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裔黑人选举权与查尔斯顿市的种族关系

摘 要： 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大选前后，查尔斯顿市多次发生种族冲突，既反映了白人至上主义者与坚决捍卫公民权、平等权和选举权的非洲裔黑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种族矛盾，也揭示了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激烈的政治斗争。非洲裔黑人占查尔斯顿市人口的大多数，而种族暴力并非局限在非洲裔黑人和白人之间，也存在于支持不同政党的非洲裔黑人选民之间，使得查尔斯顿市的种族关系存在明显的地方性和复杂性特征。对查尔斯顿市种族冲突的历史考察，有助于加深对美国重建后期非洲裔黑人选举权、种族关系和白人至上主义思想意识，以及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政治斗争等问题的理解。

关键词： 美国；种族关系；非洲裔黑人；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大选；白人至上主义

1876年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大选是学界的热门研究话题，相关研究虽成果斐然，却仍值得继续探讨。部分学者从政治史的角度来研究州长大选，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传统政治人物，或侧重从民主党及共和党的视角来分析州长大选；①还有学者则尝试从宗教、性别和内战时期南部邦联军官与士兵“失败的事业”（the lost cause）的角度来解释1876年州长选举，②或从地方视角研究州长选举前后的种族暴力。③此外，也有部分学者探讨了非洲裔黑人在重建时期的政治参与，以及重建时期南卡罗来纳州的种族暴力现象。不足的是，由于习以为常地认为非洲裔黑人是被动的受害者，学界往往忽视了州长大选期间查尔斯顿市种族暴力事件中非洲裔黑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地方性特征。1875年，查尔斯顿市总人口为56  540人，其中非洲裔黑人占总人数的57%。在查尔斯顿县，非洲裔黑人人口超过白人，占人口总数的73%。虽然非洲裔人口占多数，但他们时常遭受来自白人至上主义者的种族暴力，而非洲裔黑人也会利用人口优势主动对白人施加暴力。另外，由于政治立场不统一，支持共和党与支持民主党的非洲裔黑人选民之间也时常发生暴力冲突。在研究种族关系时，以往研究过于强调美国南部白人与非洲裔黑人选民之间的对立，突出白人的主动压迫和非洲裔黑人的被动反抗。但事实上，白人与非洲裔黑人之间并非简单地表现为压迫与反抗的关系。

本文以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大选为切入点，考察查尔斯顿市的种族关系。需要强调的是，由于南卡罗来纳州州长选举与美国总统大选同时在1876年举行，南卡罗来纳州的种族关系直接影响了联邦政府对南卡罗来纳州州长选举的介入。详细考察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大选前后查尔斯顿市的种族关系问题，不仅有助于加深对非洲裔黑人的主观能动性、查尔斯顿市种族关系的地方性和复杂性特点，以及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政治斗争的认识，而且有助于深化对于非洲裔黑人选举权相关问题的理解。

一、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州长选举的历史背景

美国宪法第13条、第14条和第15条修正案极大地扩大了非洲裔美国人的权利，非洲裔美国人于1867年首次在南卡罗来纳州进行选民登记并行使投票权。在此之前，南卡罗来纳州几乎没有非洲裔美国人担任政治职务。共和党支持非洲裔黑人行使公民权和投票权，因此绝大多数非洲裔黑人选民支持共和党。相比之下，民主党在州议会制定相关法律，试图使非洲裔黑人选民登记和投票的程序更加烦琐，人为地为后者投票和参政设置重重障碍。考虑到大部分非洲裔黑人不识字，民主党故意使选民登记和选举规则更加严格，直接造成非洲裔黑人的投票率下降。然而，由于许多前邦联军官、士兵及民主党人坚决捍卫白人至上主义的思想意识，拒绝参与投票，使得共和党在1868年的南卡罗来纳州选举中以压倒性优势取得执政地位。

1868年1月14日，南卡罗来纳州制宪会议在查尔斯顿市举行，占人口多数的非洲裔黑人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与南卡罗来纳州历史上的其他宪法相比，1868年的州宪法具有革命性意义，且更加民主，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新宪法以人口决定众议院代表数量，而不是基于财富或财富与人口相结合的标准；第二，新宪法规定州长选举必须以普选的形式进行；第三，新的州宪法废除以财产所有权作为担任公职的资格，并赋予妇女权利；第四，新的州宪法下令为穷人、聋哑人和盲人提供学校教育；第五，废除将种族作为对男性选举权的限制，1865年州宪法制定的《黑人法典》也被废止；第六，新的州宪法没有禁止异族通婚，并规定公立学校需对所有种族开放。1868年的南卡罗来纳州宪法消除了非洲裔黑人获得选举权的种族和财产限制，为非洲裔黑人行使公民权和选举权提供了更多的法律保障。在1868年的州议会名单中，共有88名非洲裔美国人担任议员。 其中，查尔斯顿市的约瑟夫·海恩·雷尼（Joseph Hayne Rainey，1832—1887）是第一位在南卡罗来纳州和美国国会担任议员的非洲裔美国人。在非洲裔黑人占人口多数的情况下，部分拥护共和党执政的非洲裔美国人当选为南卡罗来纳州政府官员。

