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宦官话题的生发与检讨
作者: 李文玉摘要: 明清之际有关宦官话题的讨论,既是对明朝灭亡原因的反思,也构成了对明代宦官政治,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宦官制度的集中检讨。在明朝灭亡后,人们虽然指出宦官参政的种种弊病,但“宦官亡国论”并不是当时的唯一声音,甚至难以构成主流观点,更多人并没有将明末宦官视为亡国的全部责任者。将视角扩展至有明一代,时人思考宦官政治的落脚点也不只在于其对国祚久暂之影响,而是更多关注宦官合法、长期、广泛的参政所带来的对于明代士大夫精神意气的摧折,从而使得有明一代难以建立理想的政治生态。在此基础上,王夫之、黄宗羲等人对整个中国古代宦官政治的总体检讨,是将宦官制度视为君主“以一人之疑敌天下”的必然产物,从而最终推演至对君主专制政体的批判。关键词: 明清之际;宦官话题;宦官政治
明代诸多时期的政治运作中皆有宦官的参与,因而在明朝灭亡后,不论是明朝遗民为故国之追思,还是清初君民为新朝之史鉴,“宦官”都成为明亡反思中绕不开的话题。同时,东汉和唐末宦官乱政祸国的历史回响在明末清初时再度激荡。思想奔竞、言论纷纭的明清之际,人们如何看待明末宦官与明朝灭亡之间的关系,如何认识几乎与两百余年国祚等长的明代宦官政治?更进一步而言,对于专制社会下长期存续不断的宦官制度,诸人又当如何回溯,如何理解?
明清之际人们的思考汇聚成一条奔流的思想脉络,由明末为起点而向更远处追寻,宦官对于朝政运行、政治文化、政权衰亡的影响,以及宦官在权力结构中的合理性定位等诸多问题得以呈现,最终落脚于对宦官政治之土壤——专制政体的终极追论。对明清之际宦官话题的呈现与解析,有助于对“宦官亡国论”进行反思,更全面地理解时人对明代宦官政治的认识。通过梳理诸人对宦官问题思考的深入过程,我们可以一窥明清之际反专制思想的演进路径。关于明清之际的宦官话题,前人先贤已有所讨论,归纳、解析出了相关议题,对本文皆具启发意义。①
但此前研究针对的持论者较为局限,因而对明清之际宦官话题的整体展开与深入过程,尚显关注不足。明清之际宦官话题持论者众多,内涵丰富,本文试图从明亡责任、明代宦官政治、中国古代专制政体三个方面逐步深入展开解析,不当之处,尚祈方家批评指正。
一、明末宦官与亡国责任
明代天启、崇祯两朝作为明朝存续的最后二十几年,前有司礼监太监魏忠贤把持朝柄,后有宦官监军等广泛参政,因此明清之际人们在追溯明亡原因时,将目光投向明末的宦官。作为“明末巨珰”的魏忠贤与明朝灭亡之间有何因果关系?清初学者陈鼎在其所撰《东林列传·杨涟左光斗列传》中写道:“天欲亡明也,故生逆珰以戕忠良,忠良尽而明运绝。”他在《东林列传·冯从吾传》中也称:“嗟乎!天欲亡明,乃生逆珰以戕贼之,使不得一展其所学,伤哉!”他认为魏忠贤将人才戕害殆尽,终致明朝灭亡。清人邵廷采也称:“魏忠贤之势遂炽,竟以亡国。”明遗民张岱认为,亡国虽没有发生于天启朝,但崇祯朝的亡国也是由于魏忠贤流毒所致:“魏忠贤流毒海内,天下已成瓦解之势,明之所以不即亡者,幸耳,乃尚留遗孽如曹化淳、杜勋者降贼献门,忠贤之遗祸,至此始尽。”因此张岱明确表示:“我明天下不亡之崇祯,而实亡之天启;不失之流贼,而实失之忠贤。”张岱认为,崇祯朝宦官曹化淳、杜勋等的得势乃是魏忠贤的遗祸,然而却没有解释,崇祯帝即位之初便手刃魏珰,为何其遗祸又延续了崇祯朝十七年?
