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之维:欧阳黔森小说的传统审美表达

作者: 刘轩宇

欧阳黔森小说中关于审美对象的描述多是感性的自然流露,这种自然来源于道家思想和中华传统文化观念的审美自觉,而非刻意为之。本文重点研究了《莽昆仑》的传统审美表达形式和旨趣,在其对神鹰、白狼、昆仑月等自然物的描述中,尤能看出传统审美所产生的逆向审美价值引导。中华文化注重天人合一、以人为本、崇德尚义,《莽昆仑》中的审美表达是对中华文化的尊重和再述,也是对中国传统审美在文学表现上的一次重要探索。

“欧阳黔森是新世纪中国文坛上具有重要影响的贵州作家。”[1]其独特的创作风格与其早年地质队的工作经历有着很深的联系,也与其在地质工作中对美的独特见地有着密切关联。有学者评价“欧阳黔森是一个爱美之人,他执着地追求自然美,他认为自然风景是民族国家的象征,因此他笔下的高原群山往往是神奇壮丽的景观。表面看来,欧阳黔森是在描绘高原群山,实际上他是在描写民族国家。”[2]欧阳黔森并非做美学研究出身,在其文学作品中大量的传统审美表达多是借小说人物表达他的感性之思,这类不加过多修饰、抛离理性表述、沉浸自然意象、回归民族国家、寻根传统文化的美学表达是欧阳黔森作品的一大特色。

现代美学阶段更加强调的是体验性,就是要以身体之、以身验之。美离不开人的审美体验和身体体验,有人的地方才有美,欧阳黔森笔下的自然美、人物美都不是独立于人而存在的,也都并未脱离人的体察,这类体察在欧阳黔森小说中的出发点是民族文化之根,落脚点是中国传统审美。因此,从这一点看,中篇小说《莽昆仑》中各类审美意象的表达都是以上美学主张的重要文学体现。

各审美意象勾勒的昆仑画卷

欧阳黔森善于运用各类自然物、人物去表现不同的美,无论是《断河》中老刀和老狼光明磊落的“真”,还是《敲狗》中小徒弟深夜救狗的“善”,亦或是《十八块地》中卢竹儿坚毅而崇高的“美”,无不渗透出他对人物刻画的美学张力。具体看,在《莽昆仑》的七个部分中,每个部分都关联着一个独特的审美对象,且几乎每个部分的开篇都是以“你(一定)见过……”的方式来引出审美对象,独具文本审美价值。这些对象的引出,共同绘制出一幅壮阔又细腻的昆仑图景。

“欧阳黔森是一个喜欢发现美并且执着地热爱美的人。”[3]《莽昆仑》的七个部分可分别概括为七个审美对象,分别是天空、神鹰、格桑梅朵、旗树、昆仑月、白狼、草甸花。其中天空、昆仑月、旗树勾画出昆仑画卷中的天与地;神鹰、白狼勾画出昆仑画卷中的生灵和神灵;格桑梅朵和草甸花勾画出昆仑画卷中的人。天、地、神、人的自然表达共同构成的昆仑图景无疑是感性的创作和一气呵成的审美表达,也与海德格尔“天、地、神、人四重一体”[4]的缜密思考不谋而合,由此可见欧阳黔森对大自然的独特哲学认识,亦可见其在对审美对象的描写中的收放自如。在《莽昆仑》中,欧阳黔森少有对昆仑山景象的直接描写,更多是通过“天、地、神、人”各类意象来表现与昆仑山有关的一切。换言之,是天空、神鹰、格桑梅朵等审美意象共同绘制了这幅昆仑画卷。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末尾,这幅昆仑图被作者巧妙地以诗的方式再次展现了出来,这一诗意的表现方式更加丰满了前文提到的各审美意象,亦可算作是对昆仑图、昆仑美的再述。

