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沃土到瘠壤:明清淮北地名变迁与水患成因

作者: 马俊亚

摘 要: 北宋以前,淮北素有“沃土”之称,是中国最重要的经济区;南宋以后逐渐衰落。民谚“江淮熟,天下足”,在宋以后变成了“苏湖熟,天下足”。原来指称淮北的“鱼盐之邦”“鱼米沃壤”“鱼米之乡”,明清后被“穷山恶水”所替代;“鱼米之乡”则成了江南的别称。淮北经历了从沃土到瘠壤的惊天衰变。明清政府在淮北的治水,首要目的不是防灾减患,而是维持漕运,严重地破坏了淮北的水文和生态环境,使水资源极为丰富的淮北成为一个工程性缺水、水质性缺水,甚至季节性缺水与季节性洪涝并行的地区。以致淮北方言中长期称田为“湖”,民众忘记了田与湖之别。

关键词: 沃土;瘠壤;鱼米之乡;穷山恶水

据统计,淮北盐城、淮安和涟水在1550—1950年这400年间所发生的水灾次数在5000年间发生的水灾总数中所占的比重分别为88.9%、71.5%和95.6%。①近年来,学界公认,1500—1900年间是洪泽湖流域洪涝的多发期,且农作物栽培发生了重大变化,原来稻麦两熟的耕种制度,演变成以玉米、番薯类为主的粮食种植。近年来,学者对这一变迁的原因做了“科学的”分析,但其结论则令人不敢苟同。比较流行的解释是“小冰期”一说。各种相关的论点基本源于竺可桢的历史气候研究。竺可桢认为:“中国地貌工作者,近年来在天山东段海拔3650米高处,发现完全没有被侵蚀,看来好像是最近新留下来的终碛石,这可能是第十二世纪到十八世纪的寒冷时代所遗留,即西欧人所谓的现代‘小冰期’。”②

竺可桢把中国历史上的低温期定在公元1400—1900年的500年间,即便在其间最温暖时段,“气候也没有达到汉唐期间的温暖”。③

这一研究自有相当的科学依据,但近年各类历史物候学者把诸多历史事件归因于气候变化,则过于牵强。竺可桢同时认为,“在这五百年间,我国最寒冷期间是在十七世纪,特别以公元1650—1700年为最冷”。④

众所周知,这段时期是所谓的清初“盛世”,特别是“康熙之治”时期,“小冰期影响”说无法解释清初灾害降低的现象。有学者弥缝说,康熙时期,气候虽然寒冷,但康熙励精图治,缓解了因自然灾害带来的社会经济损失。⑤既然励精图治可以解决小冰期的负面影响,那么,“小冰期”的负面影响如还存在,似可归咎于统治者没有励精图治。还有学者提出所谓的厄尔尼诺影响说:“洪泽湖流域洪涝灾害变化同El Nio事件存在一定的统计对应性关系,

在El Nio事件年及其次年是洪泽湖流域洪涝的多发年份。”叶正伟、朱国传:《洪泽湖流域洪涝灾害演变趋势及其与El Nio事件关系》,《长江流域资源与环境》,2009年第11期,第1090页。厄尔尼诺不仅影响地球,甚至影响太阳系,它显然不是靶向毒物,为何单单对极小范围的洪泽湖流域产生如此剧烈的影响?

揆诸史实,淮北的水灾和农作物种植结构的演变,实非上天之过,主要是因封建统治者对水利的决策失误所造成的。

一、保运朝政与淮北水患

明清在淮北治水,支出约占全国治水经费的八成。但这些大规模的治水基本是为政治服务,大多要牺牲某个区域或多个区域,以维护朝廷视之为命脉的核心利益。

在1400—1900年之间的所谓“小冰期”,淮北水灾确实数量惊人。据《明史·五行志·水潦》,仅明万历年间(1573—1620),黄河就多次决溢。在

明代276年时间里,黄河决溢和改道456次,平均7个月一次;

水利电力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人民黄河》,水利电力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清代1644—1840年,黄河决溢361次,平均6.5个月一次。

水利电力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人民黄河》,第55页。但有清一代,黄河流域发生旱灾201次,平均一年多一次。

水利电力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编:《人民黄河》,第33页。水患与旱熯在同一地区循环往复,这恐怕不能用厄尔尼诺影响下的降水多少来解释。史载,黄河远在小冰期或厄尔尼诺影响之前,就已多次肇灾,如汉兴三十九年(前168),“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其后四十有余年……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史记》卷二九《河渠书》,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409页。其后,河决之患不绝于书。“金明昌(1190—1196)中,北流绝,全河皆入淮,元溃溢不时,至正中受害尤甚,济宁、曹、郓间,漂没千余里。”《明史》卷八三《黄河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13页。