对于崇祯帝继天启党祸之后再度启用宦官广泛参与朝廷政事,论者虽不认可这一做法,亦多持体谅之心。复社名宿吴伟业回顾当时的情况称:“(上)不得已用王坤等出监诸军,张彝宪内摄二部。”清初思想家李塨站在清人的立场上,也称“(烈皇帝)不得已又用宦官”。清初学者唐甄对崇祯帝的“不得已”之心,报以深切的同情:“此其计无所出、知其不可而为之,诚可悯也!”不仅如此,他认为当时试图阻止皇帝派遣宦官之谏言完全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当日之臣,不谅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守《诗》、《书》之恒训,为无实之美言。第谓奄人不可用,加赋不可为,直言不可拒,虽有善用言者,将何以用之?此陈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则为敝屣矣。”
无疑,这“不得已”的原因,是外廷诸臣种种令人失望的表现:既有内阁阁臣辅政的不力——“上初惩逆奄擅政,痛抑中官,几欲复掖庭扫除之旧,只以股肱失职,厌薄外廷”;也有科道言官的门户意气——“先帝之用内臣也,以外廷诸臣无有一人心皇上之心者。余在都门两载余,所见惟谈门户声气”;而部院督抚大臣则是——“使之治兵而兵无用,使之治赋而用不足,盗寇日张,国势日蹙”。《明史》对此总结道:“廷臣竞门户,兵败饷绌,不能赞一策,(庄烈帝)乃思复用近侍。”
可见,明清之际多有时论认为,在国事日益紧急的情况下,内阁辅臣、部院科道和边镇督抚,都难以展现出令崇祯帝满意的任事态度和成效,因此宦官的任用是皇帝的不得已之举。在这样的前提下,不论是崇祯朝宦官本身,还是任用宦官的崇祯帝,至少都不构成国家败亡的全部责任者。
然而,当时诸臣是否真的如此不堪,以致皇帝不得不将宦官作为“强心剂”注入官僚系统之中?表面上看,崇祯帝“不得已”用内臣,是外朝诸臣令其失望所致,实际上其中的原因,除了朝臣自身能力和品性等方面的问题外,也有人认为,与崇祯帝本身的心态有关,即自信自己在朝臣之外另有所凭恃。明末士人杨士聪言:“先帝既以独断诛魏忠贤,收倒持之柄而自操之,遂谓此辈由我操纵。故厌薄朝臣。”清初邵廷采之语与之类似:“思陵既诛忠贤,谓废置自我,恃其驾驭,遂轻朝士。”外廷诸臣并不是崇祯帝治国的唯一倚靠,他认定身边尚有一群可以驯服的其他力量,在此心态之下,皇帝便缺乏了与诸臣之间的精诚合作之心,正如明遗民史家查继佐所言:“(帝)独少推诚,稍舞智,往往以处逆魏之法绳其下。于是诸臣救过不睱,即贤者亦或宁自盖。”以“江上遗民”自称的李逊之也认为:“初上既罢内臣,外事俱委督抚。然上英察,辄以法随其后,外臣多不称任使者。”所以,诸臣的“不称任使”与崇祯帝的“厌薄朝臣”之间到底孰因孰果?其间微妙的可论之处,为明清之际敏锐的士人们所捕捉。
虽然崇祯帝再度起用宦官时,时论纷纷将内臣与外臣相对立,指出皇帝不当“亲内臣不亲外臣”,但明亡之后,人们再度回顾整个崇祯朝的用人时,发现内臣也并不是崇祯帝的唯一选择。明末士人史惇有言,对于内臣,“先帝防之,亦复与外臣等”。事实上,思用非常之人,一直贯穿于整个崇祯帝统治期间,所谓焦劳求治,在人事选任上的表现便是变换频繁,甚或可以说是章法混乱。遗民张岱回顾整个崇祯一朝的用人:
如用人一节,黑白屡变,捷如弈棋。求之老成而不得,则用新进;求之科目而不得,则用荐举;求之词林而不得,则用外任;求之朝宁而不得,则用山林;求之荐绅而不得,则用妇寺;求之民俊而不得,则用宗室;求之资格而不得,则用特用;求之文科而不得,则用武举。愈出愈奇,愈趋愈下!
