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石为记

作者: 胡竹峰

立石为记0

四野苍然,斜月如钩

重游绍兴大禹陵,感觉还是好的。好在松柏,苍孜孜绿着,存几分野逸;好在石阶,一侧蔓生有青苔,古意上来了。古意总归是好的,故意的古意也比处心积虑翻新好。翻新让人烦心,修旧如旧,婉婉动人,修旧成新,看了烦心。

在绍兴大禹陵见到岣嵝碑,心一沉。沉入历史,像钻入故纸堆里的蠹鱼。蠹鱼又称银鱼、书虫、白鱼,学名为衣鱼虫,最喜欢蛀蚀书籍。蠹鱼慕古,多在旧书纸帛中,《证类本草》中有记,说它身有厚粉,久不动,手搐之则落;亦啮毳衣,形稍似鱼,尾分二歧。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只是行人无弓箭,身穿布衣长袍作儒士打扮。儒士落笔凝重,写成了岣嵝碑碑文。

承帝曰嗟,翼辅佐卿。洲渚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明发尔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衰,劳余伸禋。郁塞昬徙,南渎衍亨。衣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岣嵝碑的文章我不喜欢,不知其所云;但我喜欢岣嵝碑的字形,颇知其韵。

岣嵝碑之字,形如蝌蚪,不同于籀文蝌蚪,也不同于甲骨文、钟鼎文。它一方面有蝌蚪的烂漫,一方面有蟾蜍的沧桑,入眼烂漫沧桑; 烂漫让人心气浮动,沧桑又使人心气沉郁。浮动与沉郁之间,味道上来了。味道不仅上来了,还膏腴肥厚得很,像绍兴陈年花雕。

这几天在绍兴喝了很多花雕,俨若武松附体,几近痛饮快活林一般,真是咄咄怪事,过去我是滴酒不沾的。绍兴温热的花雕,肥厚甘醇,装在锡壶里,暖暖地汪起一泓春意。其色如老琥珀,酒味有旧味,仿佛上古青铜器。或用小盅浅酌,或用浅而大的陶碗慢饮。如对美人,如观薄雪,如视晚霞,如坐松下,如嗅兰桂,如会名士。将进酒,如果这酒是绍兴黄酒,我愿意一樽复一樽,坐饮至微醺。此间有真意,不能与外人道也。

有人猜测岣嵝碑上的文字可能是道家符箓,有人索性归之为道士作伪。我以为岣嵝碑之好,正是好在仿佛符箓上。线条是厚的,字形是厚的,章法也是厚的,想象钟馗手执的幡文应该也是这般模样。

汉以前书法,以声乐比之,近乎琴缶。琴音如水,绵延徐逝,缶声似珠,激浪奔雷。

籀文、篆文、甲骨文、钟鼎文,文文不同,混沌无极,却有天地初开的宇宙洪荒感。字迹像残节老根,虫蛀的竹节,斑驳的老根,一片洪荒。洪荒过后,是怎样的山水风物,无从知晓,正好在无人知道。

汉晋唐宋的书法清高隽永,章法飘逸,走笔森然,下笔又不缺烟火意味。此前的书法不是这样,戈壁荒漠,一片深林一片沼泽,一笔一画与木石交,与鹿豕游,与天地老。可能远古人在体力上要好些,周游列国,合纵连横,在青铜器旁敲钟击缶鼓琴舞剑,声遏行云,一腔心血尽在其中。

桃花流水斜风细雨,是后来的事情。蛙鸣阵阵乌云密布,先前的风气。岣嵝碑似图腾,似缪篆,似虫书,似象形,春秋笔法里波谲云诡,四野苍然,斜月如钩。

上次来大禹陵,没发现岣嵝碑。一回是一回的机缘。

三河少年

这几天人浑浑噩噩,精力不济。

精力不济,慵懒复萎靡。一觉闲眠,努力加餐饭,精力不济时翻翻经史读读碑帖补充补充元气。

精力不济时,觉得唐楷过于威严,晋帖又太飘逸,魏碑略嫌沉稳,读来不熨心,只得寻几本汉隶在手边——平日我不大看汉隶的。这回看的是《曹全碑》,一笔一画,能看出大匠之心巧夺天工,令人舒服。想象书家落笔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稳妥自如。

《曹全碑》全称《汉郃阳令曹全碑》,为王敞记述曹全家世生平的铭文。由曹全门下故吏集资刻石,刻有群僚姓名及捐资数目。

宋人敖陶孙曾说曹子建是三河少年,也有人誉《曹全碑》如三河少年。三河为汉时的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位置在今日洛阳一带。三河少年,富贵公子王孙,风流自赏。