万历时代,黄河在河南省的河道宽达二三十里(合3600~5400丈),但到徐州附近,为了束水攻沙,黄河河道宽度被缩至80余丈。岑仲勉:《黄河变迁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28页。这些地方的黄河两岸,并无砖石建成的大堤,而是土性较松的黄土。这里的黄河特别容易溃决也就可以理解了。万历四年二月,督漕侍郎吴桂芳言:“淮、扬洪潦奔冲,盖缘海滨汊港久堙,入海止云梯一径,致海拥横沙,河流泛溢,而盐(城)、安(东)、高(邮)、宝(应)不可收拾。国家转运,惟知急漕,而不暇急民。”《明史》卷八四《黄河下》,第2048页。因此,淮北的水患是人祸,而非天灾。明代进士刘尧诲写道:“淮扬多水患,而说者以为天数,岂非妄哉。”(清)顾炎武撰,黄珅等校点:《天下郡国利病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6页。

隆庆末、万历初任总河的万恭多次明确地反对加固黄河南岸河堤,认为为了保运道,让河水淹没黄河南岸地区(即淮北)是最合理的选择。他写道:“河南属河上源,地势南高北下,南岸多强,北岸多弱。夫水,趋其所下而攻其所弱。近有倡南堤之议者,是偪河使北也。北不能胜,必攻河南之铜瓦厢,则径决张秋;攻武家坝,则径决鱼台,此覆辙也!若南攻,不过溺民田一季耳。是偪之南决之祸小而北决之患深。”(明)万恭原著,朱更翎整编:《治水筌蹄》,水利电力出版社1985年版,第15页。他再三强调,让黄河南徙是维护运道安全的保障,“黄河南徙,国家之福也”。

(明)万恭原著,朱更翎整编:《治水筌蹄》,第28页。他非常正确地指出,若消除淮北的水患,让黄河从铜瓦厢改道即可:“若不为饷道计,而徒欲去河之害,以复禹故道,则从河南铜瓦厢一决之,使东趋东海,而河南、徐、邳永绝河患。”(明)万恭原著,朱更翎整编:《治水筌蹄》,第37页。值得注意的是,1855年黄河“自行”改道,就是从铜瓦厢冲决的。这说明明代河臣非常清楚淮北水患的真正症结,即淮北水患是人为控制的结果。

湖底平均海拔高于东部地面五六米的洪泽湖堤高家堰同样易决易溃。洪泽湖作为服务漕运的巨型水利设施,在湖水越过志桩标线或漕船过淮后,往往开坝泄水。就淹没百姓的效果而言,掘坝减水与湖堤溃决几无二致。要知道,作为中国第四大淡水湖的洪泽湖本质上是一个人工大水库。一般说来,蓄水用的水库多建在山谷中;如三面临山,只要在谷口修一道坝堰即可,这样不会造成大面积的土地被淹。明代修筑的高家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落差、地势极为平坦、极不适合修建水库的淮河中游造就了一个庞大的人工湖泊,且仅有东部一道堰,湖的西面、北面、南面均无实质性的堤堰。在以后的近300年里,一代又一代的河臣们不断地加固加高高家堰,事实上是在不断地扩大两淮地区的灾源。

洪泽湖大堤高家堰对淮北的影响,可参见浮山堰造成的恶劣后果。南朝梁武帝(502—549)时,并没有所谓的小冰期或厄尔尼诺影响。梁军在淮河浮山一带筑堰,以水淹攻当时魏军据守的军事重镇寿阳。浮山在寿阳下游约220公里处,地势相差8~10米。张卫东:《浮山堰》,《中国水利》,1985年第11期,第36页。公元516年春,大堰建成,长9里,下宽140丈,上宽45丈。大堰直接造成“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地。魏寿阳城隔戍稍徙顿于八公山,此南居人散就冈垄”。《梁书》卷一八《康绚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91-292页。当年秋,淮水暴涨,仅存4个月的大堰溃决。《梁书》卷一八《康绚传》,第292页。“淮堰坏,死者十余万口”。(北魏)郦道元著,王国维校,袁英光、刘寅生整理:《水经注校》卷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974页。据初步估算,浮山堰形成的水域面积约为6700多平方公里,积水覆盖了今五河、泗县、凤阳、蚌埠、灵璧、固镇、凤台、寿县以及颍上、霍邱等县市的大部或一部分,总蓄水量在100亿立方米以上。

张卫东:《浮山堰》,《中国水利》,1985年第11期,第37页。浮山堰在高加堰西部五河地区,此处淮河河底低于洪泽湖湖底7尺有余。苏民生、武同举:《促进导淮商榷书(民国十二年十一月)》,《江苏水利协会杂志》,1923年第16期,第3页。浮山堰蓄水几淹没了寿县城,洪泽湖蓄水时显然也要淹没大片的淮域地区。

