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视角下的古巴比伦国王汉穆腊比以法治国研究
作者: 陈艳丽 李海峰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3.0066
收稿日期:2022-10-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马瑞王室档案》与公元前两千纪早期西亚外交研究(22BSS046)”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公元前2—1千纪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经济契约的整理与研究”(20&ZD23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陈艳丽,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古代西亚北非文明;李海峰,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西亚北非文明。
① E.A.Speiser,“Cuneiform Law and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07,No.6 (1963),p.536.
② 《汉穆腊比法典》的楔形文字原文,参见E.Bergmann.S.J.,Codex Hammurabi:Textus Primigenius,Roma:Pontificium Institutum Biblicum,1953.下文将其简称为《法典》。
③ 代表性成果有Ira Maurice Price,“The Stele of Hammurabi,” The Biblical World,Vol.24,No.6 (1904),pp.468-472; David G.Lyon,“The Structure of the Hammurabi Cod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25 (1904),pp.248-265;G.R.Driver,John.C.Miles,The Babylonian Laws (volume I),Legal Commentary,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56;A.H.Godbey,“The Place of the Code of Hammurabi,” The Monist,Vol.15,No.2 (1905),pp.199-226; 吴宇虹等:《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经典举要》,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李海峰:《从民间契约看〈汉穆腊比法典〉的性质》,《史学月刊》,2014年第3期等。
摘 要: 经过30余年的外交斡旋和军事征服,古巴比伦国王汉穆腊比于公元前1755年重建了两河流域的统一王权,结束了该地区200余年的政治分裂局面。而文化传统、习俗和法律的多样性,宗教信仰的复杂性,以及公民的身份认同等问题,对新兴的巴比伦帝国的治理提出了挑战。《汉穆腊比法典》、铭文和书信等出土文献表明,他承继了两河流域原有的国家治理传统,以“王权神授”的理念宣扬其统治的合法性,在建立社会公平与正义的法治精神的指导下,以法确立和维护巴比伦的社会秩序,保护其臣民的财产权利和生命安全。汉穆腊比以法治国的理念和举措,为考察古代两河流域国家的治理理念和传统提供了重要参考。
关键词: 古巴比伦王国;汉穆腊比;统一王权;以法治国
古代两河流域文明有着悠久的法治传统,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珍贵的楔形文字法律文献,有学者认为两河流域的法律记录构成了一般法理学的最早篇章。① 古巴比伦国王汉穆腊比颁布的《汉穆腊比法典》是两河流域法律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是世界现存第一部比较完备的成文法典。② 1901年,记载该法典的黑色玄武岩石碑在苏萨(Susa)地区一经出土就引起了学界的热切关注。百余年来,学者们对汉穆腊比的研究也主要围绕着这一《法典》展开,对该《法典》石碑的出土情况、立法精神、结构和内容、法典性质与历史地位等进行了深入讨论,③ 但多限于从法律文化视角,集中在对《法典》本身的研究,鲜有将其视为汉穆腊比治理多元帝国的有效手段而展开深入论述。汉穆腊比统治长达43年(公元前1792—前1750),关于汉穆腊比的统治时间,目前学界有高、中、低三种年代体系,本文采用其中的中年代体系,将公元前1792年作为汉穆腊比的统治元年。关于汉穆腊比纪年问题的讨论,参见O.Neugebauer,“The Chronology of the Hammurabi Ag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Vol.61,No.1 (1941),pp.58-61;M.B.Rowton,“The Date of Hammurabi,”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Vol.17,No.2 (1958),pp.97-111; 吴宇虹:《古代两河流域文明史年代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等。 