是个男人。

那男人的名字苏梅常听张井禾在打电话时说起,是张井禾很倚重的一位下属,算是嫡系徒弟。果然那人谈吐举止都不错,还连连称赞苏梅的手艺。做广告的人嘴里都有蜜,说得苏梅喜笑颜开。“你张哥最近工作压力大,你平时多和他吃吃饭喝喝酒!”苏梅也难得作了一次越界的发言,张井禾笑呵呵的,没说什么。

张井禾和徒弟聊了一会家常,饭后转移到了客厅吃水果,等苏梅洗完了碗他们已经开始聊工作了。张井禾从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拿出一大包文件来——这看得苏梅一脸疑惑,也不知道那个房间里到底在哪藏着这么一大包东西。张井禾语重心长地说起这些文件,说是自己入行以来所有项目的留底记录,作为师傅,他今天准备正式把它们交给自己最信赖的徒弟。

按电视剧里的说法,这算是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了徒弟,礼不轻,情义更重。徒弟眼圈都红了,发着毒誓说绝不辜负Jonny哥(苏梅总是听成张哥)的栽培。张井禾反倒是一脸镇静,一副领导的模样,拍着他肩膀说,“好好干,我这位子迟早是你的!”

徒弟走了,苏梅把家里收拾干净也准备回家。

“怎么样?还不错吧?”张井禾从那个没有光的房间里出来,倚在墙边问苏梅。

“什么不错?”苏梅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这徒弟,看着还行?”张井禾补充道。

“你教出来的能不行吗?挺好的!人挺真诚,不是那种油滑的。”苏梅说。

“嗯,现在的年轻人浮躁,能沉住气的不多。我选了很久,就是他了,我打算以后让他坐我的位子。”张井禾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呢?你要升官了?”苏梅笑着问,张井禾没有回答。

“苏梅,我备用车钥匙在哪?”没过多久,张井禾的声音从那个房间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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