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清华简《四告》相关语词谈古史道统说的传承及知识谱系

作者: 宁镇疆

清华简《四告》由于语言及古史内容多与今《尚书》相合,公布以来备受学者重视。《四告一》中的“宅天心”,整理者指出其又见于郭店楚简《成之闻之》篇。依今古文之间常见的异文关系,“宅”应读为“度”。【刘钊:《说“度天心”》,《书馨集续编——出土文献与古文字论丛》,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188页。】“天心”之外,《四告一》还有“天德”“纲纪”,《四告二》又有“天常”,它们是古史记述系统中的高频关键词。由这些词汇出发,我们可以将很多文献中的古史记述,彼此参互求证,更可见古史道统说的源流及知识谱系。【本文所谓的“古史道统”指的是聚焦于政权合法性的古帝王传授统系。】

(一)“天心”。《四告一》“度天心”的相关内容如下:“司慎皋繇……惠汝度天心,兹德(天德)用歆,名四方,氐尹九州,夏用配天。”【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中西书局2020年版,第110-111页。本文凡引出土文献径用宽式释文。】从此表述看,因能够“度天心”,于是就能“名四方,氐尹九州”,几乎是得天下的关键。如整理者所言,“度天心”又见于郭店简《成之闻之》:“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大禹》曰:‘余兹度天心’曷?此言也,言余之此而度于天心也。”【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大禹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因为“度于天心”,即度知天的心志,从而使自己的行为合于“天心”。依此,“天心”实与《墨子》之“天志”或“天意”接近。墨子也说“动作有为必度于天”,【(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一《法仪》,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2页。】所谓“度于天”与“度天心”相类。墨子论合于“天志”“顺天之意,得天之赏”【(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中》,第204页。】者时,亦经常举尧、舜、禹、汤、文、武等古帝王为证,其道统合法性的意味是十分明显的。依目前学者们的普遍看法,《成之闻之》所载《大禹》就是佚失之《大禹谟》,而《四告一》又是周人评价皋陶的口吻,其述“度天心”与《成之闻之》所载《大禹》篇完全一致,说明《四告一》作者写作此篇时应该是知道“《大禹》曰”这段话的。或者说,“度天心”之于政权合法性的重要,在当时是“公共知识”。既然连大禹都要“度天心”,以《四告》皋陶的“度天心”为参照,此前古史讨论中大禹到底是神还是人的问题,也不难有答案。

“天心”之说还见于《大戴礼记·少闲》,其记载“发厥明德,顺民天心啬地”。【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159页。】《大戴礼记·少闲》“天心”之说上下文是“成汤卒受天命……故乃放移夏桀,散亡其佐”,是关于商代夏的古史传承统绪,最后还落实到“服禹功,以修舜绪”,【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第1159页。】同样与舜传禹这样的古史传承统绪有关。与人君要“度天心”相类,早期文献讲政权的合法性时还常见“天”要“度”人心的相关记载。《大雅·皇矣》云:“维此王季,帝度其心”,【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88页。】所谓“帝度其心”,即天帝度知王季之心。清华简《祭公》:“惟是皇上帝度其心,享其明德”,【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209页。】即天帝能够察知文王、武王之心,且歆享他们的明德。“天”要“度”人心,方向上虽与“度天心”相反,但本质上也是关注“人心”与“天心”是否一致,强调“天心”对“人心”的约束和规范。

《大戴礼记·少闲》篇述古史,是从“昔虞舜以天德嗣尧”讲起,一直说到文王,已有后来儒家道统说的模样。由此而及《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07页。】其尧、舜、禹递承之道统论意义不言自明。顾颉刚曾据邹衍五德终始之论指此章晚出。【顾颉刚:《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95页。】晚近学者认为“历数”当解为天文、历象之学,此古已有之。同时,他们认为“允执其中”的“中”不应理解为“中道”,而是应联系清华简《越公其事》的“天赐中于吴”,以及文献屡见的天可以“降衷”“舍衷”“诱衷”的相关记载,将“中”理解为“天之中”,简言之,即“天心”。【邬可晶:《说〈论语·尧曰〉“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邓秉元主编:《新经学》第7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08页。】今按,此说颇有理据。杨伯峻即曾将《左传》的“天诱其衷”与《国语》“天舍其衷”合观,认为“天衷”即“天心”。【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69页。】今从《四告》和《成之闻之》所引“度天心”看,此说可信。在尧命舜的背景下,将“允执其中”理解为把握住“天心”,也非常允洽。只是,“天之历数”之“历数”应当理解为宽泛意义上的轨范、法度,不必讲成具体的天文、历象之学。

由此而及《保训》篇所记的“中”,此篇“中”之说解最为纷纭。该篇讲舜正是因为“得中”,然后才“帝尧嘉之,用授厥绪”。【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129页。】尧、舜禅代的道统语境与《尧曰》篇并无二致,故而学者认为“允执其中”之“中”与《保训》篇所记的“中”均指得自“天”的“中”,很有道理。《保训》篇舜“得中”而尧授其绪的历史叙事,是出自文王传宝训于武王,而《四告》和《成之闻之》所引又都言“度天心”,说明以“天心”说为主要内容的古史传授道统可谓传承有序,故《论语·尧曰》所载绝非战国时人所生搬硬造的。《保训》“得中”的古史传承谱系还细化到为传世文献不载的上甲微,这对我们反思过去古史辨派“层累”说也是很好的材料:并非越晚的细节才越丰富。然则,《保训》之“中”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晚近学者认为“中”应当理解为某种“法则”或“制度”,窃以为在诸说中最为近实。【古育安:《清华简〈保训〉之“中”再思考》,邓秉元主编:《新经学》第7辑,第135页。】这从下面的“天德”“天常”就可以看出。

