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飞过圭塘河

作者: 赵燕飞

布谷飞过圭塘河0

到了小区地下车库的入口闸门前,她踩住刹车,放下车窗玻璃。还是那个矮矮胖胖的保安,他戴着口罩,看不出是微笑着还是绷了脸。她能肯定的是,他的眼睛有些浑浊,眼神却很专注。他的手里握了一把额温枪。他将那把枪伸进车窗,几乎抵到了她的前额。她咬住下嘴唇。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没来由地紧张。他好像按了好几次测温开关,才将额温枪收回,大声读出测试结果:三十六度三。她赌气似的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往前轰一下冲进地库的下坡通道,路窄,又是弯道,有车从地库出来,差点碰到一起,她赶紧松了油门去踩刹车,同时将方向盘往右打了一小把。车子在惯性中滑进地下车库。慌乱中,她发现车子前面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影子上有两粒小小的破洞,里面迸出绿莹莹的光来。她吓得一脚刹车踩到底,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猛地停下来。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眼,定睛一看,车子前面什么都没有。

见鬼。她嘀咕了一句。

电梯里空空的。她用右手提着鼓鼓的购物袋,左手按了按横跨鼻梁的口罩金属条,屈起食指,在蒙了透明薄膜的电梯按键上敲了敲“12”。薄膜有点湿,可能有谁刚喷过酒精。电梯在一楼停下,门开了,一个脸上戴着白色KN95口罩的小女孩要往电梯里冲,被身后那个戴着绿色一次性口罩的女人一把拽住。门关了,她仍听得到小女孩委屈的声音,“为什么不进去啊?”

电梯重新上行,到达十二楼时,她仍是一个人。

进了家门,她取掉口罩,挂在阳台窗户的把手上,又将购物袋里的泡打粉、柠檬汁拿出来,放进紫外线消毒柜,按下选时开关。然后她从玄关柜上面拿了一瓶酒精,对着手机的保护壳和保护膜仔细喷了一遍,去卫生间用肥皂反复洗了手,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鸡蛋。

她从微信收藏夹里找到“怎样做古早蛋糕”条目,将手机竖放在厨房窗台上,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的是古早蛋糕的配方及制作程序。灰色的大理石台面上堆满了东西。她将摆放在台面角落里的厨师机机头抬起来,抽了一张干净纸巾,抹了抹打蛋棒,又抹了抹打蛋盆。“蛋白打发的关键之一,容器不能有半滴油或半点水”。她弯腰从灶台右下方的消毒柜里取了一只大菜碗,三只小饭碗。玉米油,牛奶,细砂糖,低筋面粉,食用盐,都用迷你电子秤分别称好。蛋白分离器架在饭碗上,她拿出鸡蛋先在台面边沿磕一下,再往分离器里一倒,碗里的蛋白放入打蛋盆,留在分离器里的蛋黄放入另一只饭碗里。

她将装了玉米油的大菜碗送入微波炉,选择高火加热三十秒,拿出来,碗沿上架一只面粉筛,把称好的低筋面粉倒进筛子里,左手轻轻晃动筛子,右手用手动蛋抽做之字形搅拌。油温可能高了点,面糊有些小疙瘩。她放下蛋抽拿起手机,百度并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她干脆拿起量杯,接了五十毫升过滤水倒进面糊。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热油来烫面。牛奶和搅散的蛋黄都加进面糊了,小疙瘩终于少了很多。手机忽然响起来,是萨克斯乐曲《暮光》。她怔了怔。这首曲子是她那张电信卡的来电铃声,那个手机卡是某人给的,只有他知道。她还没来得及扔掉那张卡。犹豫了一下,她拿起手机。铃声断了,一看号码,很陌生。可恶的骚扰电话。她站在那里,一时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门铃好像响了一下。她飞快地跑到防盗门旁边,眼睛凑在猫眼上,门外,什么都没有。她打开门禁监控,镜头之下依然空无一人。

打发蛋白时,她还在想门铃刚才到底响没响。厨师机激烈地抖动着,蛋白很快变成了膏状,她突然记起打蛋盆里只放了白糖,泡打粉和柠檬汁还在紫外线消毒柜里,赶紧停了厨师机,按照攻略,用克勺挖了小半勺泡打粉放进打蛋盆里,又滴了五六滴柠檬汁,重新将厨师机开到十二档,顺手拿了那只绿色的苹果状定时器,把闹钟定为两分钟之后。蛋糕模具早已准备好,铺不铺油纸?算了,模具原本有不沾涂层,油纸放不放都不打紧吧。她在心里为自己的偷懒找借口。闹钟响了,她关掉厨师机,将打发的蛋白和蛋黄液拌在一起,倒入模具,送进烤箱。

