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夷大炮传入与晚明战法更新

摘 要： 明朝启祯时期，随着西洋火器被广泛运用于军事实践，中国军队已逐渐摸索出围绕红夷大炮的水陆新战法。在攻城方面，基于传统城墙高大坚厚的特点，明军将红夷炮击战与旧有穴城战结合起来，创造出“上推垛，下穴城”的攻城新战术。在守城方面，明军初步形成以敌台、角台之西式红夷大炮为点，城墙之上中式轻型锻铁炮为面，点面结合、远近兼备的新型城防火力体系。在野战方面，明军的车营战术也显露出类似城防作战的新思路，红夷大炮不仅用于镇守车营“阵门”，也被用来压制敌人炮兵火力。在水战方面，明军将以红夷大炮为核心的炮击战术和以火箭、火砖等为核心的纵火战术有机融合，不断完善，推动了侧舷炮舰与炮击战术的协同发展。晚明时代围绕红夷大炮展开的水陆新战法，是西洋军事技术与中国军事传统相结合的产物，体现了中西合璧的战术特征，彰显了中国军事的创新能力和整体活力。

关键词： 红夷大炮；攻守战术；水战；野战；晚明

红夷大炮是晚明时代经东来欧洲人传入中国的西式重型铸造炮，经常被简称为红夷炮，有时也被称为西洋炮。与明军此前装备的旧式火炮相比，红夷大炮体型更大，用药量更多，因此射程更远，侵彻力更强；但也兼有体重难举、造价较高等局限。这种新型火炮在万历末年以后通过多种渠道引入国内，进一步完善了晚明军队的火器装备体系。由于红夷大炮具有摧坚致远的技术优势，所以被首先应用于城池攻防战中，并深刻改变了城池攻防的战术面貌。在野战和水战中，这种西式重型火炮也占据了一席之地。此前学界对于晚明红夷炮的战术应用虽有一定研究，但以局部零星考察为主，尚难窥见新式红夷战法之全貌。①

有鉴于此，本文拟对晚明军队在攻城、守城、野战和水战等作战环境下，如何运用红夷炮的战术问题进行梳理，进而挖掘其对晚明中国战术发展的深远影响。不妥之处，祈请方家教正。

一、晚明红夷炮的攻城战术

天启初年的邹县围城战，可能是红夷炮被引进中国以来首次被投入攻城作战中，但这次战役鲜少受到学界重视。天启二年（1622），山东爆发徐鸿儒起义，总兵杨肇基等奉命镇压。八月，起义军一部被包围在邹县城内。官军初以“云梯、浮桥、土囊、火炮、掏城地道”②攻城，但因起义军装备了相当数量的火炮，又有善用火器的南兵俘虏助阵，“炮多巧中”，进攻一时不能得手。【（明）赵彦：《平妖奏议》卷四《恭报招抚并捷音疏》，邱仲麟主编：《傅斯年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续编》第25册，第399-400页。】一日，官军“取西洋大炮三位，置孟庙墙上”，并诈称起义军援兵赶到，引诱城内起义军聚观南楼，乘机三炮齐发，起义军“陨地死者无算”。【（明）徐从治：《徐忠烈公集》卷二《平妖纪事》，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乾隆补刻本，第12页。】这批西洋炮系前任莱州海右道陈亮采仿制，共计二十位，各重五六百斤，能够“击石如粉”，号称远射二十里外；因其配备“铳轮”“盘针”等瞄准装置，所以精度较高。【（明）王一中：《靖匪录》卷二《与抚院》，刘耀东编，丽水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整理：《括苍丛书》第1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56页。】西洋炮在攻城战中初试身手，就展现了超乎寻常的作战威力。

崇祯初年的滦州收复战，奠定了红夷大炮攻夺坚城的战术基础，是晚明“上推垛，下穴城”战法趋于成熟的重要里程碑。传统城墙高大坚厚，重型火炮亦难摧毁，于是人们将炮击重点放在相对薄弱的城垛之上，一旦击毁了城垛，守城士兵难以在城墙立足，城池防御就会出现重大破口。徐光启《兵机要诀》指出，以重炮攻城，不必四面环攻，当分兵为左、右、中三营，“各设大铳，合击城雉，垛倒城陷”，中营乘势上城，左、右两营分击策应，如此坚城可破。【（明）徐光启：《兵机要诀·附火攻要略》，《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编：《中国兵书集成》第40册，解放军出版社·辽沈书社，1994年版，第310页。】汤若望、焦勖合著的《火攻挈要》，在介绍西方之攻城战法时也说：“先以中弹推到城垛，使守卒不能存站；次以凿弹破其城砖；末以虎唬、狮吼大圆弹攻其墙心，如扇軕排拱，攒集而击，城虽坚固，未有不立破也。”【［德］汤若望，（明）焦勖：《火攻挈要》卷下《攻城说略》，《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66册第764页。】在城垛被炮火摧毁后，攻城一方即可展开穴城作业，将大量火药埋设于城墙之下，然后远距离起爆，“掀揭巨城如揭纸条”。【［德］汤若望，（明）焦勖：《火攻挈要》卷下《鼇翻说略》，《续修四库全书》本，第966册第758页。】