(二)“天德”。“天心”之外,《四告一》还提到“天德”,但“天德”的位置比较特别。简文“度天心”下一句是“兹德用歆”,“天德”二字是在“德”与“用”之间以小字补出。整理者认为“天德”是读者的注释性文字,【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5页。】可信。从“天德”二字的写法看,与正文基本一致,它们的年代基本上是共时的。因此“兹德”可以解释为“天德”,在彼时应有很多文献支撑,或亦可谓“公共知识”。此句说明皋陶“度天心”,即向“天心”看齐,堪为美“德”,此“德”被天所欣赏和歆享,因此可称“天德”。“天歆德”这样的搭配还见于《周公之琴舞》:“非天歆德,殹莫肯造之”,【李守奎:《〈周公之琴舞〉补释》,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出土文献研究》第11辑,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5页。】天所“歆”之“德”才能称为“天德”。巧合的是,《成之闻之》篇也屡言“天德”,其一谓“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再则云“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68页。】揆其语义,天有常道,规范人伦,圣人依此而行,即合于“天德”,可见“天德”与“天心”关系密切。“天德”既代表规范和伦常,也说明学者认为《保训》篇所记的“中”当理解为“法则”或“制度”确有道理。

《大戴礼记·少闲》篇讲古史系统也言“天德”:“昔虞舜以天德嗣尧”,【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第1158页。】此说又见于《大戴礼记·四代》,都是说舜因为有“天德”才能“嗣尧”,或者说舜承尧的合法性恰在“天德”。同时,《大戴礼记·少闲》篇讲古史,既有“昔虞舜以天德嗣尧”,又有前举商汤放夏桀、“顺民天心啬地”,也说明了“天心”与“天德”的关联。与称赞“天志”相应,《墨子》同样也推崇“天德”,【(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中》《天志下》,第205、213页。】恐怕不会是巧合。《墨子》还引《大雅·皇矣》所记的“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卷七《天志中》,第205页。】为证。此以天帝的口吻说“予怀明德”,为天帝所“怀”之“明德”,实即“天德”。《尚书·吕刑》更径谓“天德”:“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何晋:《尚书新注》,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536页。 】其“天德”同样与古史相关,提到的古史人物如伯夷、大禹、后稷,所谓“三后成功,惟殷于民”,他们代表天帝为民“降典”,“率乂于民棐彝”。【何晋:《尚书新注》,第535页。】如此,才能“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说明“天德”要落实到人间秩序,且只有合于“天德”,才能“配享在下”,也意在说明政权之合法性。《吕刑》所记的“配享在下”和其所强调的“天德”,让我们想到豳公。其铭文所载的“乃自作配”,当初不少学者即引《吕刑》的“配享在下”来解释。与《吕刑》“天德”相应,豳公论“德”更是突出,所谓“监德”“厥美唯德,民好明德”“懿德”“民唯克用兹德”。这里的“德”,学者往往单纯理解为“民”自身的美德,其实铭文既言“天命禹敷土……降民,监德”,这个“德”与“天”肯定有关联,即合于“天”之“德”。由此再看铭文“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乃畴方、设正,降民,监德。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从自然的山川布局,到人世君臣秩序,都可视为“天德”或“天志”的呈现,故后文的“德”肯定也与“天”有关。《吕刑》说“唯克天德……配享在下”,豳公也说“民唯克用兹德,无悔”, 【裘锡圭:《燹公铭文考释》,《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页。】清华简《厚父》也有“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德,亦鲜克以悔’”,【冯胜君:《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第276页。】三者语义基本一致。豳公云“民唯克用兹德”,《四告一》云“兹德用歆”,二者俱云“兹德”,这也不会是巧合。

《吕刑》强调“天德”,又让我们想到《礼记·中庸》的“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798页。】的记载。《中庸》所谓“聪明圣知”才能“达天德”,这与《成之闻之》篇的“圣人天德”之说暗合。《中庸》所谓“知之”何谓?揆诸上下文,显然是指“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王文锦:《礼记译解》,第798页。】即世间正常的社会人伦秩序,或者即《成之闻之》所谓的“太常”或“天常”。同时,《中庸》关于“天德”的记载恰在著名的“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一段,这正是儒家道统说较为完整的表述,说明关于“天德”之说它们是一脉相承的。这还能从彼此在语词上的互通和交融看出。比如《吕刑》说“惟克天德”,才能“配享在下”,而《中庸》也强调“配天”。《中庸》说只有“天下至诚”才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成之闻之》也说“是以君子贵成之”,学者谓“成之”当读为“诚之”,【李学勤:《郭店简〈君子贵诚之〉试解》,《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1期。】显示此篇与《中庸》的密切关联。

(三)“天常”。《成之闻之》的“度天心”,是服务于“天降大常……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这一段论证,“天德”与“天心”义近,这里又说“天常”,显然它们的意思密切关联。关于“天常”,其实《四告》即有内证。《四告二》说“者鲁大神”能够“秉天常”,【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7页。】《四告一》还从反面说“我亦永念天威,王家无常,周邦之无纲纪”。【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十)》,第110页。】所谓“无常”,即无“天常”,即纲纪、法度的缺失。清华简《芮良夫毖》也说“毋害天常,各常尔德”,【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45页。】“常德”与“天常”正好相应。豳公云:“乃自作配,享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虽无“天常”,但这几句话无疑也是侧重纲纪和秩序的构建。它们都是在“天命禹”的语义背景下,昭示古史道统说的要义所在。前面提到学者认为《保训》篇所记的“中”当理解为“法则”或“制度”,由“天常”之“纲纪”“法度”义看,也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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