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初廉政思想探析

关键词： 金朝；金太祖；金太宗；廉政思想

廉政思想是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古代廉政思想主要体现于廉政制度建设，包括国家对统治政策的制订与调整，以及对官吏政治行为的控制与管理两个层面。 ①

学界一般认为，古代廉政思想包含民本、法治、德治、节用、尚贤、廉洁、监督等方面。 ②

金朝作为北方民族建立的王朝，其富有特色的政治文化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焦点，但关于其廉政思想的研究却一直为学界忽视。多数学者偏重金代廉政制度的研究，且往往将其视为唐宋余绪，对其评价不高。 ③

学界关于金朝廉政思想的研究则更为少见，相关成果多集中于对金世宗廉政思想，尤其是吏治思想的研究， ④而对金前期的廉政思想颇为忽略。前人研究多认为，金朝廉政思想多来源于对中原政治文化的继承。笔者认为，早在中原文化大规模传入女真社会之前，女真传统文化中就已存在朴素的廉政思想元素，主要反映在仁政、共议、用人和法治四个方面，并随着女真社会向国家形态演进，最终糅合于中原式的廉政思想中。金朝统御中国北方百余年，是中国多民族历史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廉政思想的发端演变，既反映了中原文化逐渐成为金朝主流政治文化的时代趋势，又体现了东北民族对于中国廉政文化作出的历史贡献。

一、女真民族文化中的廉政思想因素

学界多认为金朝廉政思想源于中原文化的输入，其实并不尽然，女真传统民族文化中就蕴含朴素的廉政思想因素。这种原生的廉政思想，是伴随完颜部的发展壮大和生女真社会形态的演进而逐渐滋生的。最先产生的是“法”的思想。生女真旧“无书契，无约束，不可检制”， 《金史》卷一《世纪》，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页。

诸部“不相统属，自相残杀，各争长雄”， （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重和二年正月十日丁巳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7页。

各部落间无纲纪约束。随着女真社会形态的演进，习惯法应运而生。据《金史·世纪》记载：

金之始祖讳函普，初从高丽来……始祖至完颜部，居久之，其部人尝杀它族之人，由是两族交恶，哄斗不能解。完颜部人谓始祖曰：“若能为部人解此怨，使两族不相杀，部有贤女，年六十而未嫁，当以相配，仍为同部。”始祖曰：“诺。”乃自往谕之曰：“杀一人而斗不解，损伤益多。曷若止诛首乱者一人，部内以物纳偿汝，可以无斗而且获利焉。”怨家从之。乃为约曰：“凡有杀伤人者，征其家人口一、马十偶、牸牛十、黄金六两，与所杀伤之家，即两解，不得私斗。”曰：“谨如约。”女直之俗，杀人偿马牛三十自此始。

《金史》卷一《世纪》，第2页。

张博泉认为，该时期生女真社会已进入原始社会末期，而血缘复仇和私斗正是这一历史阶段的普遍现象，随着交换关系的发展，逐渐被赎物和赎金所取代。

张博泉：《金史简编》，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8页。

女真始祖函普针对血亲仇杀，提出以财物补偿受害之家，此赔偿之制已具有强制性，“女直之俗，杀人偿马牛三十自此始”，成为女真人最早的习惯法，故《大金集礼》称始祖“始以圣意断讼，邦人尊服，至今为法”。

任文彪点校：《大金集礼》卷三《追加谥号上》，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4-55页。

函普也因此被推选为本部酋长，之后“女真众酋结盟，推为酋领”， （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八引《神麓记》，宣和五年六月九日条，第127页。

成为亲近部落联盟的首领。函普的法制思想顺应了女真社会演进的规律，也促进了女真社会公共权力的孕育，开启了女真社会从氏族部落迈向部族制的步伐。

至献祖绥可时，完颜部终结了迁徙无常的生活，定居于按出虎水，开始由氏族部落向部族制变革。

张博泉等：《金史论稿》第1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58-59页。

生女真社会开始“以部为氏”， 《金史》卷六六《始祖以下诸子列传下》，第1670页。

血缘关系被打破，地缘关系加强。部族制要求对各部落进行统一领导，要求在各个方面实行统一，这就需要一个统一的“法制”。

张博泉等：《金史论稿》第2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433页。

昭祖继位后，欲向诸部“稍立条教”，此“条教”即改革旧俗后的新法制。昭祖继承并发展了函普的法制思想，新法制不仅内容更为丰富，涉及杀人、强盗、偷窃、婚姻、奴婢、刑狱等方面， 参见张博泉等：《金史论稿》第2卷，第433-435页。