但是，白人准军事组织三K党（Ku Klux Klan，简写为K.K.K.）坚决反对共和党的重建计划，并试图恢复前邦联统治时期的政治和社会秩序。1866年，三K党由前邦联将军内森·贝德福德·福雷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在田纳西州创立，随后迅速发展成为一个强大的秘密治安组织。三K党成员习惯性地穿白色长袍，戴白色圆锥帽，其成员大部分来自前邦联士兵且接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到1868年，三K党扩散到包括南卡罗来纳州在内的美国南部州。三K党成员时常鞭笞甚至杀害支持共和党的候选人或选民，进而削弱共和党的政治实力。 James J.Broomall，Private Confederacies： The Emotional Worlds of Southern Men as Citizens and Soldiers，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9，pp.131-152.

在南卡罗来纳州，三K党成员时常策划针对非洲裔黑人选民的暴力袭击活动。通常情况下，非洲裔黑人受害者会被三K党成员拖出家门，遭受鞭笞，并被命令退出或禁止支持共和党。受害者之所以被三K党成员鞭打或袭击，主要是因为他们挑战了建立在白人至上主义思想理念基础之上的旧秩序。在重建时期，支持共和党的白人也时常遭受来自三K党成员的暴力袭击，他们常常因主张种族平等而受到三K党的政治迫害。其中，哥伦比亚市3名白人在公路上遭到三K党成员的枪击而死亡，他们分别是所罗门·迪尔（Solomon Dill）、詹姆斯·马丁（James Martin）和约瑟夫·克鲁斯（Joseph Crews）。

与三K党一样，其他白人至上主义的准军事组织也频频对非洲裔黑人施加种族暴力。从1868年开始，白人组建的各类“步枪俱乐部”（Rifle Club）在南卡罗来纳州相继建立。白人“步枪俱乐部”声称他们只是社会团体，但事实上他们是致力于迫使非洲裔黑人屈服的种族主义团体。秉持白人至上主义的白人群体试图重新控制南卡罗来纳州政府的执政权，成千上万的白人加入了各种类型的“步枪俱乐部”。白人“步枪俱乐部”成员时常杀死非洲裔美国人，理由通常是所谓非洲裔黑人犯罪分子威胁到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到19世纪70年代初，南卡罗来纳州已有近300个白人至上主义准军事组织，成员超过14 000人。

在1868年至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的选举活动中，白人至上主义的准军事组织与民主党进行政治结盟，利用恐吓、暴力和暗杀等方式阻止非洲裔黑人行使选举权。三K党还对同情非洲裔黑人的白人进行恐吓，其暴力行为包括故意破坏财产、人身攻击、暗杀及私刑。 被三K党袭击的受害者大多是共和党人和非洲裔黑人。一些试图为非洲裔黑人提供教育的北方州教师也时常遭受三K党成员的袭击或恐吓。部分白人还使用科学上的种族主义话语，试图塑造一种非洲裔美国男子的刻板形象，即非洲裔黑人是野兽般的强奸犯，其动物般的性行为威胁着白人妇女的纯洁。白人至上主义者声称私刑是他们自卫的一种方式，可以使白人妇女免受非洲裔黑人的性侵犯。

1871年到1872年，美国总统尤利西斯·S.格兰特试图铲除三K党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势力。格兰特总统宣布南卡罗来纳州进入叛乱状态，暂停了斯巴达堡县、联合县、约克县、切斯特县、劳伦斯县、纽伯里县、费尔菲尔德县、兰开斯特县和切斯特菲尔德县的人身保护令。到1871年12月，大约600名三K党成员被捕入狱。其中，200多名三K党成员被州政府起诉，53人认罪，5人在审判中被定罪。自此之后，由于部分三K党成员逃离南卡罗来纳州以避免刑罚，三K党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影响力逐渐式微。虽然三K党在南卡罗来纳州发动的种族暴力行为明显减少，但针对非洲裔黑人的种族暴力依然持续了一段时间。

