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上京之战发覆

作者: 李玉君 常志浩

摘 要: 上京之战是辽金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发生时间和发起动机与金军的作战意图密切相关。由于《金史·卢彦伦传》将传主降金时间错记为天辅四年,学界受此误导,多认为金朝在天辅四年上京之战后即占领辽上京。实际上,辽金上京之战有两次:一次在天辅四年五月,金朝意在震慑辽朝、以打促和;另一次在天辅六年七月,金军欲借道辽上京追袭天祚帝。前后两次金人均是获胜后旋即离开,并未占领上京。直至天辅七年卢彦伦以城降金,辽上京才正式纳入金朝版图。细究可知,以往学界认为的金朝“选择辽之五京及辽主为其战略目标”的战略计划并非史实。

关键词: 辽金战争;上京之战;卢彦伦

金军占领辽朝五京的战役均为辽金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的上京之战却长期为学界所忽略。论者多止于“天辅四年(1120)四月,阿骨打亲自率军攻辽,五月占领辽上京临潢府”这类较为简略的描述,对于金朝进攻上京(如未特别说明,本文上京即指辽上京临潢府)的作战意图、战后处置乃至战役次数都未仔细考辨。②不得不说,上京之战的受关注程度实在与其重要性不相匹配。笔者从《金史·卢彦伦传》的系年考辨问题入手,发现金朝占领上京的过程曲折复杂,绝非学界现有认识这么简单;进一步结合当时的局势可知,上京之战的进展态势也是金军攻辽战略的直接反映。

一、《金史·卢彦伦传》与上京之战

学者们多认为,金朝是在天辅四年(1120,辽天庆十年)五月辽上京留守挞不野投降之后即已稳固占领辽上京,这与《金史·卢彦伦传》的记载不无关系:

初取临潢,军中有辛讹特剌者,旧为临潢驿吏,与彦伦善,使往招谕,彦伦杀之。辽授彦伦团练使、勾当留守司公事。

天辅四年,彦伦从留守挞不野出降。授夏州观察使,权发遣上京留守事。师还,挞不野以城叛,彦伦乃率所部逐挞不野,尽杀城中契丹,遣使来报。未几,辽将耶律马哥以兵取临潢,彦伦拒守者七月。会援兵至,敌解围去,因赴阙。(《金史》卷七五《卢彦伦传》,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824页。)

据此记载,卢彦伦在天辅四年跟随留守挞不野出降。关于挞不野降金,《金史·太祖本纪》记载:天辅四年五月,“上亲临城,督将士诸军鼓噪而进。自旦及巳,阇母以麾下先登,克其外城,留守挞不野以城降”。(《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页。)《辽史》也明确记载:天庆十年(1120)“五月,金主亲攻上京,克外郛,留守挞不也率众出降”。(《辽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79页。)

又有《金史·毛子廉传》云:

天辅四年,遣谋克辛斡特剌(即《卢彦伦传》之辛讹特剌)、移剌窟斜招谕临潢,子廉率户二千六百来归。令就领其众,佩银牌,招未降军民。卢彦伦怒子廉先降,杀子廉妻及二子,使骑兵二千伺取子廉。子廉与窟斜经险阻中,骑兵围之,两骑突出直犯子廉。子廉引弓毙其一人,其一人挺枪几中子廉腋。子廉避其枪,与搏战,生擒之,乃彦伦健将孙延寿也。余众溃去。(《金史》卷七五《毛子廉传》,第1826页。)

则由上引可知,卢彦伦投降在毛子廉之后。参看本段校记,关于毛子廉投金时间有两种说法:一是本传的天辅四年说;二是《金史·太祖本纪》与《辽史·天祚皇帝》的天辅六年说(1122,辽保大二年)。(《金史》卷七五《毛子廉传》“校勘记二”,第1836页。)若以天辅六年说为准,则卢彦伦投金时间也应在天辅六年之后。参酌《金史·卢彦伦传》的记载,金朝在卢彦伦投降之后才得以占领上京,则金人占领上京的时间不早于天辅六年。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前辈学者们对上京之战时间的判断。

然而从目前学界的研究来看,似乎无人质疑卢彦伦、毛子廉二传,而是认为《金史·太祖本纪》及《辽史·天祚皇帝》系年有误。如1975年点校本《金史》卷二《太祖本纪》“校勘记一三”云:

乙丑上京汉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户降。按本书卷七五《毛子廉传》,“毛子廉本名八十。天辅四年,遣谋克辛斡特剌、移剌窟斜招谕临潢,子廉率户二千六百来归”,即此事,在天辅四年,按之卢彦伦等传皆合,疑此处误。(《金史》卷二《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5页。除本条外,其余引用《金史》文献均为中华书局2020年版。)

