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擦

作者: 瘦猪

黑板擦0

“欧老师死了。”我妈说。

“谁死了?”

“欧老师跳楼了,三楼就摔死了。”我妈在擦厨房,语气平静,好像在说白菜土豆又涨了两毛钱。

我努力地想。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过来,面目模糊,她对我说,萧鸣,你是听话的孩子,苏小雨和你一桌。

我说,“妈,这是啥时候的事?”

“去年秋天。”

“因为啥?”

“身体有病,老伴总去广场跳交际舞,儿女不如意,一个想不开就跳了。”

“她闺女你好像教过。”

“是啊,她闺女嫁到矿上,丈夫是个酒鬼加赌徒,家里事不管,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儿子也离了,欧老师有操不完的心,还有一身病。种种原因累积起来,压垮了她,连遗书都没留。……你别瞎买东西,上次的黑芝麻糊还没吃完呢……欧老师走的那天,穿了一身深蓝色毛料西装,还是当年我们一起做的呢,因为是两套,裁缝铺给抹了零头。这衣服我没穿过几次,舍不得穿,等舍得穿,过时了。欧老师也一样。她嫁闺女那天穿过一次。”

我妈的话让我有些分神。她闺女叫啥来着,也是胖乎乎的脸,圆圆的眼睛,像个洋娃娃。

“我听说赶过去,欧老师还涂了口红,只是姿势不太雅观,围观的人谁也不敢动,最早赶过去的人看见她还有气呢。”

以欧老师的体重,质量加速度,三楼要了她的命也正常。我家也是三楼。我想起我曾骑在阳台的水泥围栏上,一只腿悬在外,小腿来回晃荡。我吃着冰棍,看几个小孩在楼下玩打瓦。我妈回到家,给我一顿臭骂。我妈擦的就是这个阳台,后来改成厨房。有一段时期,我总是梦见自己爬楼,爬上来,爬下去,好像没有楼梯一样。偶尔楼梯在梦中出现,快到家时断了,有一大截无法逾越的距离。

我说,“欧老师还住以前的老楼?”

“不住那儿住哪儿?哦,住过儿子家,说两家开火费钱,不到两个月就搬回来了,和儿媳处不到一块儿。你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吧,我说将来你结婚,单独过,我可不给自个儿找气生。结果你一下子跑到北京去了。我劝过欧老师,她没听。唉,费劲巴力地养你们这些混蛋儿子图啥呢?”

1994年夏天,阳台还是真正的阳台,能见风见雨。我妈蹲在阳台上收拾东西,她和我说,“将来你结婚,你单独过去,我可不给自个儿找气生。雨筱这几天咋没来家?闹别扭了?”

我说,“没。一会儿我就去找她。”

雨筱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职大,没功夫搭理我。我去找汪海洋。路过火力发电厂巨大的凉水塔,看不见的细细的雨线洒落到身上,凉爽,舒服。我慢慢地骑车,没多久就离开了凉水塔的势力范围,又燥热起来。

我费劲地蹬上一个大斜坡。坡上净是煤面子,我一边蹬车,一边祈祷,别起风别起风。一阵狂风吹起,我赶紧闭上眼。

汪海洋不在家,院里有个民工瞅瞅我,没吱声,从角落里拿起一把铁锹走了。我站在院墙头向西望去,选煤厂西边的一大片黑乎乎的泥地里,好几拨人在挖煤泥,像黑色的蚂蚁。几辆三轮子四轮子停在边上。

我跳下墙,脚底腾起一股烟。我找了个稍微有点阴凉的地儿抽烟。汪海洋家很大,十多年里我来过无数次,也没搞清他家有多少房子。好像他家总在盖房子。房子盖得很快,地基挖得浅,单砖墙,整块的砖不多,都是零碎砖头,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撂上薄薄的水泥预制板,几天就完事住人了,跟搭积木似的。

没多久汪海洋回来了。他白色短袖衬衫,西服裤子裤线倍儿直,黑色三接头皮鞋,鞋面上蒙了一层灰。手里还掐着根领带。

我说,“穿这么正式,相亲?”

“别提了,遭老罪了,大热天的。进屋进屋。”

“先沏茶,再说相亲。”

“壶里有水,自己整。”汪海洋几把脱掉西裤皮鞋,换了大裤衩子拖鞋,往炕上一盘,“快点给我水,渴死哥们了。”

“你有功还是咋地,相完姑娘,我还得给你端水。姑娘咋样?”

