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指向九

作者: 冉志会

秒针指向九。齿轮往上抻半齿,颤一颤,针尖巍巍往下沉。嗒。

我想象我的妻子同我一样,正在观摩一场死亡。这时她坐在床边,低头剥着橘子。她的面孔相当木愣。我看见她铁铸的眉毛,和眉毛底下吊着的一双眼———却看不清她的眼眸。她几乎从不抬起眼皮,一辈子有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把眼睛钉在地上、鞋子上,干活的手上和放菜的桌子上。我怀疑她从未知晓病房里有另一个苦苦求生的灵魂。她或许这辈子都未曾真正面对过死亡。

我名义上的妻子曾经是个寡妇,我害得她第二次要当寡妇。她抗拒将要到来的一切,同时对我迟暮的身躯保持着应当的疏远和冷漠。我常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妻子常年守在病床前。我们住的医院,和居民楼只隔了一米。西面的病人,东面的住民,都不惮把一袋袋的垃圾往巷里扔。总有人把这儿当成天然茅厕。也常有几只苍蝇活到冬日,从垃圾堆上飞起,停在窗沿上。于是妻子总在白日里把窗户关紧,又在夜晚推开。隐隐的腐臭涌入房间时,她说:“总要通一次风。”

和臭味一起进入病房的,还有对面窗户投过来的昏暗灯光。当我沉沉陷入昏睡的时候,我年过四十的妻子会趴在窗台,把眼皮抬起,露出漂亮的褐色瞳孔,用它凝视对面的人,并适时投以真情笑意。她笑起来的时候不大像是我的妻子。这时候,我总是默认她已经嫁给了对面的人。

我在拥有一个属于别人的妻子。这样的认知让我感到惶恐。

我把眼皮掀起一小条缝,用余光注视着妻子浸在光里的一半容颜。我听见他们在讨论东街的便宜茶叶和楼下贵且难吃的饭店。他们用两个小时结束了一切的赞扬和批评,终于把话题引到自己或对方的身上。我厌恶对面那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反复讲述自己童年的故事。而我的妻子总是迫不及待,想要听他再讲一遍。他们幻想着在已过去的那些岁月里遇到对方,将会改变或重新发生的事情。我感到在秒针无力转动的半秒之间,是他们的心跳在为剩余的夜晚报数。

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手递过来一个橘子。我的妻子接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接受他的东西。而现在,我的妻子剥开这颗橘子,用黄色的指头往我嘴里塞了两掰橘肉。如果我还有味觉的话,我会希望这是颗酸橘子。但是我的妻子很快把剩下的橘子吃完了。她用纸擦了擦手,问我想不想上厕所。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想上厕所。

我过早地躺倒在病床上,以至于我过早地失去了体面。在我连续两次跌倒在厕所之后,我的妻子开始用尿壶为我接尿。我时常期望我的妻子不是我的妻子,而只是我花了钱雇的护工。她的手上沾满了我的屎和尿,换句话说,沾满了我的屈辱。她的手就是屈辱本身。我颤颤巍巍挪到床边,任由我的妻子剥开我的裤子,半蹲着为我把尿。

我的妻子头顶有两个发旋,左一个右一个,靠近发旋的地方头发稀疏。每当我不知道该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时,我就盯着这两个旋。我再也没有办法请求我的妻子为我读一本书。她知道,我也知道的是,一旦开口,那些如诗一般、画一样美好的事物,就会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尿骚味。我们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当我的妻子用肩膀把我顶回床上时,尿壶里倾斜出一些尿液,溅到地板上。我的裤子褪在大腿上,萎缩着,阴茎可怜巴巴地露出来,感受到些许的凉意。尿骚味袭入鼻腔。我的大脑困顿混乱,并且在某一时刻联想到了死亡。我闭上眼睛,说了一句抱歉。

我的妻子不说话。她低头提着尿壶,面容平淡,像提着一袋水果或是垃圾那样,大步往外走。我的妻子关门时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我的两只手抓住裤腰带,身子往下拱,手往上扯,手指发抖,合不拢,抓不牢。我肩膀抵住床,往下陷出深窝,腰往上抬,手指尽力把裤子往上拉。力气像河一样聚集到肩膀上,却怎么也流不到指头上去。我怀疑我在生产一头牛,而它即将撑破我的肚皮。我只能用力往上勾、扯、拽,再把腰抬高些,像一把张开的弓……

