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苏东坡的天涯海角

作者: 远人

在苏东坡年过花甲后,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七月五日无疑是他最感痛不欲生的一天,陪伴他二十三年的侍妾王朝云病逝于该日,时年三十四岁。

两年前,五十九岁的苏东坡被贬惠州,陪他千里投荒的,除了幼子苏过,就只有王朝云了,而且,朝云是主动要与苏东坡共赴患难。对苏东坡来说,朝云早非单纯的侍妾,而是比两位亡妻更能进入自己精神世界的红颜知己。明代毛晋记录在《东坡笔记》中的一则故事很能见出二人间的灵犀相通:“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毛晋的原文到此为止,有后人补充说,苏东坡还赞了句:“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这句补充,既非捕风捉影,更不是牵强附会。

今人总记得苏东坡在密州时,为亡妻王弗写下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很少人会传诵他在朝云死后写下的“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的伤情之句。苏东坡为什么不想与朝云还有来生“后缘”?大概是觉得自己欠朝云太多,甚至给不了这个相濡以沫多年的女人以名分。

除依照朝云遗言,将其安葬在栖禅寺旁的松林中外,苏东坡还特意在墓地建起一座“六如亭”,亲笔写下“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的楹联和《朝云墓志铭》。至葬后三日,苏东坡又做法事追荐,再写《荐朝云疏》一文,其中“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句,能见出苏东坡凄怆欲绝的内心,也见出他对朝云不舍的痛苦。

晚年的生离死别堪为最难迈过的人生之坎。对苏东坡如何摆脱当时的巨大痛苦,《宋史》是从其幼子苏过的表现来着墨的,“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终于,在苏过“一身百为”的照顾下,苏东坡算是平复了一些心情。此外,对陶渊明的投入阅读也有难以估量的作用。

早在十六年前,苏东坡第一次被贬黄州时,就集中精力,再次认真研读了陶渊明的诗歌和思想,乃至发出“只渊明,是前生”的感叹。这就已经说明,苏东坡对陶渊明的走近是使自己摆脱苦痛的有效方式。或许,从自己漫长的宦海沉浮中,苏东坡已然发现,不论儒家将圣史王道阐论得如何动人心弦,终究绕开了个体生命的欠缺和无用。圣人给人的教诲是“哀而不伤”,但哀伤本就是个体的切肤感受,又如何真正做得到“不伤”?

活到当时,苏东坡已见过太多的悲苦和死亡,历史王道无法解决的问题在陶渊明那里受到了极其干脆的唾弃——很明显,面对圣人和儒生们孜孜以求的圣史王道,陶渊明已不屑一顾地转过身去,为自己开辟了拒绝人生苦涩的道路。因此,与陶渊明越是融合,越使苏东坡感到痛苦的远离,所以毫不奇怪,当他编成一部由一百零九首“和陶诗”结成的集子后,会在序言中后悔自己“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并表示“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正是对陶渊明做到了“师范其万一”,苏东坡才终于承受住了朝云之死带来的重创,还承受住了随后接二连三的打击——朝云死后仅过四天,一直对自己颇多照顾的惠州太守詹范被朝廷免职。此外,既觉安慰,又觉凄凉的事是,苏东坡在惠州白鹤峰营建的住房已动工四个月了。两年前到惠州时,因仰慕苏东坡之名,詹范将其安排在三司行衙中的合江楼住了半月,当苏东坡后来搬至嘉祐寺住到第二年三月十九日时,就任广南提刑的程之才又再次将他安排回合江楼居住。到这年四月二十日,苏东坡觉自己终究是流放之人,“占行衙,法不得久居”,决定在白鹤峰自建住宅。当时的苏东坡料必想起了自己十六年前在黄州所建的“东坡雪堂”。当年建“雪堂”,是觉得自己不会离开黄州了,不料建堂后仅过两年,就接到调离黄州的诰命。如今孤苦惠州的苏东坡从内心觉得,这一次怕是“中原北望无归日”了,不如在此再建房屋,以便“俯仰了此生”。唯一没料到的是,比自己年轻二十五岁的朝云会死在自己前面,还来不及住进尚未落成的新居。

