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史实真相与历史真实问题的辨析
作者: 王先明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41
收稿日期:2023-12-20
作者简介:王先明,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研究员,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① 姚薇元:《鸦片战争史事考》,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95辑,文海出版社1983年版,第144页。
② 茅海建:《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44-445页。
③ [英]蓝诗玲著,刘悦斌译:《鸦片战争》,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第297页。
④ 茅海建:《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第445页。
摘 要: 在鸦片战争时期的镇江之战中,守将海龄殉难事件一时竟成聚讼之谜。在史实真相查实后,朝廷对海龄的嘉赏赐典,却遭到士民抵制。镇江民众抵拒的关键问题并不在其死亡之细故末节上,而依然聚焦于“尽忠殉国”大节方面。海龄悲剧性地自杀或自焚的史实真相,并不能成就其“尽节尽忠”的人生定评。时人在日常生活中琐碎片段的场景记录,已经立体地呈现了他原本鲜活而真实的形象。镇江失陷及其失陷后的惨剧与海龄“误国殃民,莫此为甚”的行为有着密切关联。海龄殉难的史实真相无法遮蔽历史的真实。
关键词: 史实真相;历史真实;海龄;鸦片战争;镇江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十四日凌晨,在6000多名英军的强势攻击下,1600名守城旗兵全军溃败,镇江失陷。驻守镇江的旗兵副都统海龄(郭洛罗氏,满洲镶白旗人)自焚而亡后,却传言纷纭:“有谓其为乱兵所杀者,有谓其并未死而匿丹阳者,又有谓其已削发为僧者。”①一时竟成聚讼之谜。朝廷谕令严查核实,后经多方查证,证实了海龄自焚殉国的事实,朝廷发布了恤典奖赏并诏令将其入祀,但却遭到士民强力抵拒,反对将其入奉祀典。围绕海龄之死及其入祀形成的官民之争,持久不息,舆论鼎沸。这位“竭尽全力,战败之际又举家自尽,按传统道德可谓尽忠成仁”的将领,一百多年来却一直因“名声不好”而“口碑恶劣”。②尽管“有人极力要把他封为爱国的战斗英雄,就像对林则徐和裕谦那样”,但是历经百年岁月磨洗,“在中国人的大众记忆中,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他的这一称号”。③就事件本身而言,关键史实的厘清并不困难,但史实的真相并不等于历史的真实。因此,这一特定历史事件的形成及其延展,在史实真相与历史真实之间,为我们的历史认知提供了足够的讨论空间。
一、海龄之死的纷争
“镇江之战是鸦片战争的最后一战,就军事角度而言,战争实际已经结束了”。④ 即使对于一路掠杀而来的英军而言,镇江之战的惨烈也是罕见的:“攻占城墙是场惨烈的战斗,而攻陷整座城市则是令人惊骇的惨剧。” [英]蓝诗玲著,刘悦斌译:《鸦片战争》,第296页。而镇江守将海龄的结局却以另一种惨象呈现:
在镇江城的废墟里,海龄消失了。一种说法是,他断定已经彻底失败了后,回到自家中,把公文堆在一起点燃,他坐在大火中烧死了……另一种说法则声称他(先杀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之后)上吊自杀了。还有一些人怀疑他不是自杀的,断言他是被自己的部下杀死的。 [英]蓝诗玲著,刘悦斌译:《鸦片战争》,第298页。
伴随着镇江战火的停息,关于守城将领海龄死讯的各种传闻,就其大要而言,则有如下数种:
朱士云《草间日记》称:“当海走南门时,城上一旗人呼曰:‘大人受国家厚恩,不得尔也。苦劝其督兵巷战,拼一死以报国。’都统若为弗闻也。”“海见北门已破,遂趋南门作得胜状,大呼速追,冀出南门求脱,以泥塞门不得启,遽易小轿走小教场,不知所终”。 (清)朱士云:《草间日记》,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3册,神州国光社1954年版,第81页。
隐园居士之《京口偾城录》记载:“破城后,郡民纷传都统遁去。营中逃弁则云:‘自焚。’然皆无实据。忽有商绅颜崇礼、郭湘等十六人,密具结,详请恤典。颜故通夷汉之使以赂免扬州者也。然陷城时,十六人大半不在,在亦不能知。传曰:‘乃知之矣。’时传颜亦不信海之死,因间语大宪,某大宪叱詈之。颜惶惧,遂为此以解某嗔。郭则其侄某代书名。” (清)隐园居士:《京口偾城录》,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3册,第72页。
