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不倦客

作者: 储劲松

小雪前几日,一个黄昏,在故园木瓜冲的瓦屋纸窗下,有人展纸挥毫,给我写了一幅字。用的是宣州诸葛齐锋笔,自制的海南松烟墨,写在四尺软白的桑根纸上。其字丰肥姿媚,左卑右昂,结字扁平,错落蕴藉又恣意天真,松雪道人所谓“黑熊当道,森然可怖”,山谷道人所谓“落笔如风雨”。写字的人站在夕光里,我未能看清面目,只记得是个长身老叟,头戴青黑色高筒短檐帽,身穿交领灰白色旧长袍,站在书案前搦管如飞。书写内容如下:

余自海康适合浦,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自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西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疍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

我得此字,如获至宝,当即恭恭敬敬折叠好,小心收进书桌抽屉中。那老叟也随之仙然而去,背影嵌进夕阳,如史册隐逸传中人。整个过程,我和他未交一言。

翌日清晨醒得早,翻身下床就去拉抽屉,不料屉中竟然空空如也。梦耶?梦也!纸上墨迹淋漓,字句历历宛在眼前,真不似梦。居然是梦!回想起来,梦中人仪表风度,如赵孟頫所绘东坡小像,梦中人所书,是《东坡志林》里的《记过合浦》。如此如此,梦中人当是眉山苏轼。这几个月,我日日批阅东坡诗词,夜夜圈点东坡文章,思之念之,琢之磨之,东坡先生不期然入我梦里来。费解的是,梦中我竟然未曾请教一语,也不曾请他喝一杯清茶。

东坡诗文汤汤涓涓,有天上神明悄然指授,东坡书画奔逸绝尘,有地府鬼判暗中襄助,天然神妙,得大造化,并非只关人力。韩愈《杂诗》:“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骐驎。”东坡《潮州韩文公庙碑》:“手抉云汉分文章,天孙为织云锦裳。”这两句诗文,都可移来称道东坡先生的高妙诗文。

那天早上,我怔怔站在窗前,念起昨夕的“神遇”,欣喜久之也怅惘久之。眼前忽然浮现一个执白拂尘、衣袂飘举的老道士,他正站在一艘大木舟的舷边,横渡琼州海峡,往海南岛而去。

距今九百余年前的那个暮春,道士吴复古再次冒着葬身海底的风险,漂至海南岛。一上岛,他就直奔海岛西北部的儋州。他是专程来看望挚友苏东坡的。

吴复古又名吴子野,翰林侍讲吴宗统之子,博学多才又任侠好义,曾在宫中担任教授,因厌恶官场虚伪诡诈,辞职做了一朵闲云一只野鹤。他是苏东坡众多和尚道士友人之一,在苏东坡贬谪黄州、惠州、儋州期间,曾多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苏东坡面前,传信,送物资,陪伴孤苦的老友。苏东坡流放儋州不久,他就来过一次。此行,他给挚友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改朝换代了,元祐诸臣全部遇赦,苏东坡迁入内郡。

北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皇帝赵煦病逝,皇弟端王赵佶即位,是为徽宗。皇太后向氏垂帘,权同处分军国事。两宋多贤后,向氏是其一。她垂帘听政不过半年,七月即还政于子,次年正月去世。在这一年中,借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良机,她全力翼护元祐诸臣,起用忠良,恢复元祐党人范纯人等的官职,迁徙苏轼等入内郡,追复已故元祐宰相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数十人的官职。遭贬谪放逐的儒臣都予以赦罪、升迁,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同时,她把章惇、吕惠卿、蔡京之流归入奸人、坏人、小人之列,免职的免职,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此前,因熙宁变法、轻启边衅、朋党之争、元祐党案、奸臣当道,宋家朝廷政事几番更张,朝野一团乌烟瘴气,江山气象已然衰索。此时,因为一个女人,局面短暂一新。

四月,朝廷诏命下达,以生皇子恩,授苏轼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五月,又量移廉州。

所谓量移,是指官吏因罪远谪,遇赦酌情调迁近处任职。也就是说,苏东坡可以离开孤悬在大海之中的岛屿,回到内陆了。

朝廷诏命由京城抵达儋州,需要一些时日。吴复古带来的消息,大约是道路传言,苏东坡想必将信将疑。但几天后,谪居雷州的秦观接到特赦令,立即派人给苏东坡送了一封信,证实吴复古所言不虚。