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州长选举前夕，民主党和共和党都试图推选候选人并角逐州长职位。共和党在联邦政府层面及南卡罗来纳州地方层面的政治影响力明显占据优势，相比之下民主党却声誉扫地。在1872年《赦免法》通过之前，前邦联军官和士兵在数年内都没有在州内投票或担任政府官职的权利。到1876年南卡罗来纳州州长选举前夕，民主党成员开始参与竞选公职并试图重新获得对该州的执政权。 共和党在南卡罗来纳的政治权力基础是占人口多数的非洲裔美国人，而民主党的忠实选民来自白人至上主义者及长期生活在州内的白人选民，但他们只占南卡罗来纳州总人口的少数。为了继续在南卡罗来纳州执政，州长张伯伦积极鼓励非洲裔黑人继续支持共和党。以张伯伦为代表的共和党人天真地认为，只要非洲裔美国人继续支持共和党，民主党重新执掌南卡罗来纳政府便机会渺茫。

二、民主党与共和党的州长选举策略

从1868年至1876年，共和党已在南卡罗来纳州执政长达8年。在1876年11月即将举行的州长竞选活动中，共和党鼓励非洲裔黑人选民踊跃投票给予支持。除此之外，共和党较少举行大型政治集会或与州长竞选相关的政治活动。在对州长竞选活动进行评论时，支持共和党的《哥伦比亚日报联合报》（Columbia Daily Union-Herald）声称：“没必要举行公开集会动员共和党人，也没必要通知共和党人。到选举日当天，十分之九的选民会支持共和党。”由于忽视州长选举中可能面临的困难，共和党在选举事宜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州长张伯伦信心满满地认为，只要获得非洲裔黑人选民的支持，自己连任州长基本上毫无悬念，而民主党将毫无胜算。

与共和党相比，民主党视1876年州长选举为他们重新执政的难得机会。1876年夏天，民主党提名南卡罗来纳州最富有的种植园主、前南方联盟将军韦德·汉普顿三世（Wade Hampton III）为州长候选人。无论汉普顿走到哪里，都有武装起来的“红衫军”（Red Shirts）队伍陪伴着他，其中许多人是前三K党成员。“红衫军”的成员绝大多数是白人，致力于捍卫白人至上主义的思想意识，同时也有部分非洲裔黑人加入其中并支持民主党。“红衫军”、前三K党成员与民主党结成政治同盟，试图“救赎”南卡罗来纳州并恢复民主党在州内的执政权。通过对非洲裔美国人施行种族暴力、恐吓、贿赂及选举欺诈等手段，“红衫军”、前三K党成员与民主党试图阻止非洲裔黑人选民投出选票，从而直接减少共和党所获得的票数，使民主党有机会赢得州长大选。

民主党内部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政治派别。一派被称为融合主义者（fusionists），他们不反对州长张伯伦和其他共和党成员继续在州政府内任职，因为张伯伦进行了许多有效的政治和社会改革。融合主义者还认为，与共和党争夺州政府内部官职会造成民主党无法获得州议会的多数席位。于是，民主党内的融合主义者主张把选举重心转到地方选举和州立法等问题上。另一派则被称为“直截了当”派（strait-out），他们强烈反对州长张伯伦及共和党其他政府官员继续执掌州政府。“直截了当”派的民主党成员强调，只要每位白人民主党成员通过恐吓、贿赂或其他手段阻止至少一名非洲裔黑人选民投票，那么民主党就有可能在州长大选中获胜。“直截了当”派民主党成员认为，有意义的政治改革只有当民主党在南卡罗来纳州重新执政后才会发生。

马丁·加里（Martin Gary，1831—1881）是民主党内“直截了当”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加里强调白人至上主义和白人内部的团结，强烈反对民主党与共和党人或非洲裔黑人选民合作。1876年州长选举前夕，他旗帜鲜明地支持韦德·汉普顿竞选州长。加里提出的竞选策略在南卡罗来纳州经常被称为“埃德菲尔德计划”（Edgefield Plan），主要倡导将白人选民与非洲裔黑人选民对立起来，并使用选举欺诈、人身恐吓甚至谋杀来阻止非洲裔黑人和其他支持共和党的白人投票。通过联合“红衫军”和“步枪俱乐部”，加里将他的竞选计划付诸实践。他坚持认为，民主党不应与共和党合作，若想让汉普顿赢得选举，每位民主党成员必须“至少控制一名黑人的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