淮河进入安徽省,从洪河口到洪泽湖,通称为中游,流域面积为13万平方公里,长490公里。以安徽西部的山地丘陵为中游起点,落差仅为16米,比降为0.03‰。水利部治淮委员会淮河水利简史编写组:《淮河水利简史》,水利电力出版社1990年版,第2页。实际上,淮河中游许多河段是倒比降。据民国初年实测:“计杨庄旧黄河底高于海平面十米突……洪泽湖底真高亦十米突。……洪湖底,乃高于上游盱眙淮底二尺许,盱眙淮底又高于上游五河淮底五尺许,由五河至寿县一带三四百里间之淮底,几无倾斜。”苏民生、武同举:《促进导淮商榷书(民国十二年十一月)》,《江苏水利协会杂志》,1923年第16期,第3页。

洪泽湖底的海拔—般已达到10米多,最低凹的部分也在8.5米上下。湖底东部的一带洼地,海拔六七米。里下河平原海拔只有3米左右,比湖底低6米多。

鞠继武编:《洪泽湖》,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版,第18页。根据后来设立的水位标志推算, 万历初年潘季驯修筑的高家堰堰顶高程在12.2 米左右;康熙十七年(1678)靳辅加修高家堰,堰顶高程约14米;后来逐渐加至19.0~19.5 米之间。

简培龙、简丹:《洪泽湖大堤历史演变研究》,《中国水利》,2017年第9期,第53-56页。嘉庆年间,南河总督黎世序称:“上年洪湖蓄水一丈七尺,尚不能畅出刷黄。”魏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校:《魏源全集》第18册,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82页。道光初年,更要蓄到一丈八九尺,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利史研究室编校:《再续行水金鉴(运河卷)》第1册,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0页。甚至“非蓄水二丈不功”。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利史研究室编校:《再续行水金鉴(淮河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后蓄水2丈仍嫌水位太低。道光十四年(1834)江南河道总督麟庆指出:“蓄清刷黄,治河通义。特今之黄河,底已淤高,故湖水昔存九尺而畅出,今则二丈而不敌。”(清)麟庆:《洪泽归帆》,(清)麟庆著文、汪春泉等绘图:《鸿雪因缘图记》第2集下,北京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4年。也就是说,以洪泽湖底海拔10米、蓄水2丈(6.4米)计,即淹没高家堰以西皖北地区海拔16.4米以下的地区。而洪泽湖以百亿立方米计的湖水水位更高于东部苏北平原10米左右。

由于洪泽湖水位不断提高,在淮河中游形成了一系列新的湖泊群。其中较大的有焦冈湖、黄湖、殷家湖、沱湖、天井湖、城西湖、城东湖、瓦埠湖、高唐湖、花园湖、女山湖、涧溪湖等。这些湖泊的形成年代大都在18世纪前中期。张义丰等主编:《淮河地理研究》,测绘出版社1993年版,第176页。康熙年间,分布在运河西堤以西的湖泊有氾光湖、白马湖、甓社湖、邵伯湖等17个湖泊。(清)靳辅:《下河形势纪》,《治河奏续书》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第579册第39页。

明代重开会通河,在济宁附近建运河水柜,即在运河所经线路的地势最高处建立人工大水库,且四周大部没有堤堰。永乐九年(1411),宋礼重开会通河时,水柜昭阳湖周围不过10余里,80多年后,扩大了7倍。到万历三十二年(1604)泇河通航后,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等都成为水柜。曹瑞民:《微山湖的形成》,济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微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微山湖:微山湖资料专辑》,1990年,第2-3页。康熙六十年(1721)夏,康熙帝谕九卿等:“山东运河,全赖众泉蓄泄微山湖,以济漕运。……地方官未知水之源流,一任民间截水灌田,以为爱恤百姓。不知漕运实由此而误也。若不许民间偷截泉水,则湖水易足;湖水既足,不难济运矣。”朱偰:《中国运河史料选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8页。康熙帝的这一最高谕旨,长期为地方官员无条件地严格奉行。乾隆年间,微山湖的面积竟达2055平方公里。曹瑞民:《微山湖的形成》,济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微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微山湖:微山湖资料专辑》,第7页注2。实际淹没的地区无以估算。环湖地方官员像峄县县丞、滕县和沛县主簿,均以在微山湖“蓄水之多少,为该职之称否”。张伯行:《居济一得》卷一,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5、6、7页。魏源指出:“山东微山诸湖为济运水柜,例蓄水丈有一尺,后加至丈有四尺,河员惟恐误运,复例外蓄至丈有六七尺,于是环湖诸州县尽为泽国。而遇旱需水之年,则又尽括七十二泉源,涓滴不容灌溉。是以山东之水,惟许害民,不许利民,旱则益旱,涝则益涝,人事实然,天则何咎?”(清)魏源:《魏源集》上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08页。南河总督黎世序写道:掌管微山湖蓄水事宜的泇河厅,总是不断抬高水位,“但求蓄水之多,而不顾地方被淹之苦”。这些掌管蓄水事宜的官员,实则控扼周围百姓的性命,“名为惜水如金,实则有心操切。名为留有余以备不足,实则但顾运而不顾民。至湖水长至一丈七八尺,数州县田没水底,该河员故作咨嗟可悯之语,实则乃深喜之”。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