昆仑画卷中的传统审美表达

欧阳黔森在《莽昆仑》中进行了五种传统审美探索,分别是女性之美、母性之美、孝道之美、自然之美以及天人合一之美。

第一,女性之美。欧阳黔森善于发现美,更善于刻画各类女性形象的独特美感,其笔下的女性大多拥有中国传统女性的典型审美特质。有学者将欧阳黔森笔下的女性形象归纳为圣洁美丽的女性形象、原始质朴的女性形象、堕落逃避的女性形象三类。[5]总体上看,无论其哪一类女性形象创作,都离不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女性审美,即纯洁、善良、真挚、贤淑。不仅如此,欧阳黔森在创作女性形象时,还独具特色,因为他尤为注重对女性美的神秘式表达。《莽昆仑》对格桑梅朵第一次出现描述:“这个姑娘的美丽,美在她那纯洁的大眼睛上,我此时只能形容她的眼睛,因为她一直用头巾遮盖着她的脸……最美的美就是你没有全部看见。”[6]这段女性美的描述之所以打动人心,在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真实感和神秘感。“触不可及”能够为眼前的美制造更多的想象空间,让审美对象以最感性、畅然的方式自隐自现、自行表述,同时让观者产生依据其自身审美经验所能够获得的美的独一体验。仿佛你不需要对她进行任何文字描述,她本身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审美表达。正如杜夫海纳所说:“审美对象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展示众多的意义……意义的这种多样性表明审美对象的深奥性。”[7]需要说明的是,审美对象的多样性仅在观者的独到审美经验和审美体验下方可存在。因此,对欧阳黔森笔下的格桑梅朵,我们大可不必掀开她的头巾,只需以自身审美经验去体悟,去感受这已然。

第二,母性之美和孝道之美。《莽昆仑》多次围绕母性之美和传统孝道进行刻画,比如他们发现了在风雪中竭力护雏的神鹰,地质队员不约而同地决定帮助神鹰母子脱离危险,体现了地质队员对母性之美的爱和怜;再如地质队员在雪狼沟偶遇一条护崽的白狼时,“我”本想用手枪吓走白狼,却被李子误以为要杀母狼从而与“我”大打出手;又如张铁与黑熊的意外近距离接触,仅因母熊将张铁误认为自己的幼崽,才使得后者劫后余生。这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文学描述,一方面是对中国传统孝道之美的表达,另一方面则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对母性美的推崇。具体看,小说对神鹰护雏有这样两段描述。其一:“它(神鹰)真的有不飞的理由,这个理由震撼了我们每一个人。在鸟儿因风而飘荡的羽翼下,我们看见了两只幼鸟。”[8]其二:“当我们终于移动到它们的上方,用那雨篷挡住风雪冰沙时,我心中升腾起了庄严感和成就感,我相信李子和我一样,我坚信这一点,我看见了李子的眼眶里有泪水涌出。”[9]这两段描述不仅是对李子之孝的直接表现,也是对神鹰母性之美的有力刻画。欧阳黔森笔下的母性之美绝非人类专属,在大自然中同样可以寻见。

第三,自然之美和天人合一之美。道家思想中早已有基于“道法自然”理念的自然为美的倡导,倡导的是人的自然化的意识流状态和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天人合一状态。天人合一之美是自然之美的进阶,因为脱离了人,也就没有了发现自然之美的审美主体。因此,欧阳黔森在描写昆仑天空时用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在看见天空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胸一阵紧缩,接着一声痛快的呐喊涌出了我的喉咙——这是我的天空啊!”[10]当天空成为“我的天空”之前,它的美无关于任何主观的审美体验,只有在成为“我的”之后,才有了审美价值,因此与其说天空具备自然之美的特质,毋宁说因为“我”,使得天空有了独特的美学含义。此外,不同的人的审美体验具有差异性,“我”对天空的深深着迷与李子对天空的不屑一顾形成对立,这种对立不仅是小说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之间的对立,更是不同审美主体的体悟所能够触及之处的差异所致。天人合一之美需要人与自然的高度默契,比如《莽昆仑》中的“我”与昆仑山、格桑梅朵与木香错的草甸,再如《水晶山谷》中的白梨花与七色谷,又如《穿山岁月》中的“我”与梵净山等,都是借由一个个特定人物将“自然之美”幻化为“人在自然中”的天人合一的审美状态。

传统审美表达中的家国文化自觉

传统审美表达不能脱离传统文化和家国文化之根,因此在进行传统审美的文学表达时,具备这样一种家国文化自觉是极为重要且必要的,欧阳黔森无疑是具备家国文化自觉的创作者。有学者在评论欧阳黔森叙事手法时曾提到过家国文化在欧阳黔森作品中的崇高地位:“在欧阳黔森小说中,传奇叙事不仅综合了武侠、冒险、志怪、鬼神、荒诞等艺术形式,而且综合了江湖侠义、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国家主义等意识形态内容。在这些意识形态追求中,国家意识无疑是欧阳黔森最为重要的创作追求。”[11]