她站在烤箱旁,盯着蛋糕慢慢长高,表面慢慢有了裂痕,裂痕越来越长,越来越宽。她叹口气,走到客厅落地窗前。好安静啊,偏偏传来一只布谷鸟的叫声,“哥哥——苦——”,她凝神听了听,好像来自圭塘河方向。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去圭塘河边散步了。不过是隔了一条马路,她却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往那个方向去。圭塘河是这个城市唯一的内河,曾经变成了臭水沟,如今又干干净净的了,两边的风光带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绿化树越长越高,麻雀也越来越多。但她很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想到布谷鸟,她没法不想到母亲。母亲快过生日了,她得为母亲做一个古早蛋糕。以前都是他做。他知道母亲喜欢吃他做的古早蛋糕,也知道母亲曾经并不喜欢他。她戴了口罩开着车转了小半个长沙城,所有的蛋糕店都大门紧闭。没法预订,也无法预料这种像是按了暂停键的日子还得持续多久。

“哥哥苦。”她自言自语念了一句,回到厨房。烤箱里的蛋糕不知什么时候塌了下去,表面的裂痕倒是小得可以忽略了。她戴上硅胶手套,打开烤箱,一股浓烈的蛋香扑面而来。她吸吸鼻子,忍住喷嚏取出模具,轻放在晾架上,又屈起拇指和食指,掐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烫,甜,香。只是味道太结实了,不是蛋糕该有的样子。

她拿起手机百度蛋糕塌陷的原因。是玉米油温度太高还是蛋白打发得不够?她对自己说:“没关系,从头来过。”

她洗了模具,擦干,用硅胶刷刷了薄薄一层橄榄油,她还是决定不铺油纸。原料都用电子秤称好,蛋白和蛋黄也都分开了。她改用平底锅加热玉米油,液化灶的火苗开到最小。玉米油有了纹路时,她关了火,将油倒进大菜碗里,筛入低筋面粉,快速“之”字形搅拌,几个小疙瘩划拉几下也散掉了。打发蛋白时,她一直守在厨师机旁。蛋白出现鱼眼一样的泡泡时,加入三分之一的白糖。继续打发,鱼眼泡变成细密的小泡泡时,再加入三分之一的白糖。接着打发,蛋白变成了细腻的膏体,她把碗里剩下的白糖都倒进打蛋盆。厨师机一直开在第九档。感觉蛋白越来越硬了,她关掉厨师机,提起打蛋棒,棒尖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白色三角形。她取下打蛋盆,双手提起,倒过来,歪了头一看,里面的蛋白还是原样待在盆里,打蛋棒离开之后留下的小三角也还是原样立着。这就是硬性发泡状态吗?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

将拌匀的蛋糕液倒入模具后,她双手握住模具的两端,提起来,往下一顿;再提起来,再往下一顿。每一步都严格按照攻略来,她就不信做不出古早蛋糕。

她任由新的蛋糕在烤箱里慢慢长高,自己拿了一只干净的大保鲜袋,将晾架上几乎完整无缺的蛋饼装进去,外面再套一个棕色垃圾袋,打开防盗门,放在门口。这个楼栋的保洁阿姨很负责,如果有人没按规定将生活垃圾扔进一楼的大垃圾桶,而是摆在自家门口,保洁阿姨会顺手提进电梯带下楼。

那天,她准备开门扔蛋饼,发现门口放了一只黑色的垃圾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青菜和两只口罩,中间夹了张纸条,“谢谢您的蛋糕,又香又甜,完美解决了我的中餐问题。可惜地库那只流浪狗只能吃我从家里带的饭菜。我还是有点好奇,这么好的蛋糕,您一口没吃就扔掉,是不是太可惜了?这些青菜是我妈种的,口罩是我昨天去药店排队买的,每人限购三只,送两只给您。您放心,我不是坏人。”

这是谁啊?她看了看对面的大门,朱红色的防盗门上仍然贴着印有装修公司名称的塑料膜。这个单元是两梯两户,唯一的邻居家处于装修停工状态。以纸条的口吻,不像那个保洁阿姨所留。难道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也不太可能。这段时间除了出门采购生活必需品,大家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她将蛋饼先套个保鲜袋,其实就是希望有人拿去吃掉。而现在,不知是谁拿走了蛋饼。没关系,谁吃了都不浪费。至于青菜和口罩,的确都是她需要的,管它呢,用紫外线消消毒,就不用担心病毒和细菌了。