这个时候,苏东坡流放儋州已近三年,老迈投荒,料无生理,也早就作好了客死海岛的准备。两年多前,由惠州再贬儋州,渡海之前,他在给广州知州王古的手札里说:“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又说,“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初到儋州,苏东坡受到太守张中的优待,让他住在官舍里,并定期供应官粮。不久,宰相章惇派遣心腹爪牙巡视各地,伺察元祐诸臣的动向和过失,图谋将他们全部逼死害死。苏东坡和陪伴他的小儿子苏过,被董必的手下从官舍里驱逐出来,无处栖身。太守张中亲自挖泥运砖,与当地居民和苏东坡的十几个弟子一起,用竹子和茅草帮助苏东坡盖了三间茅屋。茅屋建在儋州城南一个桄榔林子里,苏东坡名之为桄榔庵,并作《桄榔庵铭并叙》。叙言中说:“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无纸写字,摘叶作铭,其穷困程度可知。

儋州荒远穷苦,一应物资多靠大船从海峡对岸运来,遇到恶劣天气,大风大浪多日不止,衣食和一应生活用品就十分短缺。苏氏父子更是生活困顿。他们日日在桄榔庵中相对读书著作,就像两个苦行僧,衣食用度多依靠当地居民、读书人和各地官员朋友接济,经常面临无米下锅的窘境,以至煮苍耳为食,甚至学道家辟谷之法,食阳光止饿。在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四月十九日的笔记中,他这样写:“儋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在给惠州秀才程儒的信中,他说得更为直白:“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橼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

徽宗皇帝赵佶登极这一年,苏东坡已经六十四岁。虽然文名政声早已誉满天下,诗词、文章、书法、绘画、五经诸般艺事日益精进,但历经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蹭蹬忧患,他已是衰老多病之身。老迈遇赦,孤臣北归,他自然欢天喜地,感念皇太后和新皇帝恩情浩荡。其愉悦心情,由过琼州海峡写于船上的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可知: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中的苦雨、终风、云散、月明,都是双关语。苦雨,久雨也。终风,终日刮着不歇的风,语出《诗经·邶风·终风》:“终风且暴。”苦雨终风,隐喻恶劣的政治环境,也是身世之感。云散月明,意思是自己本来就清白如海上明月,政敌的诬陷和打击犹如浮云遮月,现在终于黑云散、明月来。不恨、奇绝,则是脱困之后的言语,在流放之时,我以为即使胸襟开阔、从容裕如、心地良善似苏东坡,也未必能时时这样旷达乐观。

古人称大海为巨壑,深沟大谷之意。苏东坡过巨壑琼州海峡,历死生之险,前后应当是三次。第一次是三年前放逐荒服,初来海南。第二次是此番遇赦北归。第三次是《记过合浦》中言,十天之后的六月三十日,北上途中,从海康到合浦,原本想走陆路,不料突然遭遇大水,不得不走一段回头路再回徐闻,绕海道到合浦。

巨壑淼淼兮无涯,旅人战战兮命悬。古今人均视大海为畏途,尚无现代化先进轮船的古人,更视渡海为死路。苏东坡后两番渡海,动身之前,想来也同第一次一样“许菩萨”,也就是向神祷告。第一次,他由雷州过海,之前就依照当地习俗,到供奉着征南二将军的先贤祠中,向神像祈祷平安。据当地人说,凡在风涛险恶处,过海旅客都求神开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神有求必应。

三次历海,苏东坡果然是吉人有天相。苏子一生坎坷而传奇,危难之时总有贵人相帮,屡次逢凶化吉,如《周易·大有卦》上九爻辞:“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劫后余生,心犹悸悸。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正月,苏东坡归程再次经过大庚岭,在岭上村店中小憩。店里的一位老翁见了,就问他的侍从:“官为谁?”侍从答:“苏尚书。”老翁问:“是苏子瞻么?”答:“正是。”老翁走到苏东坡跟前,作了个揖,惊喜道:“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苏东坡笑着谢过,然后留诗《赠岭上老人》于村店墙壁上: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庚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当年读这首诗,我在书眉批曰:此诗,东坡自言劫后余生之福庆也。细品后二句,又有难言的恐惧和后怕在字间。