汪海洋一口气喝完,点上烟,把烟盒扔给我,“姑娘一般人。烟是好烟,就为相亲买的。”

“感觉如何?能处吗?”

“还行吧,先处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有机会领来让我看看,我得给我大哥把把关。不去找小姚了?”

“不去了,结束了。小姚说,她不烦我,就是不能和我处对象。她说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人模样性格前途都比我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能咋地?”

“这倒是,现在的姑娘可有主意了。”

“你呢?跟雨筱到哪一步了?”

“和你差不多。我不想太早结婚,没意思。”

“我也不想。”

两个人抽烟,喝水。我说,“一会儿干啥去?”

“干啥也没劲。”汪海洋躺在炕上,眼望房笆,“现在的姑娘真让人琢磨不透,你说小姚不跟我处就不跟我处呗,还送我一个分手礼物。你根本想不到是啥礼物。她嘱咐我一定穿得正式隆重一点,我还以为和她有戏,见了面才知道,小姚要把她同学介绍给我。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欧老师教的什么,教得怎么样,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记忆里欧老师好像就做过两件事:第一件,哄一个叫崔浩的小男孩;第二件,抢救苏小雨。

通常在上午第二堂课的时候,我挺得很直的腰板会慢慢塌下来,脑袋开始有点迷糊,肚子咕噜咕噜叫。这时候,河西小学四年一班的全体同学就知道,教室门口一定会出现一个小屁孩。果然,一个小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像个小猫崽,细声细气地叫,妈,妈。

欧老师一脸无奈,走下讲台,从兜里拿出一毛钱或二毛钱递给他,偶尔五毛钱——我猜那是欧老师没来得及准备更零碎的钱的原因。有一次,她拿出的不是毛票,而是一黑板檫,直接飞向小屁孩的脑袋瓜子。

小屁孩是欧老师的儿子,叫崔浩,五岁。欧老师为了省钱,没送他去幼儿园,带到我们学校里来。欧老师上课时,他就在老师办公室里待着。欧老师说,让孩子早点熟悉学校的环境没坏处。

崔浩最喜欢课间十分钟了,这时他就能和我们滚在一起了。我们玩骑马杀仗,就是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身上,骑者两臂伸直,双手交叉成拳状,去撞另一对人马。崔浩人小鬼大,躲在马后,推马屁股。也有男生当马给他骑。但谁敢撞他呀,那么点的小屁孩,撞坏了咋办?所以崔浩就像一个可怜的步兵,在拐子马纵横的操场上滚来滚去,滚成一个小土猴为止。

做操时,他排在我们队伍的最后,跟着学几下,但很快失去了兴趣,跑到校门外卖各种零嘴的老太太跟前去流口水了。渐渐他养成恶习,一到上午第二堂课就来向欧老师要钱。注意,这个时间段的选择大有学问,我们后来才明白过味儿来。第二节是欧老师雷打不动的语文课,五岁男孩崔浩上门索债,当着众多学生的面,欧老师咋和孩子讨价还价?所以只好给几毛钱,把这个小要账鬼(我妈也经常这么叫我)打发走了完事。算细账的话,并不比将其发配到幼儿园省多少。我猜欧老师算数不好,她教语文。

有一次给得不合心思,小要账鬼坐在教室门外拼命蹬腿,干嚎。欧老师失去了耐心,一黑板擦飞了出去,直取崔浩面门。崔浩当即血溅尘埃,教室大乱。几个同学离开座位去扶中了暗器的崔浩,后者发出一种非人类的嚎叫声,令我记忆深刻。欧老师色厉内荏,不叫我们管他。那几个同学还是背着崔浩去医务室了。接下来的课,欧老师明显心不在焉。

转来一个女生。胖胖的欧老师对我说,萧鸣,你是听话的孩子,苏小雨和你一桌。

没人乐意和苏小雨一桌。她身材比崔浩大不了多少,像幼儿园的小孩,一双大眼睛让脸显得更小了;头发总不洗,一绺一绺,都擀毡了,比我们男孩还过分;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只好把屁股往长凳边上挪。