到第二年,即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十四日,新居落成,苏东坡从嘉祐寺迁入后,就开始了“闭门隐几坐烧香”的日子。过得大约月余,染恙卧榻的苏东坡某日起来后,觉四周安静,心有所感,顺手写了一首名为《纵笔》的七绝: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诗歌不无陶渊明似的冲远淡泊,导致的后果却是一声晴天霹雳。当诗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到京城后,将苏东坡一手贬谪岭南的宰相章惇读过此诗,咬牙切齿地说了句:“苏某尚尔快活耶!”意思是我将你贬到蛮荒之地,你在那里过的居然是快活日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章惇随即起身,查看哪里才能将苏东坡的“春睡美”剥蚀得一干二净。

没过多久,四月十七日,已接替詹范为惠州太守的方子容亲来白鹤峰传达诰命,宣布了苏东坡的下一个人生驿站——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也就是发配儋州。

诰命还特别强调,苏东坡必须在八天内离开,往海南赴任。

第三天,即四月十九日,内心凄惶不已的苏东坡告别了朝云墓和刚刚入住不久的白鹤峰新居,与一直照顾自己的幼子苏过再次动身,前往海南。当年从定州到惠州,历经了风雨颠簸的四千多里行程;这一次,路程近了许多,但也仍逾千里。路程不算什么,令人心生悲凉的是,海南与内陆海峡相望,已是名副其实的天涯海角。苏东坡凄然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重回中原了,毕竟哲宗年轻,章惇得势,朝中早没有为自己求情的大臣,即使有人心感不平,也不会去冒忤逆当今天子和权臣的政治风险。

回首前尘,十七年前,自己被贬黄州,三年前被贬惠州,如今再贬儋州,真是一次比一次遥远,也一次比一次辛酸。别过惠州后,苏东坡和苏过踏上了前往海南的艰辛路途。

动身后的第一站,是北上数十里之外的博罗县。博罗县令林天和与苏东坡三年来颇为交厚。在苏东坡初到惠州时,林天和就曾亲自登门拜访,一见如故的结果是他在惠州住了十天之久。此刻与林天和见面,苏东坡才知动身前给广州太守王古去函、希望对方帮忙将自己薄俸折为盘缠的信函为何未见回复。原来王古已被贬至袁州。苏东坡没料自己遭变,身边友人也同样遭变,怆痛之下,与苏过前往广州。

其时,苏东坡长子苏迈已携三子在广州迎候。祖孙三代在江边相聚,苏迈与几个儿子都痛哭不已,一生豁达的苏东坡也忍不住感伤,在给王古的留函中,坦言自己“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死则葬海外……生不挈家,死不扶柩”。从中的确可见,苏东坡对前往儋州,不存丝毫返回之想。

与苏迈一家告别后,苏东坡和苏过取道距广州三百三十里外的新会,再过新州(今新兴县)时已是五月。父子二人溯江而上,进入广西境内。刚到梧州,苏东坡就得到消息,弟弟苏辙也在晚自己十余天后的四月二十八日遭贬,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苏东坡闻讯,禁不住悲喜交加,悲的是苏辙也遭厄运,喜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和弟弟再见一面了。还记得自己在被贬惠州途中,曾特意从陈留绕道临汝,和苏辙话别,屈指一算,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在苏东坡那里,苏辙实为“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的平生知己。不仅在仕途上,二人在文学上也惺惺相惜。

眼下,苏辙携妻史氏和幼子苏远夫妇一行刚到距梧州百余里外的藤州(今广西藤县)。苏东坡急不可待,请人快马送信,要苏辙等候自己。接信后的苏辙也急不可待,立即北转梧州相迎。五月十一日,三年未见的兄弟终于在藤州与梧州之间重逢。二人虽在遭贬途中,能有此意外,都不觉生出苦中有甜之感。苏东坡情难自已,写下一首题为《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的诗歌,其中“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等句,能让人体会到苏东坡当时的喜悦。毕竟,自己要去的琼州和弟弟要去的雷州虽“隔云海”,终还可以“遥相望”。这是他由衷感到的“圣恩”,也是自己在愁苦中获得的一丝安慰。

南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录了苏东坡兄弟见面后,共进饮食的一幕。当时地处荒僻的藤、梧间自无珍馐美馔,兄弟二人就在路边小摊买些汤饼充饥。苏辙毕竟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对眼前粗劣无比的汤饼,实是无法下咽。苏东坡不然,见弟弟放下筷子,愁眉苦脸地叹息,当即三两口将汤饼吃得干净,还对弟弟说了句,“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说罢大笑而起。苏东坡的意思很明确,这些汤饼原本就不值得细细品尝。人在什么境况,就该过什么日子。后来秦观听到这件事后,以“此先生饮酒但饮湿而已”一句作评。秦观不愧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对苏东坡了解太深,知其面临逆境,总能以最好的方式坦然解决。苏东坡的“大笑”,也是他随遇而安的性格体现。