他的铭文显示了对臣民利益的关心和对被征服地区原有文化传统的尊重,他发出的司法和行政指令书信涉及诉讼案件的审判、国家对土地和税收的分配管理等问题,其中也体现了以法治国的理念和诸多举措,但学界现有研究多集中在对这些文献的基础整理方面。包括汉穆腊比在内的巴比伦第一王朝国王们的书信和铭文的出土情况、整理及翻译,详见L.W.King,The Letters and Inscriptions of Hammurabi,King of Babylon,about B.C.2200,Vol.I-III,London:Luzac and Co,1898-1900(下文简称LIH I、LIH II、LIH III,如LIH III,II,意为第3卷第2号书信)。汉穆腊比铭文的出土情况、整理及翻译,详见J.Menant,Inscriptions de Hammurabi,Roi de Babylone,Paris:Librarie Orientale Benjamin Duprat,1863; Douglas R.Frayne,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Early Periods,Volume 4,Old Babylonian Period (2003-1595 BC),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0,pp.332-371(下文按学界惯例缩写为RIME 4)。汉穆腊比的书信还收录在R.Frankena,Briefe aus dem British Museum,Leiden:E.J.Brill,1966; F.R.Kraus,Briefe aus dem Archive des ama-hāzir,Leiden:E.J.Brill,1968; M.Stol,Letters from Yale,Leiden:E.J.Brill,1981; F.R.Kraus,Briefe aus kleineren westeuro-pischen Sammlungen,Leiden:E.J.Brill,1985; W.H.Van Soldt,Letters in the British Museum,Part 2,Leiden:E.J.Brill,1994.此类书信主要是汉穆腊比与其任命的以拉尔萨为中心的南方地区的总负责人辛伊迪南(Sin-Idinnam)和南方地区的土地管理人员沙马什哈兹尔(ama-hāzir)的通信,总计约有195件。 本文依据汉穆腊比的《法典》、铭文和书信等原始文献材料,从其重建两河流域统一王权的视角,尝试对汉穆腊比进行国家治理,尤其是其以法治国的理念和具体措施加以探讨。
一、重建两河流域统一王权
约公元前2371年,萨尔贡(Sargon)结束了苏美尔众城邦争霸的局面,他建立的阿卡德王国(约公元前2371—前2193)首次完成了两河文明的统一,其势力影响范围从地中海岸延伸到波斯湾,以及与两河流域临近的埃兰(Elam)地区,最后被来自东北山区的库提(Guti)人灭亡。公元前2111年,苏美尔人最后的统一政权乌尔第三王朝(Ur III Dynasty,公元前2111—前2004)统治了两河流域大部分地区。在该王朝统治后期,来自西北方向叙利亚文中的“叙利亚”指幼发拉底河与地中海东岸之间的广袤区域。荒漠的游牧民族阿摩利人(Amorites)以部落为单位纷纷进入两河流域,乌尔第三王朝在王国边界建立“阿摩利长城”,试图阻止游牧民渗入,但未取得成功。关于包括阿摩利人在内的塞姆人的故乡起源,以及他们从公元前4千纪到公元7世纪的几次民族迁徙活动,参见[英]莱昂纳德·W.金著,史孝文译:《古代巴比伦》,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9-127页。公元前2004年,乌尔第三王朝亡于来自伊朗高原的埃兰大军。此时,已接受了先进的苏美尔和阿卡德文化的阿摩利诸部落所建立的政权纷纷登上了两河流域的历史舞台,开始了新一轮以完成该地区再统一为目标的争霸战争。
伊辛(Isin)王朝(公元前2020—前1794)和拉尔萨(Larsa)王朝(公元前2025—前1763)为争夺两河流域南方的领导权,进行了200余年的斗争,最终拉尔萨国王瑞姆辛(Rim-Sin)于公元前1794年攻陷了伊辛城,取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争霸战争的胜利。在两河流域的北方,同为阿摩利部落酋长之后的沙姆西阿达德(ami-Adad,公元前1809—前1776)经过数年征战,建立了“上两河流域王国”(Kingdom of Upper Mesopotamia),并统一了北方地区,领土范围包括今天伊拉克的北半部和叙利亚全境,Georges Roux,Ancient Iraq,London:Peguin Group,1992,p.191. 并将位于幼发拉底河中游的古老城邦马瑞(Mari)变为它的一个行省。古巴比伦王朝也是由乌尔王朝末年进入两河流域的一位阿摩利部落酋长建立的,到公元前1792年汉穆腊比继位之时,经过5位国王百余年的创业与守业,巴比伦成为当时西亚地区的一个具备中等实力的政权。