在崇祯三年（1630）五月的滦州攻坚战中，参将黄龙营中的西洋炮发挥了重要作用。明军先以西洋炮等大型火炮“冲其垛”，再以铁锹、镢头实施穴城，穴口如屋，人入其中，“□遂不能为计”，然后“纳大炮于穴墙”，以火炮充作爆破筒，滦州城墙“无一不应声而倾”。【（明）鹿善继等：《后督师纪略》卷五，苏晓君、俞冰主编，国家图书馆分馆编：《稀见明史史籍辑存》第12册，线装书局2003年版，第176页。】除与工兵配合摧垮城墙外，西洋炮还配合步兵争夺城头控制权。黄龙以数十门火炮集中攻击数个城垛，待将后金守军驱离后，又把炮火向两侧延伸，阻止金兵回援，借此掩护步兵攻占城头。【（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四七《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孙公行状》，《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390册第67页。】兵部尚书梁廷栋战后总结道，此战“首功为黄龙营，龙营得力在西洋炮”，【《兵部尚书梁廷栋等为请适才任用登莱各将领事题行稿》，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91页。】充分肯定了西洋炮的决定性作用。

将新式攻城战术发展到成熟形态的，是崇祯五年（1632）到六年（1633）的“登莱之战”。在此次战役中，官军和叛军都使用了数量可观的红夷大炮，并将其作为攻防的中坚力量。在崇祯五年围困莱州的战斗中，叛军充分运用了“上推垛，下穴城”的中西合璧战术。二月十一日，叛军在西吊桥外筑起炮台，“上置西洋大炮对城攻打”，又在东北角穴城五六处。【（清）毛霦：《平叛记》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第55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687页。】次日，叛军在东北角架设红夷大炮，“击角楼垛口，并守垛人应声齑粉”。【（清）毛霦：《平叛记》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第55册，第687-688页。】二十三日，叛军于东北角“预藏火炮于隧道中”，崩坏城墙二丈有余，乘机蜂拥上城，但被官军击退。【（清）毛霦：《平叛记》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第55册，第692页。】三月二十三日，叛军故技重施，在海山亭架红夷炮，轰击东北角楼，“城堞塌崩，守垛人死亡相继”。【（清）毛霦：《平叛记》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第55册，第702页。】二十五日，叛军的红夷炮“连发不断”，所用铁弹重达十二斤。【（明）徐从治：《围城日录》，苏晓君、俞冰主编，国家图书馆分馆编：《稀见明史史籍辑存》第12册，第601页。】二十五日夜间至二十六日白天，叛军在东北角隧道中“用火药轰楼”，“楼基崩颓无余”，并再次发起强攻，明军参将彭有谟等拼死抵抗，才得以守住城池。【（清）毛霦：《平叛记》卷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史部第55册，第703页。】在围攻登州的战斗中，官军也运用了同样战法。崇祯六年二月，随着战场优势逐渐向官军倾斜，叛军被限缩于登州水城。十七日，官军先是齐放火炮，使叛军“不及下窥”，然后在水城西南角楼下挖进数尺，填埋“火药二篓、灭虏炮数门、大将军炮一位”，并“装满炸药”，引燃火绳，“城角当时崩倒”。在红夷大炮的强力支援下，官军终于在十八日攻克水城。【《山东巡抚朱大典为官兵乘胜血攻设奇歼敌大捷事题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13册，第332-334页。】

随着孔有德等叛军残部归降后金，明朝这一战法也被传到后金。但在此前，后金方面已有使用红夷大炮摧毁城垛的战例，这就是天聪五年（1631）的大凌河之战。是年年初，后金首次铸成红夷大炮，并将其命名为天佑助威大将军。八月十二日，后金军以红夷炮轰击大凌河城西南角敌台，“贯穿了一城垛口，有一人被射中死了”；又以红夷炮、大将军炮向城南轰击，“攻毁了四城垛口及二处城头站板”。【《旧满洲档译注·清太宗朝》第2册，台北故宫博物院1980年版，第235页。】后金军运用红夷大炮更为成功的战例是当年十月对于子章台的进攻。此战后金投入红夷炮六位、将军炮五十四位，【关孝廉编译：《天聪五年八旗值月档（三）》，《历史档案》，2001年第2期。】连攻三日，“击坏台垛，中炮死者五十七人”，守台明军被迫投降。【《清太宗实录》卷一○，天聪五年十月壬子条，《清实录》第2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38页。】《清太宗实录》将此次胜利归功于红夷炮，称“久围大凌河，克成厥功者，皆因上创造红衣、大将军炮故也，自此凡遇行军，必携红衣、大将军炮云”。【《清太宗实录》卷一○，天聪五年十月壬子条，《清实录》第2册，第138页。】