张岱并没有将宦官的任用单独指出,而是将“求之荐绅而不得,则用妇寺”之举,置于整个崇祯朝用人的视角下。在官员的选任途径和任职资格等方面,崇祯朝都打破了以往的惯例。宦官对政事的大幅参与甚至凌驾于部院督抚大臣之上,虽非政治运行之常态,但亦只是这一时期诸多“非常态”的一个方面;而除了宦官之外,宗室、武官甚至山野之人等,都曾被崇祯帝报以振刷朝局之希望。
崇祯朝宦官对军事的参与最为广泛深入,明亡后坚持抗清至死不屈的吴应箕,恰从战事角度对崇祯一朝进行了回顾:
袁崇焕之诛,五年平辽之对误之也;杨嗣昌之死,八月灭贼之期促之也;有高启(起)潜之分道,而后死象升于贾庄;有张若麒之督战,而后失承畴于关外;信熊文灿之招降,致贼宪(献)不复可制;勒孙传庭出关外,而后宗社随之。
短短几十个字,串联起了明朝最后十几年的覆亡过程。袁崇焕、卢象升、洪承畴、孙传庭等,可堪救亡的督抚不断折损,关键战事一再失利。其中,宣大总督卢象升在朝廷的催促和指责下,仅率几千人迎战清军,关宁总监高起潜却拒不支援,致使卢象升战死于贾庄,即吴应箕所说“有高启(起)潜之分道,而后死象升于贾庄”。同样受困于监军的,还有蓟辽总督洪承畴。洪承畴率兵援锦州,本欲步步为营且战且守,但监军张若麒逼其速战速决,洪承畴不得已出兵决战,被清军围困松山长达半年之久,后投降清朝,即吴应箕所说“有张若麒之督战,而后失承畴于关外”。然而,张若麒之监军,与高起潜之监军又有所不同,除了职权上的差异外,其最显著者,即为当时人谈论宦官时不断提及的——外臣与内臣的区别。张若麒时任兵部职方郎中,是为纯粹的“外臣”,而高起潜则为“内侍”宦官,从吴应箕的论述来看,两者对于战事失利的责任并无二致。因此,在吴应箕对于崇祯朝战事的回顾中,宦官似难构成国家败亡的主要责任人。
作为明遗民的张岱、吴应箕在明亡后以更开阔的视角思考明亡原因,认为明朝的灭亡主要在于崇祯帝的治国无方。虽然对宦官的任用在整个崇祯帝用人脉络中构成了亡国的一部分,但仅以此项,确乎不足以亡国。前文曾引张岱所言,认为明亡于天启而非崇祯,亡于魏忠贤而非流贼,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先帝立贤无方,天下之人无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力。从来孤立无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这样的结论因带着心有不甘的情绪而更显深刻。明遗民史家谈迁评论“先帝”时说:“寄腹心于近幸,忘向者逆案之惩创,嗟乎!先帝之患,在于好名而不根于实。名爱民而适痡之,名听言而适拒之,名亟才而适市之。聪于始,愎于终,视举朝无一人足任者。柄讬奄尹,自贻伊戚。”谈迁的“视举朝无一足任”之语,与张岱所言“天下之人无所不用”,正形成相互的对应。清人唐甄曾同情崇祯帝“不得已”用宦官,但他也直言不讳说道:“女子、寺人乱天下,宠女子、寺人者谁也?”
因此,明清之际有关亡国责任的讨论,虽不乏如陈鼎般的“宦官亡国论”者,但更值得留意的是,在诸多论及宦官的话语中对当朝大臣的抨击和对崇祯帝用人的批判,这都使得明末宦官之于亡国的责任降低。明亡前夕客居京师的钱直言:“览国家祸败之兴,不尽由于佥壬之罪也。”崇祯时锦衣卫指挥佥事王世德称:“置本兵、总、协、文武大僚于不问,专责宦官,宦官何足轻重乎?”遗民史家戴笠、吴乔总结明亡原因时,对“主上”和“廷臣”皆有批评,他们称“至于阉侍之情状,古今同然,不必言也”。站在清人的立场上,邵廷采认为对宦官势力的打击其实无补于事:“击亦亡,不击亦亡。”李塨也称:“(烈皇帝)用宦官亡,不用宦官亦亡。”康熙帝谕廷臣道:“但谓明之亡,亡于太监,则朕殊不以为然。”崇祯当朝时期,舆论因崇祯帝再度信赖宦官而大声疾呼“宦官亡国论”作为对皇帝的警告,但在明亡之后,当人们再度回顾与反思时,得出的结论却不尽相同。
当然,崇祯朝宦官对政事的影响并未被忽视。皇帝的决策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宦官的影响,“每当大举措,则内珰启其端,似阴中而不觉也”;当崇祯朝战事孔棘之际,宦官四出并未强化作战的效果,反而“掣任事之肘,隳庶吏之心”;当李自成率军兵临城下之时,奉命守内城的宦官开门投降,加剧了明朝灭亡的进程,“市主者皆腹心之臣,清宫者号知命之士。向之所用,适以为贼间而速自毙”。然而,正如论者所意识到的那样,这些问题虽然发生于明末,但并非朝夕形成,而是长期的制度积累与政治传统所致。明朝的灭亡是一个朝代的终结,也是人们思考整个有明一代宦官政治的起点。
二、明代宦官政治与“有明之无善治”
明代的宦官参政几乎贯穿整个王朝终始,明太祖洪武朝宦官制度的组织基础已然成型,永乐时期,宦官更是广泛参与到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等事务中。至正统朝英宗年幼登基,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中枢决策模式渐成定制。此后宦官势力虽有消有涨,但始终与明代政治勾连不绝。因此,明清之际人们对宦官问题的反思,多不囿于明末的短暂时间范围,而是以明亡为切入点,逐步向前推进,扩展至对明代二百余年之宦官政治的检讨。
在明朝灭亡前夕的生死关头,崇祯帝仍派遣内臣守卫城门,其对宦官的信赖令人惊讶,但却也被认为与其列祖列宗一脉相承。清人邵廷采称:“成祖以此始,思陵以此终。”崇祯帝最终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邵氏评价道:“躬蹈覆辙,殆又甚焉。”这“躬蹈”——亲身践履与传承的,正是明朝诸帝长期以来对宦官的信赖与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