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志逸四海
作者: 张执浩公元684年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混乱之年,先是刚刚继位不久的唐中宗李显被废,接着是登基没有几天的唐睿宗李旦遭软禁,再之后,武则天临朝称制,一年之中出现了“嗣圣”“文明”和“光宅”三个年号。在中国古代,年号蕴含着帝王君临天下、宣誓正统的特殊意义,往往也代表着时运的转换。而如此频繁的年号更替,若非统治者的草率,就意味着朝政进入到了焦头烂额的无序状态。一时之间朝堂熙攘,纲常紊乱,各种权谋的背后均可以看见一双大手,在悄然助力。据史书记载,这一年,唐朝上空出现了一颗彗星,巨大的光焰扫过天宇,能照见黑暗中一张张惊恐万状的面容。
在飞蓬丛生的乱象之中,一篇题为《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后改为《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的骈文横空出世,迅即传遍了大江南北。这篇檄文或许是唐朝历史上最具政治攻击性和蛊惑性的雄文,堪与五百年前陈琳所作的那篇《为袁绍檄豫州》相媲美,不仅辞藻华美,而且从头到尾句句诛心:“……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据说,武后是强忍着怒火读完的,但读罢之后,竟也禁不住盛赞作者雄健的笔力。《唐才子传》记载:“为敬业作檄传天下,暴斥武后罪。后见读之,矍然曰:‘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后曰:‘有如此才不用,宰相过也。’”其时,这篇檄文的作者骆宾王,刚刚弃下临海县丞之职,投入到叛军英国公李敬业幕下。这位七岁时便以《咏鹅》一诗名世,四十九岁那年写出了名动天下的长篇歌行体长诗《帝京篇》的诗人,一生仕途不顺,后来他索性投笔从戎,戍边塞,平蛮夷,由西域而巴蜀,终于,硬生生地将自己活成了大唐历史上少有的骨骼奇骏的文人。
南宋诗人魏庆之在《诗人玉屑》里说道:“骆宾王为诗,格高指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文学史上,一般将骆宾王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并称为“初唐四杰”。但若是我们细究骆宾王在人世间留下的足迹,就会发现,这些足印时而清晰有力,时而却戛然而止,踪迹难觅,这个人的人生线路实在与多数文人相悖了。骆宾王早年因文辞出众而顺利入仕,但他“耻于自炫”,不仅主动放弃了晋进的机会,而且始终主动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其忽隐忽现的身姿,给世人留下了太多的谜团和想象空间,而他后来的每一次出场,一定都会不同凡响。“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在骆宾王之前,也有许多诗人下笔书写边关风云、塞外烽火,但大多数诗都停留于外在景物的描写上,充满了愁苦悲情,缺少坚实可靠的细节作为支撑,而在骆宾王笔下,边塞则完全呈现出了另外一番气象,他笔力雄浑,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尤其是他对细节的精准把控,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首著名的《在狱咏蝉》,有一种孤绝之美,显示出骆宾王的诗,已经完全摆脱了齐梁文士咏物游戏式的写作范式,突破了南朝诗人“缘题设境”式的写法和低沉消极的格调。总而言之,骆宾王是那个时代的异类,其赋辞藻华丽,抒情与叙事夹陈,形式灵活多变,讲究对仗和韵律,朗朗上口;其歌行通过抒发兴衰之感,改造了传统的帝京、艳情题材的写法,呈现出阔大和昂扬的精神风貌,具有开疆拓土的文体意义。汉语诗歌在从齐梁走向盛唐的发展脉络中,骆宾王无疑是一位伫立于最前沿,又承前启后的过渡式人物,深刻影响了唐代近体诗歌的走向。骆宾王一生都处于理想与现实、怀才与不遇的矛盾冲突中,由此形成了他耿介正直的性格和汲汲进取的人生态度,诗文中贯注着饱满的激情和强烈的自我意识,这是其作品有着刚健风骨的根本原因。