读罢两遍《曹全碑》,少年人元气足,看得我精神饱满了一些,脱了浑浑噩噩与颓唐的窠臼。见过一书画家将窠臼念成巢白,我一愣,恍惚了片刻,方明所以。人以为我没听懂,又着重说了一句巢白。白字余音缭绕,扬上去伏下来,尾音顿挫像滑雪,像童年时候压跷跷板。巢白比窠臼好,我不认为是画家无知。倘或他将窠臼念成巢臼,我会更佩服的。窠臼的窠是指鸟巢,窠臼的臼是指舂米的石器。以前生活在乡村,经常看见鸟巢,也经常看见舂米的石器。

为艺之道,窠臼并非温柔窝,宋诗云: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奈何书艺偏偏是跳进窠臼的事业,所谓入帖入碑。好不容易入了碑帖,又落入碑帖窠臼。书艺必得先入窠臼舂一舂,稻壳去掉,白米跳出。白米跳出来还不行,还得将白米煮成熟饭,熟饭变成隔夜饭,隔夜饭变成菜饭、泡饭、汤饭、蛋炒饭、手抓饭。

在新疆吃过手抓饭,以牛羊肉、胡萝卜、洋葱、清油、羊油,小火焖熟,油亮生辉。冬天在洞庭湖边吃过菜饭,霜打后的青菜,加腌肋条肉、猪油,在土灶头上做成,也是饭食之佳品。在扬州吃过葱油蛋炒饭,有虾仁、瘦肉丁、火腿等,味道鲜美。

碑帖的好,好在让人不觉得它是书法。后世杨维桢、傅山、郑板桥、金农当然也不错,但失之清正,在奇与怪的路子上走得太远,不是中国书法大道。中国书法大道是什么?还是传世的秦篆汉简晋帖魏碑唐风,宋四家轻舟已发,明四家过了万重山,遑论扬州八怪。扬州八怪后越发无以为继,无以为继的原因还是无能为力。

《曹全碑》有清气,像闺门旦。听过京昆闺门旦,声音或高或低,行腔匀净妥帖,清澈透亮中婉转轻灵,虽无生行堂皇,但有锋芒有棱角有力度。闺门旦扮相挺拔,不尚妩媚,不贵花巧,自有风骨,无争妍取怜的意思,气象正大。恰恰有人说《曹全碑》不仅仅像三河少年,也像兰贵玉女,少年玉女,佳偶天成,可谓此碑之阴阳。

《曹全碑》现存西安碑林,多年前和友人共游,大快事也。阳光灿烂的往事啊,再也回不去了。从前还在眼前,流水走得太远,明月遥遥也照不见,只剩几声叮咚的水响。

梧桐叶

突然想起二〇一三年夏天看见的《立马铭》碑刻。在四川南充,看见张飞的书法碑刻《立马铭》,感觉大美:

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八溕立马勒铭

《立马铭》碑文内容,最早载于宋人著述中。后人疑《立马铭》为好事者伪作,当是唐末宋初所为,但相传既久,信好者众,聊复存之。

《立马铭》二十二个字,有唐人气,丰满刚健凝重,结体浑朴敦实,“蚕头”暗藏,“燕尾”明显,刚柔并济。

史传张飞书艺甚佳,喜画美人,善草书,有文气,并非一味莽撞。陶弘景《刀剑录》说张飞初拜新亭侯,命匠人炼赤山铁为一刀,亲自作铭曰:“新亭侯,蜀大将也。”章武元年秋七月,刘备讨伐东吴,张飞率军从阆中出发,准备前往江州。出发前,张飞被部下张达、范强所害,带着他的首级与此刀入吴投奔孙权。

明人说,当年涪陵有《刁斗铭》,文字甚工,为燕人张飞手书。

读来的印象,张飞生得粗大,貌如梧桐叶。梧桐叶像张飞,粗粗大大中有细腻。梧桐叶是敏感的,古人说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王勃还写过“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归程去似云”的诗句。

独坐窗前听风雨,雨打梧桐声声慢。夏天雨中,在楼头等候友人,友人迟迟不来,雨水打在梧桐上,声声慢,时间过得也慢。“梧桐雨”是词牌名,“声声慢”也是词牌名。前几天在植物园,捡起一片梧桐叶,大若蒲扇,叶脉如掌心的手纹。梧桐大抵以地域分,中国梧桐,海南梧桐,云南梧桐,法国梧桐。有人称法国梧桐为悬铃木。悬铃木三个字我看了,心里觉得真悬。

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最喜欢张飞,他身上有真气有勇气有义气。不像李逵切萝卜剖瓜一般,只顾朝人多的地方胡乱砍去。

玉剑出鞘

《石门铭》为北魏摩崖石刻,全称《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由王远撰文并书丹,武阿仁凿刻于陕西褒城县东北褒斜谷石门崖壁。康有为将其列为神品,说飞逸奇浑,翩翩欲仙,若瑶岛散仙驭鸾驾鹤云游。