《莽昆仑》中的“我”是一名地质队员,同时也是一位地质诗人。“我”在这次昆仑山地质勘探工作之余创作的两首诗,从不同角度体现了欧阳黔森借小说人物“我”之口所表达的家国情怀。家国情怀与诗的化合,产生了一种新的美感——庄严之美。

以《莽昆仑》中出现的第一首诗《勋章》(节选)为例:

你的勋章不挂在胸前

是埋在深沟里的那条断腿

你的腿就是一枚血的勋章[12]

《勋章》描述的是小说人物张铁的父亲,以简洁又震撼的方式讲述了一名地质队员为找矿而不幸断腿,最后含泪告别自己热爱的事业时的心有不甘与家国情怀。类似的家国情怀加诗的美学表达方式在《莽昆仑》第二首诗以及欧阳黔森另一部作品《血花》中也同样出现过,可见欧阳黔森借助传统诗歌形式表达其家国文化意识并非偶然而为,而是一种笃定。

美与不美,与人的认识阶段相关,也与人的在世状态相关。原始人类不会有“雪景唯美”的精神体验,更多的是寒冷的身体体感,同样地,初生婴孩也不会有“祖国山河壮美”的家国情怀。因此,只有同时具备对美的认知能力和对自身所处时空的充分感知能力,才能真正做到以美的方式来表达对家与国的热爱。

感性即真实:传统审美的文学表达

欧阳黔森小说中关于审美对象的描述多是感性的自然流露,而感性即真实,这种真实源自其具体的身心体验,即以身体之、以身验之的身体感触和以念观之、以念照之的精神感悟。换言之,欧阳黔森小说中出现的各类意象,都脱离不了其地质队的亲身经历和传统审美感悟。《莽昆仑》中的神鹰和白狼曾是传说中的虚拟意象,但是作者通过与现实审美意象结合,巧妙地将二者以实体的方式呈现在了文学作品中,这种传奇叙事手法是神秘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交融,也是切身审美体验与文学虚拟创作的结合。

传统审美的文学表达需要以文学工作者的感性去实现,需要以文学工作者的真实体验去非功利化地观照,以达到普通语言所不能及的艺术高度,“中国的艺术讲究经验和感悟,思维趋于感性化,而这种对待事物的感性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感性,这种感性追求的是一种体味到而不能言说的绝妙状态。”[13]譬如格桑梅朵半遮的脸,真实且神秘,这就是中国传统审美生活中最真实的状态。

欧阳黔森不是美学家,但其文学作品塑造的众多审美意象无疑是成功的,这得益于其对大自然中的美的敏感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坚持。欧阳黔森小说注重中国传统审美表达,母性之美、孝道之美、天人合一之美等在其小说中以不同方式呈现,却都根植于民族、国家,这种文学创作中的家国文化自觉需要有人去实践。同时,感性、真实的文字表达是文学作品的创作精髓,身体体验和心灵感悟是实现审美对象审美性的重要基础。因此,只有尊重传统才能回归传统,只有真实体验和感悟美才能表达美。

注释:

[1]李遇春. 博物、传奇与黔地方志小说谱系——论欧阳黔森的小说创作[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7): 216-234.

[2]颜水生. 感觉意识形态与风景的象征世界——欧阳黔森文学创作论[J]. 小说评论,2019(2): 140-148.

[3]同上.

[4]参见张柯. 论海德格尔“四重一体”思想的起源——基于《黑皮笔记》(GA 97)的文本分析[J]. 社会科学,2017(6): 126-136.

[5]刘亚婷. 唱响山林牧歌——欧阳黔森笔下的女性形象[J]. 美与时代(下), 2019(4): 99-101.

[6]欧阳黔森. 莽昆仑: 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M]. 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5: 21.

[7]杜夫海纳. 审美经验现象学[M]. 韩树站,译.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 357.

[8]欧阳黔森. 莽昆仑: 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M]. 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5: 16.

[9]欧阳黔森. 莽昆仑: 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M]. 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5: 16.

[10]欧阳黔森. 莽昆仑: 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M]. 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5: 3.

[11]颜水生. 传奇叙事与形式的辩证法——欧阳黔森小说论[J]. 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 107-115.

[12]欧阳黔森. 莽昆仑: 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M]. 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5: 31.

[13]徐子涵. 中国传统审美体验与艺术创造思维——基于“观”“味”“悟”三种审美体验的思考[J].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0(5): 148-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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