裤子提到腰际。我手脚发抖,长长舒出一口气。随着尊严的回笼,我感到汗水冰凉,濡湿了衣服。

我的妻子拿起拖把打开房门,弓下腰,一下又一下拖着地。她的手往回收的时候,拖把的尾端会甩高两公分。地板咯吱咯吱,好像被人擦去了一层皮。妻子仔细察看,又反复嗅了几遍,终于确认地上已经不存在尿液了。她一路举着拖把离开房间,很快又回来,带着冲刷过的、水淋淋的拖把,把病房的每一个角落都拖一遍。当拖到挂钟底下时,我的妻子抬起头,盯着它看了几秒。等到我的妻子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她把被子盖在我身上,坐到床边,拿起柜子上的一个橘子,边剥边问我,饿吗。

我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喝水。我宁愿哪一天饿死在病床上,而不是每天都要我的妻子掀开垃圾袋,一遍又一遍剥夺我存在的微薄意义。我的妻子知道我想死,在我还没有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了我的心理。

在她第一次为我接尿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劝我活下去。我把枕头扔到地上,哭嚎着要爬下床。我的腿和我的手、我的身子,麻木没有知觉。我拱到床边,掉下来砸到地上,朝着门口蠕动。我的妻子退后两步,关上房门。第二天早上,她请人把昏死过去的我背回床上。

从那天起,我的妻子开始再次适应没有丈夫的生活。

妻子把一瓣橘子塞到我的嘴里。我一瓣,她一瓣。她始终低着头。我不知道我吃橘子的意义在哪里。无论酸甜,吃到嘴里,都是浸了水的馒头。我的妻子爱好橘子。她总是吃完一个又去摸下一个,她的指头永远是被橘汁染成的黄色。

我问妻子:“你看见墙上的挂钟了吗?”

我说话时,我的妻子发出一声很大的吞咽声。为了和我保持某种形式上的缄默,她几乎从不吐出橘子的核。

我的妻子又往我嘴里塞了一瓣橘子,于是我就知道,她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能不抬头与我对视、说话,我的妻子能默默干出许多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对我的厌恶正如我对自己的厌恶,在无知无觉的犹豫、痛苦与愤怒间来回摇摆。当我们用最平静的状态面对彼此时,我们都能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那张麻木的脸庞。

晚上,当我睡得蒙蒙的时候,我的耳朵听见窗户被打开的声音。我的妻子如往常一样,趴在窗台上和对面的男人聊天。我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今天,还是昨天或明天。

对面的男人说:“你知道吗,我已经有三个钟的秒针停在九的位置上了。”

我的妻子说:“我这里的挂钟也停在九上,他每天都盯着它看,好像那里有一个人挂在上面一样。”

对面的男人说:“不说这个了,我们来听歌。”

对面递过来一个橘子。我的妻子接过橘子,对面灯影交错片刻,很快又递过来一只耳机。

我的妻子把耳机按在耳朵上,按几下,松开,刚一动,耳机就掉下来,扯得对面男人的耳机也从耳朵里脱了出来。对面的男人牵着耳机线把耳机拉上来,又递给妻子。

妻子说:“不好意思,我没用过这个。”

“我也没用过几次。”

对面男人的笑声显得爽朗,不像之前那样黏腻。妻子趴在窗台上,把脑袋送出去半截。对面的男人也把脑袋探出窗外。他们侧着头,各自小心翼翼按着耳机,不让它脱落。我看见一根细细的白线把他们的耳朵和眼睛连在一起。风吹,白线在空中摇晃,妻子的目光也跟着白线晃。

妻子说,我喜欢这首歌。对面男人说,我们再听一遍。妻子看着对面男人,也跟着笑。

他们不再说话时,我闭上眼睛。耳旁没有秒针抖动的声音,没有音乐,只有我妻子浅浅的呼吸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他们把那首歌听了多少遍。我躺在床上,感到空气在房间里开始流动,周遭的污浊似乎正被一缕一缕抽离。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夹杂着腐臭气息的自然空气。我开始相信我的妻子没有骗我,她或许真的只是为了通风换气。

我的妻子很早以前就失去了跟我说话的兴致。她日复一日地问我,饿吗,想上厕所吗?“我在病床上躺了多少年,她就有多少年贫瘠的词汇史。我知道在妻子眼里,我的肉体是逐渐死亡的,但是我所拥有的关于“丈夫”的身份,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我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是她的丈夫呢?我的妻子一定也在心里把这个问题想了千百遍。