在汉语世界里,“风骨”一词,最早是用来评价人物的精神面貌而非文风的,特指人物的风神骨相。刘勰最早将这一概念引入到了文学评论中,在《文心雕龙》第二十八篇,他仔细探讨了文学作品应该具备的美学特征:“《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风”源于“六义”之风,即风雅颂赋比兴的“风”,有风化之意;“骨”,犹如体之骨干,强劲有力,所谓风吹骨立,谓之气节。刘勰将作品的风骨与风格区别开来,探讨了风骨与文采之间的关系,首次将风骨定义为一切文学的总体面貌。此后,“风骨说”就成了人们品评文学的核心标准之一。稍晚于骆宾王出场的诗人陈子昂,在其《修竹篇序》中说:“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主要是有感于六朝文风“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状况而发,他推崇的是建安时期的文学体貌,是那种情思蕴藉与华丽壮大相互结合的文学,或磅礴,或清癯,或俊逸,总之,都充满了“骨气”。钟嵘在《诗品》里曾这样评论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从这些评价中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讲究风骨的文学作品应该是什么样的体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是建安文学的始作俑者曹操,在《短歌行》中发出的长喟,音色高古,音质若钟磬绕梁。而比照一下,齐梁时期宫体诗的代表人物萧纲,所作《咏内人昼眠》:“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我们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泾渭之别,无论是情思、体态,还是气韵、脉象,建安文学之后数百年间的六朝文学,一直都被盛行的华丽绮曼、感情苍白的文风所笼罩。因此,这才有了后来杜甫的醒世之论:“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其五》)
公元696年,身为右拾遗,一直爱在朝堂上挑刺的陈子昂,被武则天任命为她侄子武攸宜的随军参谋,前往北地征讨犯境的契丹人。诗人没有想到,这既是一次断送他个人仕途的旅程,同时也是成就他伟大诗人之名的荣耀之路。自古中国文人大多具有这样一种绝处逢生的能力,即,只有当他们的政治生涯遭遇挫折,政治理想彻底破灭时,才会惊觉过来,发现自己活在世上,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诗人。而正是这个或隐或现的身份,在绝望中唤醒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活力。穷途末路的尽头才可能是诗歌诞生的地方,反过来说,诗人总是站立在他原以为光鲜敞亮的道路尽头,在接受过失败者的命运之后,才会服膺于命运的击打,觉悟出了顽强的反抗志念。正是这样一种绝处逢生的志念,催生出了庸常生命中的灿烂之花。
这种隐秘而伟大的力量,在陈子昂身上得到了集中的反映和体现。我们可以假设,倘若陈子昂没有这番经历,假如他素来就不是一个性格倔强、直言极谏的臣子,现实生活也就不会将他抛向那种孤绝的境地,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登幽州台》这首诗的出现——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上,在此之前,陈子昂已经写出了大量的咏古抚今之作,这些诗有的被统摄在《感遇诗》这一总题之下,有的独立成篇,它们无一例外都充满了苍虬高古的力量,业已具有相当鲜明的辨识度:“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感遇诗·其十一》);“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蹰。”(《岘山怀古》);“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度荆门望楚》)……这些诗呼应和赓续着陈子昂一直以来极力推崇的建安风骨,“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修竹篇序》)无论是从理念上,还是在创作实践中,陈子昂都是继“初唐四杰”之后,真正的诗歌革新者,而革新的动力,来自于他狂热的政治热情,济世、恤民,以及对国家社稷深刻的危机意识。在陈子昂看来,诗歌的“风骨”绝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媚言软骨,诗人只有以充沛而高尚的情感和德行,来书写现实生活,传达现实生活里的刚健之声,他笔下的文字才能够获得与心灵相匹配的情貌。然而,造化弄人,也只有当《登幽州台》出现之后,世人才终于真正听清楚了诗人的心跳和脉动。