如果我这辈子有一个打死也忘不了的女性的话,该女生绝对是正选。我好像从没和她说过话。自从她来后,早上第二节课我就再没感到饿过。

一次上课,苏小雨忽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已。大家吓坏了,她眼珠子咋没了?欧老师蹿下讲台,大拇指摁在她的鼻子下方,并让同学通知医务室。医务室那个医生来了,她的医疗知识仅能分清红药水和酒精,来了也不知道替换一下欧老师,捂着鼻子皱眉头站在旁边看热闹。我在心里暗骂。

苏小雨醒转过来,和正常人一样。欧老师得意扬扬,和我们讲,这个地方,她指着鼻子的下方,叫人中。人有毛病了呢,摁它管事。人没毛病呢,摁它就会出毛病。我们班有些同学,不好好学习,调皮捣蛋,小心我摁你们的人中。

小心我摁你的人中,成了同学间相互威胁的法宝。第二天(大夏天的),有个女生居然戴着口罩来上学。我们以为摁了人中,便会如苏小雨一样,眼珠子凭空消失。一个男生感冒头疼,去医务室,校医说,别吃药了,摁摁人中吧,男生撒丫子就跑,头也不疼了。

几年前,我回煤城,我妈和我说,欧老师的儿子结婚了——我眼前闪过一黑板擦——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如欧老师扔出的黑板擦。当初我结婚时,欧老师还带着他参加了我的婚礼。我妈说,欧老师快愁死了,她那宝贝儿子不好好过日子,小两口天天打。

我坐在雨筱的闺房里。这是一间八平米左右的房间,一张单人床,用竹棍支着蚊帐,床对面有个高低柜,地上码着各种鞋盒,鞋盒占据了房间大半个地面。北窗下一张写字台,雨筱伏案学习。她的长发被风扇吹起,落下。

我不敢在屋里抽烟,坐了一会儿,便靠在被垛上。被子散发出一股香皂的清香味。

我说,“没那个脑袋就别费劲了,是能涨工资呀还是能进科室?”

雨筱头不抬,说,“好像都不能。我爸说了,文凭是敲门砖,先得敲门,门开不开另说。”

我说,“你学你的吧,我走了。”

“别介啊,我把这一页看完就陪你说话。”

“不是我说你,你就不适合学习,费脑子的事你都不适合。”

雨筱扭过身,手拿着书搭在椅背上,说,“我这脑袋里有电,不敢使劲用,看完这页就不看了。”

我看着她的大眼睛,说,“你脑袋里有没有电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眼睛里有电,总电我。”

“讨厌。喂,我有毛病你爸妈知道吗?”

“我没跟他们说。再说,你那是老早以前的毛病了,不早就好了么?”

“这事说不准。你好好考虑,到时候别后悔。”

“我现在只考虑咱俩干啥,一会儿看电影?”

“天太热,不乐意动弹。”

我看看雨筱的连衣裙,领口适中,无袖,搭在椅背上的胳膊白皙。

我说,“你们纺织厂这么热的天咋干活呀?”

雨筱站起来,捏起胸口的裙子,冲着风扇抖落了几下,说,“这种天气干活就是遭罪。车间里闷,放多少电扇也不行,吹来的都是热风。”

雨筱一米六的个头,身材不错,模样不大好,就是眼睛大。雨筱吹完前胸,转过身吹后背。

我说,“我们厂也那样,不过我们干活能抽空出去散散风,不像你们守在机器前,绑身子。”

我跨过鞋盒,拿起桌上的水杯,“我姨的生意好吗?”

雨筱说,“还可以。”

我喝完水,拉她胳膊,“坐床上说话。”

雨筱说,“热。”

我摸着她的胳膊,“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讨厌。”雨筱任凭我抚摸,“油嘴滑舌,不务正业。”

“那就务点正业。”我说着,把她拉进怀里,想亲她嘴,又伸手搂她的腰,雨筱突然推开我。哗啦,碰倒了一摞鞋盒,两人都吓了一跳。

雨筱面带歉意,“等结了婚,随你便,现在不行。”

“结婚太遥远了,我等不及。”

“不遥远。”雨筱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只要你肯等,啥事也不遥远。我是你的,跑不了啊。”

那双大眼睛。一瞬间,我想起来她是谁了。

1993年,我上班了,游手好闲,寄生虫般的日子在父母眼里算是终结了。我妈命令我上缴一半工资,她说她给我攒着,将来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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