有了苏辙同行,苏东坡心情大好。为多些相聚时日,一行人索性放慢行程,沿途登江月楼、俯临秀江、观浮金亭、过流杯桥、游冼夫人庙,处处题诗。苏东坡还兴致勃勃地教苏远作诗。到六月五日,一行人到达雷州。有点意外的是,他们在途中虽接到过雷州太守张逢的信函,还是没想到后者竟会亲率手下官员到城门相迎。身为太守,张逢就像苏东坡曾在黄州和惠州遇到的徐君猷和詹范一样,对能亲见名满天下的苏氏兄弟,兴奋非常。翌日,张逢正式设宴接风,将苏东坡一行安排进“延入馆舍”居住,礼遇有加。

不过,雷州既然是苏辙贬地,也就表明,它还是苏东坡和弟弟的分别之地。

在雷州住了五日,苏东坡愁闷早消,唯一感到痛苦的,是久治不愈的痔疮又犯了,整夜呻吟,与其同房的苏辙也“终夕不寐”,以背诵陶渊明的诗歌来安慰兄长,并劝苏东坡从此戒酒。感念之下,苏东坡写下《和陶·止酒》一诗赠与苏辙。

六月十一日,张逢、冯大钧等官员和苏辙一起,将苏东坡送至徐闻县郊外。自藤、梧间与苏辙见面至今,恰好整整一个月。这是苏东坡经朝云病逝、再遭贬谪的打击后,终感愉悦的一个月。面对凄凉晚景,还能在百味遍尝的晚年与苏辙“相逢山谷间,一月同起卧”,实是莫大的慰藉。现在展开在他面前的,是波涛汹涌的琼州海峡。苏东坡与苏辙都不会想到,这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天涯海角从来不是地名,而是内心的旷远感受。登舟时,苏东坡终是放达,对苏辙笑道:“岂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

话中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孔子之言,意思是遇到世路不通,就乘木筏出海。苏东坡借用于此,真还恰如其分。

风帆升起,海水扬波,岸上的苏辙和留下来的苏过看不见了,从未离开过的大陆也看不见了,比惠州更荒凉的琼州近了。从苏东坡后来写给参寥的信中能知,短短百余里海路,居然“海舶遇风,如在高山上坠深谷中”,足见当日风浪之大,令人惊心动魄。终于,经过平生第一次艰苦海路后,苏东坡踏上了以为将埋骨于斯的不毛之地。

和今天的旅游胜地不同,千年前的海南人迹罕至。早在秦始皇时期,海南便属南方三郡中的象郡边界;到汉武帝时,则直接在海南置珠崖和儋耳二郡,说明海南自古属中国领地。到宋朝时,海南设琼、崖、儋、万四州。琼州东向往崖州,西北向经澄迈,至两百多里外的儋州,沿途人烟稀少,处处高山深洞,是不折不扣的化外之地。

苏东坡在琼州上岸后,没有像抵雷州时那样,有当地官吏率众相迎,尽管任琼州安抚的张景温是自己旧日相识。从苏东坡托言中“以病不果上谒,愧负深矣”的句子能判断,张景温只是派人来安慰和挽留苏东坡,后者以患病为由,婉言相谢。大概与苏辙刚刚分手,苏东坡心情低落,觉得不如尽快赶往儋州。上岛后第一个在苏东坡面前出现的官员,是一个叫黄宣义的琼州倅。苏东坡托他给张逢带去一信,简短的“某已到琼,过海无虞,皆托馀庇”十二字也能见出苏东坡的心情委实苦闷。

因痔痛难捱,不能骑马的苏东坡雇轿而行。到澄迈休歇几日后,再启程往儋州。一路绕山过洞,轿子摇摇晃晃,身心俱疲的苏东坡在轿中睡去。诗人毕竟是诗人,苏东坡在梦中忽得两句诗歌。陡然惊醒后,即命轿夫停轿,然后登上旁边的山峰环顾,苏东坡见眼前层峦错落,深谷嶙峋,极目远望,海水茫茫,果然是山穷水尽之所。一种中原不见、故土难归的日暮途穷感涌上心头,恰在此时,一阵急雨飞来,苏东坡再也按捺不住,挥毫写下自己到海南后的第一首诗歌。诗题很长,为《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诗也不短,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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