更为重要的是，新法已不局限于本部，而向诸部推广。昭祖的法制思想是女真法制思想在新的社会形态下的革新，具有浓烈的强制性和“统一”色彩，因此必然遭受来自本部人和诸部的强大阻力。“条教”甫一推出就引得“诸父、部人皆不悦，欲坑杀”昭祖，幸得叔父谢里忽搭救才得免。此后昭祖继续“稍以条教为治，部落寖强”，由此受辽赐封惕隐。从此昭祖假辽朝之威，在兼并诸部的过程中推广新法，“诸部犹以旧俗，不肯用条教。昭祖耀武至于青岭、白山，顺者抚之，不从者讨伐之”。《金史》卷一《世纪》，第4页。统一的新法也当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为女真社会所接受，因此《金史·世纪》评价昭祖称“生女直之俗，至昭祖时稍用条教，民颇听从”。

随着昭祖征服诸部，推行条教，女真开始由亲近部落联盟向更强大的军事部落联盟发展，“统一”的法制思想也为后来历代联盟长继承和贯彻。景祖继位后，进一步扩大了完颜部的势力范围，“稍役属诸部，自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之属，以至五国之长，皆听命”，但对边远地区女真部落的控制还非常疏松。世祖、肃宗、穆宗成功平定联盟内的反叛势力，继续征服边远部落，在巩固生女真军事部落大联盟的过程中，将统一的法制思想践行于更广阔的地域。穆宗下令统门、浑蠢、耶悔、星显四路及岭东诸部“勿复称都部长”，后又下令诸部“擅置牌号者置于法，自是号令乃一，民听不疑矣”。

《金史》卷一《世纪》，第4、5、14、16页。

《大金集礼》因此称赞穆宗“法令归一，恢大洪业，尽服四十七部之众”。

任文彪点校：《大金集礼》卷三《追加谥号上》，第55页。

“统一”的法制思想强化了完颜部在生女真部落大联盟的核心地位，使女真各部在“经济、政治、习俗和意识上一元化，这是女真共同体形成的关键”。

张博泉等：《金史论稿》第2卷，第7页。

故《金史·世纪》称“自景祖以来，两世四主，志业相因，卒定离析，一切治以本部法令，东南至于乙离骨、曷懒、耶懒、土骨论，东北至于五国、主隈、秃荅，金盖盛于此”。

《金史》卷一《世纪》，第16页。

伴随法制思想的萌生发展，生女真社会同时还滋生了“仁”的思想。“仁”“仁政”是中原儒家文化和廉政思想的核心内容。《旧唐书》称生女真先世黑水靺鞨“尤称劲健，每恃其勇，恒为邻境之患……性凶悍，无忧戚，贵壮而贱老”， 《旧唐书》卷一九九下《靺鞨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58页。

《三朝北盟会编》亦称生女真人素“勇悍不畏死”。

（宋）徐梦莘：《三盟北盟会编》卷三，重和二年正月十日丁巳条，第17页。

《金史》中也多有关于女真先世“智”“勇”方面事迹的记载，但其实关于“仁”的描写亦有不少。如前文所引，函普针对血亲仇杀习俗提出杀人偿牛马之法，由此可知大约从始祖开始，女真社会已有重视人生命的价值观，这是“仁”的根本内容。此后在“仁”的基础上，渐渐发展出“大度”“仁厚”“慷慨”等符合中原儒家思想的价值观，这在景祖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金史》称景祖乌古乃“为人宽恕，能容物，平生不见喜愠。推财与人，分食解衣，无所吝惜。人或忤之，亦不念”。有叛者讪其为“活罗”。所谓活罗，“汉语慈乌也，北方有之，状如大鸡，善啄物，见马牛橐驼脊间有疮，啄其脊间食之，马牛辄死，若饥不得食，虽砂石亦食之。景祖嗜酒好色，饮啖过人，时人呼曰活罗，故彼以此讪之”。可见“活罗”之称饱含恶意，但景祖“亦不以介意”，甚至后来讪者力屈来降，景祖仍“厚赐遣还”。