《登幽州台》以一种久违的高古之音,奏出了一曲慷慨悲歌,其中蕴含的旷世悲怆与哽咽之情,以及苍茫遒劲的宇宙观,不惟诗人独有,更是世世代代中国文人郁积于胸的情愫写照,博大、深沉,而且格外悲壮。因此,这首诗的出现,满足了一直以来人们对“风骨”之说的几乎所有期待,成为唐诗风骨的典范之作。《新唐书·陈子昂传》载:“唐兴,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尚祖,子昂始变雅正。”六朝之音也只有到了陈子昂这里,才真正发生了变调。“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韩愈后来在盛赞陈子昂的同时,力倡“古文运动”,其实也是在进一步衔接陈子昂留下来的这笔宝贵的文学遗产。
有“孤篇横绝”之称的《春江花月夜》,出自于初唐至盛唐过渡时期的诗人张若虚之手。实际上,这首诗在问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当时的诗坛风气,正在力倡刚健雄迈的精神气象,而《春江花月夜》本来就是一个常见的、为当时世风所摒弃的宫体诗名,魏晋以来曾有不少诗人用过,梁简文帝、陈后主、隋炀帝等都曾以此为题写过诗。但是,张若虚的这个版本完全是旧瓶装新酒,彻底摆脱了宫体诗的束缚,一改以往宫体诗矫饰旖旎的面貌,在其中注入了苍茫博大的宇宙观,创造出了深沉、寥落、高远、静穆的艺术境界,非但不同于旧瓶之酒,而且从形式到内容都作出了全新的拓展。“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诗人通过对春、江、花、月、夜这五种情景的描述,将个人之情融进了亘古亘今的人类情感里,并赋予了其生生不息代代相似的情感渴望。所以,当这首诗后来如朗月一般,钻出厚重的云层,传至明清之后,才逐渐被更多的慧眼注意到,并很快就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认识高度。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里说它:“前半见人有变易,月明常在,江月不必待人,惟江流与月同无尽也。后半写思妇怅望之情,曲折三致。题中五字安放自然,犹是王、杨、卢、骆之体。”正是弥漫在这首诗里的强健筋骨,才使它摆脱了被湮没的命运,成为唐诗之林里响遏行云的又一绝唱。这个例子给我们的启示是,风骨可能还不止存在于文学的面貌和体态上,更存在于文学内部的肌理和气息中。在唐代传之后世的无数诗篇中,除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还有一首是崔颢的《登黄鹤楼》,这三首诗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博大深邃的宇宙观。这样的宇宙观作用于诗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某种穿透世相的孤绝力量,而这种力量恰恰是人类共同情感的某种见证,具有亘古亘今的内在驱动力。
如前文所述,“风骨”之说,虽然是从对人物的品评挪用到文学批评里的概念,但是,这一概念最终还是要回归还原到创作者的生命状态中去,从而在古今人物的精神呼应过程里,产生出直击现实的黄钟大吕之声。诗人在确立自我风骨时,必得找到某种情感参照物,然后,从中发掘出与自身精神相匹配的人生支柱,由此才能构架出个人的整体精神风貌来。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文学史上有无数作品以史为镜,通过咏史叹古来传达诗人的志趣。这里,我们仅以历史人物荆轲为例,便能窥见一斑。自从《易水歌》中吟出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后,便引来了无数代诗人的唱和,由此形成了一支庞大的、雄厚又悲壮的声音天团:
燕丹善勇士,荆轲为上宾。图尽擢匕首,长驱西入秦。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阮瑀《咏史诗》)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骆宾王《易水送别》)
可悲燕丹事,终被狼虎灭。一举无两全,荆轲遂为血。诚知匹夫勇,何取万人杰。无道吞诸侯,坐见九州裂。(王昌龄《杂兴》)
荆卿重虚死,节烈书前史。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至今易水桥,寒风兮萧萧。易水流得尽,荆卿名不消。(贾岛《易水怀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