《石门铭》的文章也颇好,字句偶见嶙峋,清丽处有魏晋小品之风:

河山虽险,凭德是强。昔惟畿甸,今则关壃。永怀古烈,迹在人亡……水眺悠皛,林望幽长。夕凝晓露,昼含曙霜。秋风夏起,寒鸟春伤。穹隆高阁,有车辚辚。威夷石道,驷牧其骃。千载绝轨,百辆更新。敢刊岩曲,以纪鸿尘。

《石门铭》为正书,有篆隶笔法,笔势与体势有《石门颂》的跌宕、开张与奇崛。《石门颂》有仙气,一仙翁彳亍步行或者骑驴看花。到《石门铭》这里,仙翁跨上鹤背,一骑如烟,流连在黑风白云之间。《石门铭》通篇有仙气,字体结构飘然,不知是王远书丹如此,还是武阿仁凿刻时倾入了自己性情。黄锡蕃《刻碑姓名录》录有石师武阿仁,说其作只见这一块石刻。书丹者王远,生平亦无考,笔迹亦唯见此碑。汉简魏碑里更有多少书家不知生平、姓名无考,他们是巧夺天工的国手。

很多年前的某日,那些石师,左手握凿子,右手持铁锤,面对书写好字的碑石叮叮当当,先顺着字的笔画慢慢凿出一条线,再沿线条两边放斜凿尖,由外往里,凿开笔画,字体也变深了,石板上渐渐现出秀美的汉字。刻字之余,不时俯身吹拂去石末,白灰纷纷扬起落得满身,一瞬间就白了头,果真提笔就老。那些碑刻经历阴晴雷电,笔画之间多了风霜多了沧桑。

王远为太原典签,《石门铭》一笔一画,让人觉得舒服,能见到书丹时的自在、旷达、放松、愉悦。南北朝以诸王出使,朝廷派典签佐之,典领文书之类,后来慢慢变成抑制宗室诸王的要人,权力渐大,遂有签帅之称。到底是签帅,《石门铭》的书写未见纤弱,只有侠士气、将帅气,结字如玉剑出鞘,笔画义无反顾,又空灵又结实,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客风。

在石门褒斜山谷绝壁摩崖上书丹、刻石,绝非易事,远不及书斋作书一挥而就般轻松。山高林密,碑刻所处地陡峭难立,王远倚崖就势,以朱砂在碑石上书写,立笔不乱。洛阳石师武阿仁钉凿岩石,在悬崖峭壁上运刀欢歌。丹书钉凿在苍茫的石壁上合奏一曲弦歌,余音绕谷,千年不绝。云端的鸾鹤如惊弓之鸟一路高飞,飞入馆阁体的笔尖,令纸上平添几分清逸。

二爨篇

太久没有读碑帖,想看爨宝子与爨龙颜。

无名氏的《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线条是宽的,味厚到密不透风,却又豁然开朗——山穷水尽处别有洞天。也就是说《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猛一看,密密麻麻很压抑,往细处揣摩,又见出婉约来。好像行走密林,古木参天,灌丛密布,但能透气,不像深陷市井,只是气闷。

以前看书画先看线条,如今最重韵味。少年时以色相论女容高低,现在知道女人之美在韵在味。当然,亦有人一辈子重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树梨花压海棠,多少人夜不能寐。

取韵不是上品,得意才算入流,习书更是如此,临帖得意忘形才算入门,忘意之后是大境界。有个阶段沉迷书法,每天临帖写字,叵耐天分有限,连形也不得,只好作罢。白蕉习王字得意,沈尹默习王字得形,胡竹峰习王字不得形不得意不得法不得道,一无所得,只得埋头做文章。书法好卖钱,文章辛苦事,这是我的命,不敢怨天尤人。

前阵子编讫两本书稿,心想本钱够了,不妨少写。岂料忘了逆水行舟,一篙松劲退千寻,一退退到江岸。我不喜欢江岸,我喜欢江南。江岸是送别的地方,江南是踏青的佳处。

汉学家高居翰先生有本著作叫《江岸送别》。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学中国书画中国历史,见识眼界可圈可点,但终有相隔处,相隔了层玄之又玄的东西,姑且称为文化基因。当年有人从皖北来到敝地,五十年过去,吐字还有皖北余音,一听就知非我乡土著。本性难移,不像江山易改。如果取书名,《江岸送别》不如《江岸别》。有别肯定有送,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有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信奉多一字不如少一字。古人以木椟竹简作书,李健吾先生说:能把散文写得字挟风霜,声成金石,才配得上竹简精神。这笔荡得太开,现在得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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