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大一统国家视野下的州县驿站财政

作者: 刘文鹏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5.0004

收稿日期:2024-11-1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清代驿站史研究”(19ZDA207)

作者简介:刘文鹏,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清代政治史和边疆民族史。

①  近年相继出现的一些成果,在探索清朝驿站财政在地方的运转方面有了推进,参见王昱淇、廖吉广:《乾隆朝州县驿站管理改革研究——以乾隆二十年的驿丞裁撤为中心》,《历史档案》,2015年第3期;李翔宇:《清前中期州县驿传额设外经费研究——以苏浙皖地区为例》,硕士学位论文,中国人民大学,2022年;彭学敬:《明清广东驿传体系变革研究(1368—1840)》,硕士学位论文,中国人民大学,2023年;屈成:《明清时期邮驿社会研究——以驿为中心的考察》,博士学位论文,中国人民大学,2024年;陈支平、吴晓非:《驿站、州县与里甲纷争:以清代西和县驿站月差章程为中心》,《清史研究》,2024年第4期,等等。

②  刘文鹏、屈成:《明清之际驿站财政制度的变革》,《山东社会科学》,2022年第10期。

摘  要: 清朝建立后意图以政府雇募的方式,取代明代以来驿站差役派诸民间的“民当”做法,为此对驿站财政进行了一番改革,但实际上,由于经费短缺,强制性摊派屡禁不绝。及至清代晚期,因大规模战争的压力,州县向百姓摊派更多的额外驿站差徭,使得州县驿站财政发生结构性变化。以河南为例,在官绅合作下,州县组建以车马局为代表的非正式机构,系统管理境内驿站差徭的摊派和使用,由此建立起国家制度之外的额外财政体系。驿站额外财政的产生和发展,是清中后期州县驿站财政转型的结果,它大幅提升了大一统国家汲取基层资源的能力,为近代州县地方财政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 清代;州县;驿站财政;车马局

清代以驿站为构架的驿传系统,在大一统国家政令传达、资源调配和人员往来上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要想使这个庞大的驿传系统运行起来,显然离不开一套相应的财政体制,为之提供充足的供给。清朝确立了驿传经费全部由地丁银划拨的规制,明确驿站银数目并实行定额控制。但随着差役事务的增多,中央拨给各州县驿站使用的额设银两无法覆盖驿站所有开支,地方官不得不另外设法筹措短缺的经费。由于经济条件、驿务状况的差异,不同地区往往会有各自的经费筹措手段。地方州县为弥补中央规定的不足而自主筹集供给的行为,增强了驿站财政制度的弹性,有利于保证驿传系统有效运转,维护了清朝的大一统格局。目前相关研究的学术积累,已经勾勒出国家层面驿站财政体系的基本面貌,但以地方为基础的讨论还不够丰富。①

实际上,驿站财政定制与实践之间的偏离,以及地区间驿站经费筹集方式的巨大差异,是研究清代驿站史不可忽视的两个方面。这就要求我们加强对驿站财政在州县层面实践的考察,理解驿站财政如何在基层落实,继而才能为透视清代大一统国家运作的原理打开一扇新的窗口。在此过程中,学者既应从明清驿站体制变革的长时段视野出发,把握清代州县驿站财政的基本特征,又要深挖区域个案,揭示州县驿站财政运行的地域差异性。故此,本文拟在探讨清初驿站财政改革及其余绪的基础上,②聚焦于清代中后期的河南一省,将该省州县驿站财政发生的变迁作为研究对象,探索驿站财政的基层运行机制,以便进一步发现清代大一统国家运行的基础所在。

一、清初中央对明代驿站财政体制的调整

明中叶以来,国家已经逐步废除民户直接承担驿传差役的制度,转变为官府将力役折为站银征收,并用站银雇募马匹、夫役等维持驿站运转所需的资源。但由于明朝末年官府滥用驿传、侵贪和裁扣驿费的问题愈发严重,地方驿站财政吃紧,佥派民众承担差役的行为在各地重新出现,导致驿站财政体制的变革一度陷入停滞。清朝在定鼎中原、开疆拓土的过程中,一方面大大扩展了原有的驿传系统,另一方面,为了保障驿站的有效运转,需要对前朝积弊大力整顿。全面建设、扩大驿传体系的需要,以及对明朝驿站遗留弊病的纠正,是推动清初驿站财政改革的两大动力。

(一)清朝在驿站系统建设方面的成就

作为国家的一种政治通信和军事后勤基础设施,驿站的延伸体现了国家基础性权力在领土范围内的合法性构建。台站畅通和转输及时是清朝在边疆地区构建权力体系、有效进行国家治理的必要条件。驿站体系的核心价值在于使传统王朝国家建立起一套政治、军事和经济等信息与资源以接力方式长距离输送的机制,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清朝对边疆地区直辖性管理体制的确立。