亲身经历此劫难的杨棨记载,“在围城中六日,城破又十日,而后出”。其所作《出围城记》所记当为亲历亲闻亲见之事:“书于离乱之状,言之特悉。”《出围城记》称:“海陵家属避居金坛,遣家丁至丹阳为报自尽。阳令不受牒,仍回金坛。坛令受之,转报大府。其时两翼协领亦报海陵(龄)全家殉节。” (清)杨棨:《出围城记》,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3册,第48页。
当时入幕奕经府中参与机要的贝青乔,在其《咄咄吟》中称:“14日英夷登陆,直入北门,海龄已为乱兵缚投诸火。” (清)贝青乔:《咄咄吟》卷二,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3册,第217页。
《英人强卖鸦片记》记述为:“海龄之死,言者不一。魏源谓:‘镇江繁富十万户,海龄禁难民迁徙出城,有出城者皆挟刃而搜之,日捕诛城中汉奸,阖城鼎沸……贼攻入南门,(佯攻北门,而潜入南门),守兵皆溃,贼先焚满营,驻防兵等易汉奸妇人衣以遁,海龄为乱兵所杀’。” 汤叡译:《英人强卖鸦片记》,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6册,第131页。
《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记述:“镇江城陷,物议沸腾,佥谓副都统海龄因查拿汉奸,误杀良民,至不计其数,以致人心不服,哗然而起,将海围住……至海龄之死,竟有谓被民戕害者。” 齐思和等整理:《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五七,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9页。
前述《草间日记》《京口偾城录》《出城围记》为当事者所记,“三君其时身在围城”,虽不曾“目击其事”,(清) 陈庆年:《横山乡人稿》,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4册,第700页。却也为当时所闻之事。“海龄殉难事,当时殊多谣言:有谓其为乱兵所杀者,有谓其并未死而匿迹丹阳者,又有谓其已削发为僧者”。 姚薇元:《鸦片战争史事考》,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95辑,第144页。海龄之死的各种讯息一时聚为焦点,口耳相传之外复有揭帖张扬,耸动时论。《镇城竹枝词》传曰:“都统何尝尽难臣,传闻已做出家人。儿郎漫领棺材验,冒认他尸作父亲。” (清)陶骏保:《京口掌故丛编》,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9辑,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158、164页。
“镇江城陷,物议沸腾”,群议汹汹。在整个鸦片战争期间,清军败绩连连,将领阵亡众多,如海龄之死这般争议者却十分罕见。“且前此阵亡殉难总督如裕谦,提督如陈化成、副都统如长喜(乍浦),以及总兵以下大小员弁,既死之后,未有不曲为原谅者(那怕平日即办理不善,亦可稍加谅赎),何独于海龄情事,追咎不已?”为此,山东道御史黄宗汉朝堂奏劾,要求彻查:“此中关系海龄一身之节义者犹小,关系天下民心之好恶者甚大。” 齐思和等整理:《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卷五七,第29页。
二、海龄之死的真相
就镇江之战阵势而言,战役本身和守将海龄的败局几乎是注定的:英军4个旅6905人,另有数百名海军人员,复加以先进的武器和周密的谋划;而清军守卫兵力总共不到5000人,且武器落后,内部指挥协调不力。当时对战败责任的追究没有成为热议之论,但镇江沦陷时统领旗兵守城的海龄境况究竟如何,对于朝廷而言却成为至为紧要之事。在镇江城内士民纷传各种信息之时,朝廷在第一时间获取了源自钦差大臣耆英的奏报:
逆夷复分数股攻城,西南两门见有火起,刘允孝带领湖北官兵,分往救应……镇江府西南两门被夷攻破,刘允孝因天晚不能前进。至副都统海龄及城内文武,均不知下落等语。适常镇道周顼亦来谒见,禀诉情节,核与齐慎等所述大略相同。 《钦差大臣耆英奏报镇江失守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89-690页。