崇德元年（1636），清军进攻朝鲜，随征之孔有德、耿仲明号称携带红夷大炮二十八位。【（朝鲜）罗万甲：《丙子录》，潘喆、孙方明、李鸿彬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第2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69页。但《满文老档》记载清军此战投入之红夷炮似为十余位，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译注：《满文老档》，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602页。】在次年围攻南汉山城的战斗中，清军重炮“连中城堞，一隅几尽破坏，女墙则已无所蔽”，朝鲜守军逐渐丧失抵抗意志，他们说：“大炮所中，城堞尽坏，事势已到十分地头，而文士辈只为高论，请令文士守御望月台”，【（朝鲜）李肯翊：《燃藜室记述·丙子虏乱丁丑南汉出城》，潘喆、孙方明、李鸿彬编：《清入关前史料选辑》第1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09页。】直言不讳地主张求和。

崇德四年（1639），清军用至少二十七位红夷大炮攻打松山。二月二十四日，皇太极亲自部署攻城，要求次日四鼓移炮前进，五鼓发起攻击，待摧毁城垛后，再架云梯登城。【《清太宗实录》卷四五，崇德四年二月壬子条，《清实录》第2册，第598-599页。】清军“用炮毒打两日，昼夜不绝，城垛尽坏”。【《关宁总监高起潜为逆奴围松山官兵捍御获胜事题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31册，第333页。】但因城中守军抵抗坚决，未能破城。二十九日，孔有德等提出穴城爆破战法，【《清太宗实录》卷四五，崇德四年二月丁巳条，《清实录》第2册，第600页。】得到皇太极肯定。孔有德等随后“于松山城南穿地道”，【《清太宗实录》卷四五，崇德四年三月己未条，《清实录》第2册，第601页。】“计多用火药轰城”。【方裕谨：《明军守卫松山等城堡的六件战报》，《历史档案》，1981年第2期。】可见至迟到松山之战时，清军已开始大规模运用“上推垛，下穴城”的新战法。

几乎同时，清军又对中后所城展开攻击。明朝方面记载：“贼亦带有火炮，往垛口打进”；明军则以明光、九龙、将军等炮向清军开火，将其击退。【方裕谨：《明军守卫松山等城堡的六件战报》，《历史档案》，1981年第2期。】次年，清军又一次进攻松山，“直奔南楼台，架红夷大炮六位，击打楼台，自巳至未，将台垛打坏”；明军亦用炮火还击，“打碎红夷炮挨牌二面”，清军被迫后撤。【方裕谨：《崇祯十三年辽东战守明档选（续二）》，《历史档案》，1986年第4期。】

崇祯十五年（1642），松锦大战已接近尾声，清军开始对塔山、杏山等明军关外据点展开进攻。因为目标城墙相对薄弱，加之红夷炮数量大增，清军此时之重炮应用方式发生相应变化。皇太极要求“举炮时，不可击城上女墙，当击城之中间，俟十分颓坏，方令我兵登进”，【《清太宗实录》卷六○，崇德七年四月辛亥条，《清实录》第2册，第820页。】即不再攻击城垛，而是试图将城墙整体摧垮。攻打塔山时，清军将红夷炮排列城西，将城墙打垮二十余丈。【《清太宗实录》卷六○，崇德七年四月辛亥条，《清实录》第2册，第819页。】攻打杏山时，清军“于台前列红衣炮，击毁城垣约二十五丈余”。【《清太宗实录》卷六○，崇德七年四月甲子条，《清实录》第2册，第821页。】清军攻打中后所和前屯卫的情况与之类似。明军情报称，清军用红夷大炮六十四位，小炮无数，“打了一日一夜，至半夜将城北面打塌了十余丈”，才占领中后所城。【《辽东巡抚黎玉田为接获回乡难民事塘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辽宁省档案馆编：《中国明朝档案总汇》第45册，第14-15页。】据《盛京满文清军战报》记载，崇祯十六年（1643）九月二十九日夜，清军用红夷炮攻打前屯卫，至十月初一，“城毁多处”，清军自城墙坏处攀爬而上，占领该城。【关孝廉译：《盛京满文清军战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14辑，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0-31页。】

除后金（清）军外，农民军也掌握了用红夷炮攻城的战术。如崇祯十四年（1641），大顺军进攻河南新郑，久攻不克，后以五头牛牵引红夷大炮前来轰城，“城应声碎”，进而攻占全城。【（清）郑亦邹：《白麓文钞》卷一《张国勋》，陈支平主编：《台湾文献汇刊》第1辑第3册，九州出版社·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

二、晚明红夷炮的城防战术

相较攻坚，明朝军队更多将红夷大炮用于守城。天启六年（1626）的宁远保卫战，使红夷炮在城防中的作用首次得到展示。明军此役以十一门西洋炮“周而不停”地从城上射击，给努尔哈赤所率领的军队造成重大杀伤。【（明）金日升：《颂天胪笔》卷二三，《四库禁毁书丛刊》本，史部第6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442页。】次年，红夷大炮又在宁锦大捷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参将彭缵古三次用红夷大炮，击碎奴营大帐房一座，四王子伪白龙旗奴兵死者甚众”。【（明）高汝栻：《皇明续纪三朝法传全录》卷一五，《续修四库全书》本，第357册第8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