相比明朝,清朝驿站体系发展的最大亮点是向东北、北部、西北、西南边疆地区的延伸。康熙时期,清朝为了驱逐侵犯黑龙江流域的沙皇俄国势力,强化东北地区的军事防御体系,拓展了从盛京开原以北经吉林到黑龙江北岸的驿站。之后,为了防范蒙古准噶尔部对内外蒙古的侵扰并为将来与之决战作准备,康熙帝下令设置出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张家口和杀虎口通往内蒙古地区五路驿站,其中张家口一路驿站可以延伸到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地区,这使清朝北部驻防体系得以渐趋完善。在康熙朝末期,驱准保藏战争的进行推动清朝在元明两代基础上,重设由青海、四川至拉萨的两条驿路。乾隆时期的平准战争获胜后,清朝将天山南北地区的各路临时台站调整为正式驿路,完成了新疆地区内部驿站系统的构建。这样,在承袭内地行省区驿站体系的基础上,清朝把驿站由京师延伸到从东北到伊犁和帕米尔高原、从阿尔泰山到青藏高原的

广袤地域,并把分布其间的驻防地和纵横东西、长达万里的卡伦连接起来。由此,清代在中国广阔的版图内,建成了巨大的驿站网络。按照明清时期的里程计算,由京师至广州的驿程距离是5604里,到昆明为5910里,再经昆明至中缅边境也不过7000里。雍正时期,在清朝与准噶尔部对峙时,北路由京师到喀尔喀蒙古科布多前线的距离是6280里,西路到新疆哈密的距离约为7100里。也就是说,以京师为核心的7000里(约为3000公里)大概构成了清朝在雍正朝时驿程的最远距离,这个距离也是清朝在当时军事指挥的最大半径。但至乾隆朝中期,京师至拉萨、伊犁和喀什噶尔的驿站距离则超过了1万里。若再由喀什噶尔至极西边的卡伦,距离超过1.2万里。这意味着清朝军事指挥半径扩大近1倍。为此,清朝必须加大对驿站体系建设和维护的成本。清代用于驿站的额定费用为每年300多万两白银,这还不包括在蒙藏地区由当地居民提供的差役,也不包括西北地区诸多军塘,以及内地各省驻军所设军塘消耗的军费。而在各省、府、县在国家的额定费用之外,还要贴赔不少人力和物力。这些经费压力最终都要向各省、府、州县传导,州县驿站财政长期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二)清初驿站财政的变革

在清朝入关之初,驿站存在驿马摊派里甲、官员苛索无度和协济借故不前等问题。如何更好地解决弊窦,成为清朝立足中原的关键一步。然而清初征服全国的战争仍在持续,大量地方经费被裁撤充饷,收归中央,驿站钱粮也不例外。在保障军费的同时,又面临财政紧缺的状况,清朝中央和各地方政府为维护各自利益采取了不同措施。

明季驿站财政管理失败是导致王朝覆灭的重要原因之一,殷鉴不远。对清朝中央而言,方立足中原,尚有多省未被平定,故而急需树立新朝气象,赢得民心。废除明末加派,与民休息,成为最好且最易着手的途径。顺治元年(1644)七月,清朝宣布废止明末一切加派,“自顺治元年为始,凡正额之外一切加派,如辽饷、剿饷、练饷及召买米豆,尽行蠲免”。《清世祖实录》卷六,顺治元年七月壬寅条,《清实录》第3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9页。在驿站财政方面,同年同月,顺天巡按柳寅东即奏称驿站一事,“其法莫善于按地派银,召募官养,莫不善于按地行差,贫富俱困”,《顺天巡按柳寅东揭报驿递疾苦》(顺治元年七月),张伟仁主编:《明清档案》,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版,第1册第147页。应当速行改佥派亲当为征银召募。顺治二年(1645),清朝即废除明末里甲佥派,回归嘉万之际的雇募之法,下令全国驿站改民当为官当,所有经费全于正项地丁内动支,“不复累及百姓”,顺治《元氏县志·马政》,李英辰、于明月、殷吉申整理:《元氏县志》,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页。并诏令各省站银“以万历初年会计录为准”,“准照田征收,加增者不准”。《户部尚书英峨岱题本》(顺治二年六月六日),《清代内阁大库档案》,登录号:185042-024,“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也就是说,清初额征驿站银数应当以万历初年会计录所载额数为准,此后加派之项悉数蠲除。