这可视为一种代表性意见。其他如修订本《辽史》“校勘记”亦根据卢彦伦、毛子廉二传,指出《天祚皇帝》系年疑误:“毛八十降金当在天辅四年(辽天庆十年)五月金取上京以前。”(《辽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校勘记一○”,第394页。)参与点校本《辽史》修订的邱靖嘉与苗润博也认同此见,且苗润博进一步指出:“《辽史》此处所记或系元人因循金代文献致误。”( 苗润博:《〈辽史〉探源》,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85页;邱靖嘉:《〈金史〉纂修考》附《金史》卷二《太祖纪》校注,校注四五,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98页。)2020年修订本《金史》同样在《太祖本纪》天辅六年七月乙丑“上京汉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户降”条下出校,认为系年疑误,理由同上。(《金史》卷二《太祖本纪》“校勘记二五”,第50页。)从上述论断来看,辽金二史的点校者判定《辽史·天祚皇帝》与《金史·太祖本纪》系年有误的预设前提是《金史·卢彦伦》与《金史·毛子廉传》中系年正确。但两传系年果真正确吗?我们还需进一步搜索史料才能甄别。

首先,考察《辽史》相关史料。其一,《辽史·天祚皇帝》保大三年(1123)正月条云:“上京卢彦伦叛,杀契丹人。”(《辽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第388页。)这正好与《金史·卢彦伦传》载:金天辅七年(1123)“彦伦乃率所部逐挞不野,尽杀城中契丹”之事相呼应。其二,《辽史·萧乙薛传》亦语涉卢彦伦事:“(天庆)十年,金兵陷上京,诏兼上京留守、东北路统军使。为政宽猛得宜,民之穷困者,辄加振恤,众咸爱之。

保大二年,金兵大至,乙薛军溃,左迁西南面招讨使。以部民流散,不赴。及天祚播迁,给侍从不阙,拜殿前都点检。凡金兵所过,诸营败卒复聚上京,遣乙薛为上京留守以安抚之。

明年,卢彦伦以城叛,乙薛被执数月,以居官无过,得释。”(《辽史》卷一○一《萧乙薛传》,第1581-1582页。)

根据此记载可得如下三点认识:一、萧乙薛在天庆十年上京之战后接任上京留守,并且实际任职到保大二年(1122)上京再次失陷;二、因辽兵复聚上京,天祚帝第二次任命萧乙薛为上京留守,安抚士卒;三、保大三年,因卢彦伦叛变降金、萧乙薛被囚,辽上京才归入金朝版图。结合《辽史》两条材料可知,除保大二年被金军短暂破城外,从天庆十年上京之战后到保大三年卢彦伦投金前,辽上京始终在萧乙薛掌控之下,并未被金朝占领。其三,《辽史·耶律奴妻萧(意辛)氏传》曾指出卢彦伦在保大间有叛辽迹象,“保大中,意辛在临潢,谓诸子曰:‘吾度卢彦伦必叛,汝辈速避,我当死之。’贼至,遇害。”(《辽史》卷一〇七《耶律奴妻萧氏传》,第1622页。)这说明在天辅四年,卢彦伦尚未叛辽,再综合《辽史·萧乙薛传》的记载来看,卢彦伦投金的时间为保大三年是可信的。

再看《金史》相关记载。据《金史·太祖本纪》天辅六年六月戊子朔条记载:

上亲征辽,发自上京(笔者注:金上京( 参见徐子荣:《〈金史〉天眷元年以前所称“上京”考辨》,《学习与探索》,1989年第2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监国。辛亥,诏谕上京(笔者注:辽上京)官民曰:“朕顺天吊伐,已定三京,但以辽主未获,兵不能已。今者亲征,欲由上京路进,恐抚定新民,惊疑失业,已出自笃密吕。其先降后叛逃入险阻者,诏后出首,悉免其罪。若犹拒命,孥戮无赦。”(《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40页。)

本卷同年七月乙丑条云:

上京汉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户降,因命领之。丙寅,以斡答剌招降者众,命领八千户,以忽薛副之。(《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40页。)