汉穆腊比继位之初,瑞姆辛刚刚消灭宿敌伊辛,权威正盛,沙姆西阿达德的军队正横扫北方战场,迪亚拉河(Diyala)地区的埃什侬那(Enunna)王国对两河流域的核心地区虎视眈眈。根据汉穆腊比的统治年名从乌尔第三王朝到古巴比伦帝国,两河流域的纪年方法是在年末使用当年(或在年初使用上一年)发生的政治、宗教和军事方面的重大事件给新的一年加以命名,这一纪年方式称为“年名”。两河流域各王朝统治者年名的原文和英文翻译,参见“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楔形文献数字图书馆创始工程”(Cuneiform Digital Library Initiative),http://cdli.ucla.edu.文中使用的年名均出自此数据库。和铭文记载,在这一严峻的国际政治局势下,汉穆腊比执政前期除了发动几场小规模的征服战役外,将主要精力用于内政治理和公共工程建设方面。
公元前1775年,即汉穆腊比统治的第17年,沙姆西阿达德的去世引发了两河流域政局的巨变:北方地区分裂为数量众多的小国,埃什侬那趁机联合埃兰向哈布尔河地区进军,原先统治马瑞地区的阿摩利家族的后代金瑞林(Zimri-Lim,公元前1775—前1761)利用沙姆西阿达德去世之机,在北叙利亚强国延哈德(Yamhad)的支持下重夺马瑞的统治权,并迅速建立起幼发拉底河中上游地区国家间的联盟。金瑞林与延哈德的联盟基于两国间的政治联姻,参见陈艳丽:《古巴比伦时期马瑞国王金瑞林与延哈德公主西卜图的政治联姻》,《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173-180页。至此,两河流域形成了拉尔萨、巴比伦、马瑞、埃什侬那间的“政治均势”,数量众多的小国在几个大国的夹缝中求存。这一政治均势建立在该地区的国王们对于埃兰政治优势默认的前提下,埃兰的使节们频繁穿行于各个国家之间,影响着两河流域的政治走向。Wolfgang Heimpel,Letters to the King of Mari,Winona Lake, Ind.:Eisenbrauns,2003,pp.56-162.马瑞王金瑞林、巴比伦王汉穆腊比在给埃兰的维西尔(Vizier)的信中,均称对方为“我的父亲”(abi-ya),根据古代近东的外交惯例,这是对其更高一级的政治地位的认同,参见Dominique Charpin,Francis Joannès,Lackenbacher Sylvie,et al.,Archives Royales de Mari XXVI:Archives pistolaires de Mari I/2, Paris:Edition Recherche sur les Civilisations,1988,nos.362,nos.449(下文简称ARM XXVI/II).关于古代近东外交中的“父子”关系的论述,参见F.C.Fensham,“Father and Son as Terminology for Treaty and Covenan,”in H.Goedicke,ed.,Near Eastern Studies in Honor of William Foxwell Albright,Baltimore &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71,pp.121-135.
公元前1765年,埃兰在巴比伦和马瑞的支持下占领了埃什侬那,后将目标瞄准了拉尔萨和巴比伦,派使者在两国之间实行离间之计。ARM XXVI/II,nos.362.在此信中,埃兰派使节到巴比伦见汉穆腊比,与其相约一起出兵攻打拉尔萨;同时又派出使节到拉尔萨见瑞姆辛,与其相约一起出兵攻打巴比伦。汉穆腊比则与拉尔萨王瑞姆辛、马瑞王金瑞林结成了对抗埃兰的军事联盟,并于次年击败埃兰、埃什侬那等国的同盟军,迫使埃兰撤出埃什侬那并结束了前者在两河流域的霸权。公元前1763年,汉穆腊比在金瑞林军队的帮助下,攻陷了拉尔萨城并俘虏了瑞姆辛,拉尔萨由此灭亡。公元前1762年,汉穆腊比征服了埃什侬那。公元前1761年,汉穆腊比征服了昔日忠诚的盟友马瑞,并在两年后将马瑞城夷为平地。汉穆腊比征服拉尔萨、埃什侬那和马瑞等王国的具体过程,参见Marc Van de Mieroop,King Hammurabi of Babylon,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5,pp.15-78; Matthew Rutz,Piotr Michalowski,“The Flooding of Enunna,the Fall of Mari:Hammurabi’s Deeds in Babylonia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Journal of Cuneiform Studies,Vol.68 (2016),pp.15-43.由此汉穆腊比结束了两河流域200余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建立了疆域辽阔的巴比伦帝国,“从首都巴比伦出发,人们可以向南行进200公里到达波斯湾沿岸,或是沿着幼发拉底河或底格里斯河向北行进相同的距离,而仍然在这个国家境内”。Marc Van de Mieroop,King Hammurabi of Babylon,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