然而,由于明末清初的灾荒、战争导致地方田赋收入急剧下降,清朝不得不延续明季做法,裁撤地方经费以充军饷,其中就包括裁减驿站财政支出,

部分省份驿站财政除荒实征不及原额半数。如河南省驿站原额56.0223万两白银,除荒实征银仅20.9463万两,缺额35.076万两,缺额率约62.6%,顺治《河南布政司赋役全书》,国家图书馆藏。这对清初驿站运转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顺治年间曾定议“驿递一切杂职,宜量裁”,《户科给事中刘楗题本》(顺治三年六月),《清代内阁大库档案》,登录号:085922-001,“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藏。驿丞缺裁后的俸薪银两解部充饷,其他包括驿站开支内的供应过往官员的饭食开销、上至驿丞下至馆夫等人支闰银等也都被全裁解部,甚而部分僻递驿站的接递轿扛夫、接递皂隶和递马工食银亦按比例被裁减解部充饷。较大数额的裁撤主要集中于顺治十三年(1656)、顺治十四年(1657)和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期间。顺治十三年,户部尚书车克奏称该年“缺额四百四十余万,随经诸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议,于存留各款裁减,以抵不敷兵饷”。《车克题为酌拨十七年兵饷事》(顺治十七年六月十二日),转引自陈锋:《清代中央财政与地方财政的调整》,《清代财政史论稿》,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16-217页。该年,全国里甲夫马大量被裁撤,直隶永清县额设扛夫、皂隶、递马工食银1398两,共裁撤558两解司充饷,裁撤率约40%。乾隆《永清县志》卷四《书·户书》,《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92册第118-119页。康熙十四年(1675),康熙帝下令全国各省驿传、里马银裁40%以充军饷,甚至安徽省的裁撤率几乎达50%。(清)靳辅:《靳文襄公奏疏》卷八《节省钱粮疏》,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5辑,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143册第1043页。至乾隆十五年(1750),户部用于驿站的经费仅为2 253 488两白银,相较于顺治末年支销银3 077 814两,已经裁节近三分之一。光绪《清会典事例》卷六八五《兵部·邮政·驿费一》,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8册第547-548、551-552页。站银“通计裁扣之数,自顺治九年以迄乾隆,竟居原额三分之二”,民国《盐山新志》卷八《法制略·赋役篇上》,《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496号,成文出版社1976年版,第370-371页。所言非虚。

除灾荒蠲免导致额征驿站银剧减外,禁止摊派和裁撤驿站经费也使得各省地方驿站财政左支右绌。在此情况下,如何才能继续保证驿站的正常运转?清朝的解决之道是,尽可能地集中有限驿站的财政资源,使其利用最优化。方法主要有三:一是裁僻济冲,将驿站资源集中于主干驿道;二是调整驿道走向、开辟新驿道,严格要求行差人员按照规定驿道前行,不得枉道骚扰无驿州县,不得多索夫马;三是中央严格掌握地方驿站财政奏销,从而为驿站财政资源调拨提供便利。

“驿有极冲、稍冲、僻递之分”,乾隆《宝坻县志》卷五《赋役·驿站》,河北大学图书馆编:《河北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第2册第320页。各处驿递因冲繁等级各异,额设钱粮不等,于是有协济之法。协济,即冲僻之间进行通融酌拨的做法始自明代,但是大规模裁撤僻驿夫马以接济冲驿,则自清代始。所谓清朝通过裁僻济冲者,即将裁撤或裁减僻递、无驿州县里甲夫马钱粮交与冲途大驿支用,属于在全省额定驿站财政内部挹彼注此,并不涉及额数变化。顺治十年(1653),户科给事中周曾发奏请以该年各处驿站使用勘合数目多少为准,裁定各驿冲僻繁简,以僻递夫马裁充冲驿夫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7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0-41页。各地方也造具《冲僻册》作为调拨依据。如江南凤阳府属寿州、泗州等8州县共裁僻递夫马8890两白银以济滁州大柳等冲驿。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7辑,第68页。所谓裁撤里甲夫马,起自顺治十二年(1655)户科副理事官胡秉忠所奏,“县马之设,有应差之名,无应差之实”,特请“一例裁革解部,即将裁革之银马用以补助冲驿之不敷者”。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7辑,第63-64页。次年,中央通令全国再裁各县里甲夫马。如胡秉忠曾任职的平阳府襄陵县,在前次裁僻济冲中即协银1029两买办草豆,运送至建雄驿。此外“又有额设县马一十五匹,每岁亦动支正供银四百二十两以资秣饲”,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7辑,第63页。这些马草料银在顺治十三年亦被裁撤协济冲途驿站。苏同炳:《明末清初裁节驿费史事研究》,《明清史零拾》,台湾学生书局2016年版,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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