《金史》卷一《世纪》，第6页。

体现景祖仁厚品德的事迹还有一则。耶懒路完颜部为始祖弟保活里之后，与函普一系“虽同宗属，不相通问久矣”。景祖时，保活里四世孙直离海派遣部人邈孙来请复通宗系，“景祖留邈孙岁余，厚其饩廪饮食，善遇之。及还，以币帛数篚为赠，结其厚意”。

《金史》卷七○《石土门传》，第1721页。

景祖“仁”思想的突出表现，与该时期完颜部所处的发展阶段密切相关。从始祖函普开始，完颜部逐渐壮大，至景祖最终建立生女真军事部落大联盟，虽然完颜部长期处在扩张中，但同时也处于辽朝的防范视野内，因此该时期很少见大规模的战争记载。相较于单纯的武力征服，完颜部首领更需要辅以亲和的手段来笼络被征服的部落。景祖大度、慷慨的品行，使女真各部“益信服之”， 《金史》卷一《世纪》，第6页。

这种仁厚的品质也为后继联盟长和女真将领延续。如肃宗与桓赧、散达战，部人赛罕战死，其弟活罗阴怀愤怨，不仅行刺肃宗，后又投靠盃乃，肃宗大败乌春兵，捉获活罗后并未杀之，而是“释其罪，左右任使之，后竟得其力焉”。

《金史》卷一《世纪》，第12页。

康宗长子宗雄，从太祖射猎，误中流矢，因担心太祖知道后问罪射者，故作神色不变，托病归家。部人也因其“孝敬谦谨，人爱敬之”。

《金史》卷七三《宗雄传》，第1783页。

可见到该时期，在崇尚武力的女真部落中，“仁”已成为一种被普遍接受和推崇的道德品质。随着生女真社会向国家形态演进，“仁”的思想逐渐渗透至政治领域，形成“仁政”，这在女真建国前夕已十分明显。

康宗七年（1109），岁不登，民多流莩，强者转而为盗。欢都等欲重其法，为盗者皆杀之。太祖曰：“以财杀人，不可。财者，人所致也。”遂减盗贼征偿法为征三倍。民间多逋负，卖妻子不能偿。康宗与官属会议，太祖在外庭以帛系杖端，麾其众，令曰：“今贫者不能自活，卖妻子以偿债。骨肉之爱，人心所同。自今三年勿征，过三年徐图之。”众皆听令，闻者感泣，自是远近归心焉。

《金史》卷二《太祖纪》，第24页。

按上述记载，与始祖函普相比，阿骨打的仁政思想显然更加清晰和丰富。对比欢都“为盗者皆杀之”的重法观念，“以财杀人，不可。财者，人所致也”充分体现了阿骨打的民本思想，而“骨肉之爱，人心所同”更是其仁爱观念的直接写照。这说明随着女真社会发展水平的提高，至建国前，女真统治集团已发展出与中原文化类似的仁政思想。

金建国前这种与中原相通的价值观，与女真社会经济生活密切相关。《大金国志》称生女真“善骑射，喜耕种，好渔猎”， （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三九《初兴风土》，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51页。

其基本经济部门包括农业、畜牧和渔猎业。早在始祖函普以前生女真就已存在原始农业。函普“劈木为克，如文契约，教人举债生息，勤于耕种者遂致巨富”。

（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八引《神麓记》，宣和五年六月九日条，第127页。

到献祖绥可时，随着农业发展水平得到显著提高，女真人开始定居，献祖绥可“耕垦树艺”，

《金史》卷一《世纪》，第3页。

“教人烧炭炼铁，刳木为器，制造舟车，种植五谷，建造屋宇”。

（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八引《神麓记》，宣和五年六月九日条，第127页。

同时，随着铁制工具的出现和推广，农业经济获得显著发展， 张博泉：《金代经济史略》，辽宁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

为完颜部的勃兴奠定了物质基础。农业经济日渐为女真历代首领所重视，重农思想开始成为女真统治者施行仁政的重要内容。在阿骨打加冕称帝的典礼上，“阿离合懑与宗翰以耕具九为献，祝曰：‘使陛下毋忘稼穑之艰难。’太祖敬而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