远谪天涯的南迁客终于归来了。客老矣,无复年少初出川时的雄心万丈。何况,路上已经听说,皇太后向氏因病崩逝,新皇帝赵佶也不见得是贤明大有为之君,朝廷已有再次起用奸臣的迹象,善人都不见容,一切情形显示朝政又将全复旧观。“吾其如天何?吾其如天何?”苏东坡几声长叹之后,决意不再入朝为官,也不愿住在京畿附近以免再次招惹是非,而是选择到远离京都、位于太湖之滨的常州终老。久历坎窞,他自然小心谨慎。

果然,不久宋徽宗因童贯举荐,复召蔡京为翰林学士承旨,官拜尚书左丞,俄而为右仆射,又进左仆射。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朝廷再次追贬元祐党人司马光等四十四人的官职,并刻所谓的奸党碑于端礼门,随即又刻石于州县,周知天下。奸党碑碑文为蔡京所书,上面刻着三百零九个人的名字,侍从以司马光为首,文臣以苏轼为首,武臣以程颢为首,宦者以王献可为首。当然,这已经是苏东坡羽化登仙之后的事情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按照南宋施宿所编《东坡先生年谱》里的解释,宋徽宗启用建中靖国这个年号,是因为“是时上意厌党人攻击不已,欲以中道为衡,消弭其变,归于无事,故以建中靖国纪年。”自古朝廷上的忠奸之争,短时期内,必以奸胜忠退为结局,因为忠良有廉耻而小人无廉耻。调和忠奸,无异于痴人说梦。古今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可以填满汪洋大海,以建中靖国为年号,中未建、国不靖,不过是其中一例。

苏东坡的死因,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热毒,也就是感染了瘟疫。按施宿的说法,是“瘴毒大作”。也许说的是一回事。这些年读苏东坡著作、年谱、墓志铭,我怀疑这瘟疫是在北归途中感染上的。他从儋州到常州,路上行程加上走亲访友、看山望水耽搁,所费时日恰好是一年。假如他未曾蒙赦放归,一直住在儋州,与田夫野老、山林海波为伴,或许能多活几年。逝世之前半个月,在给径山寺维琳方丈的信中,他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

逝前,长子苏迈请示遗教,苏东坡不发一言。其实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他都已经说过了。

“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这十个字,淡如云,轻如风,是旷达人之语,出世人之语,心悟不迷者之语,打通儒释道三教者之语;但细思之,这十字又有铁石之重,是天涯沦落人无可奈何之语。

东坡先生在《自题金山画像》诗里,自问自答:“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说的功业,自然不是报效朝廷、造福百姓的功劳业绩。他这方面的成就,主要显现在外任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扬州、颖州、定州期间,他自己的诗文和弟弟苏辙所作《东坡先生墓志铭》,对此都写得清楚明白。因此,我认为诗里的功业,是指文章学问。

在先后两次,涉及黄州、惠州、儋州三地,总计长达十一年之久的贬谪流放生涯中,苏东坡如同武侠小说里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大侠,打通了儒释道三教,无论是人生观念还是诗词文章,皆以儒为体,参以佛老,融会贯通三教并在其中自由出入。这当然并非是自发的,而是被情势所逼。他是以佛老之言来为自己纾困解难。

生死细故,这话一如庄子所说的齐生死,也就是看淡生死,视生如死,视死如生。庄子《齐物论》借南郭子綦之口说:“吾丧我”。意思是“我自忘”,自己忘记自己。归有光评注这三个字:“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识,古时通志,记也。苏东坡既然“丧我”,则生死两可忘也,生死都可忘,诬陷、侮辱、打击、牢狱之灾、贬谪、流放、蹭蹬、孤苦、病痛、饥寒、齿摇发稀、亲人四散之类,何者不可忘?

北归途中,苏东坡写过一首《乞数珠赠南禅湜老》,诗中有“未能转千佛,且从千佛转”的句子,显然化自六祖慧能的偈语。按《传灯录》,慧能为法达禅师说法,有“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一语。非但如此,这首诗还最能体现儒释道三教在他身上的合一。“未能转千佛,且从千佛转”,释也;“儒生推变化,乾策数大衍”,《易》也,儒也;“道士守玄牝,龙虎看舒卷”,道也。白居易晚年自称香山居士,以“儒”饰其身,以“佛”治其心,以“道”养其寿。观苏东坡自四十五岁被贬黄州,以后二十年所持人生观念,与白居易实在是很相近的。大致是,任职期间以儒为主,以佛老为辅,贬谪期间则倒过来,以佛老为主,以儒为辅。这种主从关系,可于其诗词、文章、手札、笔记品味一二。苏辙为兄长所作的墓志铭,对此梳理得至为明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