关于上述两则材料有两点需注意:一、阿骨打辛亥诏谕辽上京路官民的诏书中的“已定三京”指哪三京?查阅史书,不难看出是收国二年(1116)五月所定之东京、天辅六年正月所定之中京和四月所定之西京。正因为此时上京临潢府仍不在金朝控制之内,所以才有此诏谕。这也与《辽史·萧乙薛传》“保大二年,金兵大至”的记载相合。二、对比可知,上引材料中的“斡答剌”和“忽薛”就是《金史·毛子廉传》中“辛斡特剌”和“窟斜”的同名异译。如此则毛子廉在辛斡特剌等人的招降下于天辅六年七月降金可信,而卢彦伦杀辛斡特剌理应在天辅六年七月之后。综合《辽史》和《金史》的记载,基本可以断定卢彦伦降金时间应遵从《辽史·天祚皇帝》的记载,为天辅七年正月。进一步可推知,元代史臣在编修《金史》之时,因《卢彦伦传》误记传主在天辅四年投降,而又知毛子廉降金在卢彦伦之前,故将毛子廉降金事件也改在了天辅四年。由此造成了点校者所谓毛子廉、卢彦伦两传系年相合的情况,以致误导了学者们对辽金上京之战的判断。

理清上述几点即可得知,以往学界关于金朝在天辅四年就已占领辽上京的说法并不符合史实;实际上,直到天辅七年正月之后,金朝才通过卢彦伦献城将辽上京收入版图。为进一步理清这一问题,有必要对辽金两次上京之战的经过进行重新梳理。

二、辽金第一次上京之战复盘

金人对天辅二年(1118,天庆八年)的议和活动抱有很大期望,希望结束战争、与辽划疆并立。( 日本学者三上次男认为天辅元年末显州之战结束后,足以保证金朝能够稳固占领辽东京道全域,标志着阿骨打基本完成了统一女真的夙愿。参见\[日] 三上次男著,金启孮译:《金代女真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127页。笔者赞同此观点,并认为随着女真建国目标的实现,阿骨打对辽金天辅议和抱有极大的希望,迫切想要得到辽在政治上的承认,实现两国和平共处,并非如部分学者所言是为了麻痹辽朝的缓兵之计。笔者有另文探讨,此不备述。)可惜在册礼的最后阶段,辽廷态度迁延散漫且不愿给予金朝平等的地位,令金人大为恼怒。据《金史·银术可传》记载:天辅三年(1119)“辽大册使习泥烈遣回,约以七月半至,而尽九月习泥烈未来,上使诸军过江屯驻”。(《金史》卷七二《银术可传》,第1762页。)所谓过江,应是指诸路金军过混同江到长春州一线屯驻,直接威胁辽上京地区。之后天祚帝“复遣习泥烈、杨立忠先持册稿使金”。(《辽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第379页。)但双方仍未就册文达成一致,同时天祚帝“乞兵于高丽”,(《辽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第379页。)故阿骨打在天辅四年三月下诏:

辽人屡败,遣使求成,惟饰虚辞,以为缓师之计,当议进讨。其令咸州路统军司治军旅、修器械,具数以闻。辛酉,诏咸州路都统司曰:“朕以辽国和议无成,将以四月二十五日进师。”令斜葛留兵一千镇守,阇母以余兵来会于浑河。(《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页。)

此处需注意的有两点:此次进军是合黄龙府路与咸州路的主力倾师而来;大军集结地点位于浑河(此浑河即今吉林西北、内蒙古东北之霍林河,位置在临潢府以北,而非东京道沈州之浑河)。至四月乙未,诸军会师完毕,阿骨打“自将伐辽。以辽使习泥烈、宋使赵良嗣等从行”。(《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页。)至五月甲辰:

(阿骨打)次浑河西,使宗雄先趋上京,遣降者马乙持诏谕城中。壬子,至上京,诏官民曰:“辽主失道,上下同怨。朕兴兵以来,所过城邑负固不服者即攻拔之,降者抚恤之,汝等必闻之矣。今尔国和好之事,反覆见欺,朕不欲天下生灵久罹涂炭,遂决策进讨。比遣宗雄等相继招谕,尚不听从。今若攻之,则城破矣。重以吊伐之义,不欲残民,故开示明诏,谕以祸福,其审图之。”上京人恃御备储蓄为固守计。甲寅,亟命进攻。上谓习泥烈、赵良嗣等曰:“汝可观吾用兵,以卜去就。”上亲临城,督将士诸军鼓噪而进。自旦及巳,阇母以麾下先登,克其外城,留守挞不野以城降。赵良嗣等奉觞为寿,皆称万岁。是日,赦上京官民。诏谕辽副统余睹。壬戌,次沃黑河。宗干率群臣谏曰:“地远时暑,军马罢乏,若深入敌境,粮馈乏绝,恐有后艰。”上从之,乃班师,命分兵攻庆州。(《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36-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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