这天,她又在做蛋糕,厨师机嗡嗡地打发蛋白,门铃响了。她飞快地跑到防盗门前,打开门,没看到人,她之前放在门口的蛋糕也不见了。难道门铃坏了,没人按也会响?她试着按了按防盗门上的按钮,客厅内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她站在那里,直到音乐声停下来,她又按了一下门铃,音乐再次响起来。是幻听?好像布谷鸟在叫。她关上防盗门,奔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不远处的圭塘河。的确有叫声,的确来自圭塘河方向。她退了几步,颓然倒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闭上双眼。怎么可能出现同样的幻觉?除非自己的脑子有病。她拍了拍胀疼的脑袋,站起来,往厨房去。

这一回的蛋糕,虽然还是塌的,但没有裂缝了。她的嘴角划过不经意的一抹笑。“会成功的,”她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会成功。”她将装了蛋糕的棕色垃圾袋放在门口,关上门,她站在猫眼前,观察外面的动静。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外面没有任何人出现。她的小腿有点酸麻,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卧室。

她躺在床上,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起来吧,我带你去看看圭塘河。”

“我认识你吗?”她心中疑惑,这个男人好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我叫布谷。”

“布谷?布谷鸟?”她惊讶地问,“你怎么变成人了?”

“我本来就是人,”他似笑非笑地说,“我可以带你飞过圭塘河。”

她应了声好,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背上。他的背像一床羽绒被,柔软,暖和,很轻,却很踏实。抱紧点,他说。她便紧紧搂住他的腰,他背着她,忽地一下钻出了窗户,从他腋下伸出两根长长的桨,明明在空中飞,那两根光溜溜的桨却像在水里划呀划。他带着她越飞越高,一幢又一幢高楼好像珊瑚礁。她记起那次和某人去张家界,坐在高空滑行的缆车里,她一直紧闭双眼。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而某人,始终搂着她的双肩,要她别紧张别害怕。她怎么突然不恐高了?难道是她变了吗?她下意识地想将他的腰再搂紧一点,却摸到一颗凹凸不平的肉痦子,位置、大小、手感都无比熟悉,她忽然喊出了某人的名字,刹那间,她的身子一空,布谷不见了,她却侧躺在电影院的座椅上,好像还是最后一排,与她面对面躺着的,是一堵散发热气的矮墙。不知放的什么电影,巨大的银幕里雪花飞舞,雪花飘到她的身上,一股寒意袭来,她缩了缩身子,想离矮墙更近一点,才发现自己被一只长长的手臂搂得紧紧的,那只手臂越过她的肩头,扣在她的胸前,她有点喘不过气来,用力去推那只手,却怎么也推不开。正着急,那堵矮墙突然变成了一个高高胖胖的女人,女人坐起来,朝着那只手飞快地咬了一口。传来一声男人的尖叫,女人瞬间变回矮墙,扣在她胸口的手也凭空消失了。她转过身子,一个模糊却又似曾相识的背影向银幕飞去。不知怎么回事,银幕一黑,整个影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哦,电影放完了。她站起来,跟着人群往出口走。才走几步,想起还有东西落在座位上,又高一脚低一脚往回跑——她的左脚穿了一只低帮皮靴,右脚却是光着的,连袜子都没穿。有个男人站在她的座位旁,看不清他的脸庞,他瓮声瓮气地问:“你看到我的桶子了吗?里面装了很多鱼。”她莫名其妙。他又问了一句:“你看到我的桶子了吗?里面装了很多鱼。”她没有理他,眨眼之间,矮墙不见了,她的座位也不见了。她站在一片芦苇前,黑色的芦苇长满了红色的手臂,哗啦啦随风舞动。她不敢去芦苇丛里找她的蓝色外套和她的洗漱包。外套是新买的,洗漱包里装了她最喜欢的珍珠耳环。“谁拿走了我的外套?谁拿走了我的洗漱包?”她绝望地跟随人流,大声呼喊着。影院忽地变空。观众都走了,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也不见了,只有出口处坐着两个戴了帽子的工作人员,他们面前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有各种各样的鞋,有缺了齿的牙套,有转着圈爬来爬去的小宠物。其中一个工作人员冲着她怪里怪气地问:“喂,你的鞋子还要不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穿了鞋的左脚带着光溜溜的右脚往前走,径直走到一只低帮靴前,她的右脚往里一套,好合脚啊。正要走,一阵狂风吹来,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推倒在地,她刚刚穿上的那只鞋一眨眼就不见了。两个工作人员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嘎嘎地笑。她吃力地爬起来,在剩下的鞋子里找啊找,没有靴子了,她只好将右脚塞进一只男式皮鞋里。鞋子有点长,她啪嗒啪嗒出了影院,到了一处荒郊,她茫然四顾,发现一块悬空的大石头下面开了一朵蓝色的大牡丹,颜色和她丢失的那件外套一模一样。她不由自主走过去,原来不是牡丹,是一件外套,她心中狂喜,拎起来一看,没有领子,不是她的外套。她正要扔掉,外套却唰的一声将她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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