和对面男人聊天时,她告诉对方,她正在照顾一个家人。而后,她说,那人是自己的丈夫。我的妻子絮絮叨叨,跟对面男人讲述关于她的一切,好像迫不及待把真正的自己从胃里吐出来。他们就是这样,靠倾吐自己的过往和秘密,互相成为对方的支柱。

我是个孤儿,寡丁子,从小挨着人家的骂,到处讨口饭吃。我的妻子这样说。她讲述自己是如何爱上了那个酗酒的前夫,如何忍受来自他的打骂,最后,又是如何哭嚎着安葬了他。

很久以前,这些话也曾像这样,飘忽风一般钻进对面男人耳里似的钻进我的耳里。对面的男人没有说话,而当年的我说,苦难总是有理由的。

我的妻子抬头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他一定是默默流下眼泪,眼里盈满了对我的妻子的怜惜。那张扁平的、丑陋的脸上,沟沟壑壑里面,铺满没有早日遇见我的妻子的悔恨。那是人们渴求的倾听者的姿态。

我听见妻子哽咽的声音,她说,我们早晚得在外面见一面吧,我不相信还能更糟糕。男人把手从窗户伸到空中,而我的妻子把手搭了上去。他们紧紧握着手,积极又深情地确认着彼此的情意。对面的男人于是就知道,他可以邀请我的妻子去看电影了。

天将亮时,他告诉妻子,东街新开了一家电影院,就在茶叶铺边上。他想邀请妻子去看电影。我的妻子收下了对面男人的一个橘子,拿在手里掂着。

他们约定明天去看电影,并且相互许诺,用一整个白天和夜晚的时间来休整自己。

窗外朦胧的光亮使我感到被冒犯、被侵入。对面的男人开始占据妻子的白日时间。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共识。

一整天,我的妻子没有剥下过一条完整的橘子皮。它总是剥两下就断开。我的妻子在脑海里无止尽地想着对面的男人。忽然有一刻,她放下了橘子,低头打量自己的手。她看见了自己手指上那些黄色的污渍,在搓几下没搓掉后,她的脸上甚至显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

她抬头看向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橘子的缘故。”

到了晚上,我的妻子没有开窗,对面的窗户也没有亮起。她把床底装衣服的箱子掏出来,一件一件往外翻,看完一件叠一件。翻到箱底时,我的妻子翻出一件很久没穿的白色长袖,衣服的领口绣着一圈荷花边。我的妻子用左手的手背蹭了蹭袖口。她抬头的时候看见我,我正看着她。

我的妻子把手里的衣服塞进箱角,坐到床边来,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始剥橘子。她用昨天的语调问我,醒了,饿吗?

我想象着我的妻子在电影院看见对面男人时,会说些什么。

我把后脑勺压在枕头上,对妻子说:“我总是能理解秒针。我有时候会认为我能理解一切。”

我的妻子把橘子递到我的嘴边,我偏过头避开。她的眼皮依旧耷拉,她的语调没有起伏。她说:“我知道你是个诗人。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只是一个在地里刨食的野人。”

我说:“我不是诗人。”

我的妻子说:“如果你一定要找个理由和我吵一架的话,哪怕是用那个停了八百年的钟,我也没有办法。”

我说:“我不是诗人。”

我的妻子说:“就算你烂死在这张床上,你也得是个诗人。你至少得给我一个理由。”

我说:“我曾经确实是个诗人。”

我的妻子把橘子砸到我的脸上。走的时候,她使门发出了比以往更大的声音。

我挪动手臂,用指头把散落在床上的橘子戳成一堆,赶进袋子里,提溜着,搁到床边的小柜子上。我开始期望我的妻子就站在门外,从没走开。

没多久,我的妻子就回来了。她坐到床边,把被压出圆底的袋子放在柜子上,说:“给你打包了一份粥。”

我看着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沉默地剥着橘子。她把橘子上的白络一根一根清理掉,把橘肉塞进嘴里,发出牛咀嚼草的声音。

再次醒来时,我的妻子还在剥橘子。她剥了一个晚上的橘子,这是最后一个,她剥得尤其缓慢。柜子上堆满了橘子皮,都是一长条,卷曲着,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橘子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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