比上述稍晚一日的是参赞大臣齐慎的奏报:“镇江府城被逆夷由西南门攻破,城内城外房屋多已燃烧。副都统海龄督率旗兵堵击,身受重伤,旗兵伤亡不少。惟见四门已开,城内人民纷纷逃逸……副都统海龄并城内文武官均不知下落。” 《参赞大臣齐慎奏报镇江失守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700页。与此同日,两江总督牛鉴又奏报朝廷称:“该逆用大炮攻击,又用梯登城开门,释放百姓。径趋满营,惨杀弁兵,城中竟夜火光不绝……副都统海龄、镇江府知府祥麟、丹徒县知县钱燕桂亦不知下落。” 《两江总督牛鉴奏报镇江失守城中官员不知下落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701页。与此海龄“不知下落”的讯息不同,江苏巡抚程矞采同日上奏说:“京口副都统海龄在城内抵御不住,当时遇害。镇江府城即已失守,府县不知下落。” 《江苏巡抚程矞采奏报镇江失守京口副都统遇害及现筹防情形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709页。此奏折将海龄与“府县不知下落”完全区分开来,明言其力战而遇难。显然,前述与战事相关的大臣奏报均称海龄“下落不明”,有将失城之责推卸于其的意图,只有程矞采的奏报为其略有开脱。
在程矞采奏报几天后,耆英又专折上奏复陈海龄“尽节情事”:
京口满兵自城陷之后,纷纷逃窜丹阳一带……今奴才陆续收集官员兵丁九十二员名……惟查询收集京口满兵内,有领催扎明阿知副都统海龄下落,当即诘问,据称城陷之时,海龄将堂印交与印房骁骑校祥云,海龄随入内,同伊妻并十九岁次孙皆在署内自缢尽节。其海龄之十九岁次子并十七岁女儿,经祥云同扎明阿,由署内后墙带至漆匠王姓家内藏匿,复送至海龄跟役黄二家潜住。其堂印经祥云掷于署内井中,祥随即投水,(朱批:可悯!)扎明阿改装逃出。 《钦差大臣耆英奏为京口陷落后各处危逼分守严防并海龄尽节等情折》(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731页。
耆英这份奏报既纠正了此前所奏“下落不明”的不实之词,也呼应了巡抚程矞采的陈奏。在朝廷看来,海龄在镇江之战中已算是尽职尽忠,遂发布上谕:“该副都统为国捐躯,忠义可嘉!著加恩照都统例赐恤。” 《著将京口副都统海龄加恩照都统例赐恤等事上谕》(道光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785页。当然,朝臣呈报的内容未必精核,比如海龄何以与十九岁次孙一同殉难,却又将十九岁次子托人带出?祥云为何受托带出其次子并女儿却不一同带出堂印,反而多此一举将之掷于水井?其中所述细节也颇令人疑惑,有待确证,但其所言海龄自尽殉难之事实则大体不错。据英方所记可为互证:
驻防的满洲人当中,幸存的大概无几。副都统海龄在他自己的寓所里从容地烧死在临时搭成的火葬堆上。这是从满洲弓手们昔日战无不胜的英武气概中射出的、在消逝中的最后闪光;他们的威武是摧毁了,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不能在战斗中称雄了。 [英]马士著,张汇文等译:《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1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334页。
作为入侵者的记述应是实情实景的见证,不可能掺杂美化的主观因素。奥特隆尼在其《对华作战记》中记述道:
马礼逊先生观看了扮演这种野蛮的英雄主义的情况。他在灰堆里和没有烧尽的木柴堆里看到了这位壮烈牺牲者的尸体……头骨还未完全烧掉,四肢虽已烧去一部分,但原样子还可看得出……这位英勇的人物就这样死去了……在世界历史比较黑暗的时期,像他这样为国牺牲,可以称为英雄,还可以当作神来祭祀。 [英]奥特隆尼著,顾长声译,马博庵校:《对华作战记》,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鸦片战争末期英军在长江下游的侵略罪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25页。
在镇江战事结束两天后,英军专门去察看了海龄“自焚殉难的废墟”,并在此获得了更为重要的一份证据:“在草堆中发现一人,查明这人是都统的幕僚,随身带了重要文件。他被当战利品押上了‘皇后号’,并搜出了他带着的公文,并翻译出来。他以沉痛的心情追述他已故主人的事迹,称他为最高尚的人。”[英]利洛著,顾长声译,马博庵校:《英军在华作战末期记事——扬子江战役及南京签约》,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鸦片战争末期英军在长江下游的侵略罪行》,第168-169页。正是据此人所述,英人极尽虔敬之情地描绘了海龄自尽时的情景:“他像古罗马人一样,自己坐在大厅里,在一切都完蛋的时候,要求他的忠仆服从他最后的一个命令,放火烧屋。” [英]利洛著,顾长声译,马博庵校:《英军在华作战末期纪事——扬子江战役及南京签约》,中国科学院上海历史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编:《鸦片战争末期英军在长江下游的侵略罪行》,第168-169页。因此,比勘多方史料,虽然细节之处并不一致,但“海龄战败,亦自投火中死” 汤叡译:《英人强卖鸦片记》,中国史学会主编:《鸦片战争》第6册,第228页。的史实真相足可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