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经验回溯的形式探索
作者: 李婷婷《岁月的颗粒》是梁鸿鹰先生的一部回忆性散文集,共收录有二十篇(含《自序》与《后记》)风格既有同一性又有独特性的散文。在传承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回忆性散文特点的基础上,作为一位理论批评家,梁鸿鹰先生的写作亦体现出自觉的形式探索方面的努力,使文本呈现出独特的气质。
回忆的共同面目
记不清是第几次合上书,封面上“岁月的颗粒”这五个字,分明是再朴素不过的黑色宋体,忽然变得陌生而厚重。二十篇散文所勾勒的一幅幅图景在我眼前闪回,它们很好地被这五个字概括出来。
回忆性散文是散文写作中的一个大类。人类的写作这一行为,本质上就是基于过去生命经验的体认的书写。而回忆性散文在记录个人真实体验的基础上,兼具文学性与散文的抒情性,呈现出也许是文学最初的冲动———情感的记录与倾诉欲。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人知道自己终究会结束自己的时间,或是说在时间里结束,不会不产生深深的忧虑乃至恐惧。因此,为抚慰,为释放,为炫耀,便想给自己留下一些痕迹。”在回忆性散文中,“时间”和“回忆”是谈论的基础。人类寿命的有限和时间的单向性带给人类的恐惧和焦虑是自古以来文学创作的母题之一,而越接近终点,越容易促使人生出回望的冲动与感慨。乍一看,这是一件充满矛盾的事情———将有限的时间沉湎于对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缅怀中,如作者《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中所说的:“……为此可能忘记自己当下正在做的事情的紧迫性。你绝不会放弃沉思,不会考虑到这样做是否理性与实惠,你愿意将回忆的偏执延续下去。”但这就是人类,一种会花时间在“无用”的事情上的动物,如回忆,如文学,只为了这过程中收获意外的吉光片羽,甚至什么都没有,只有情绪价值带来的满足感。
当我们回忆时,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回忆”究竟呈现出怎样的面貌与质感?我想,正如本书的英文译名“Pearls of Time”,我们能抓住的回忆的确只是一个个闪光的瞬间,如同沙海拾贝,剥出一粒粒珍珠,亦如同在阳光照射的寂静午后,光柱中充满一粒粒做布朗运动的闪耀尘埃,“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正是这些闪光点共同构筑成属于个人的记忆图景。
提到回忆性散文,中国古代和现当代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的名篇有许多:明人张岱的笔记小品集《陶庵梦忆》,鲁迅的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朱自清的名篇《背影》,史铁生的《秋天的回忆》,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回忆性散文虽然是叙述过去的“我”的所见和所想,但实际上是通过当下的“我”的视角来叙述,透过叙述传达的其实是当下的“我”的自我审视与观照,亦常笼罩着当下的“我”的忧伤情思。在这两个叙述视角之间,长距离的时间使情感拉长、冷静、深沉。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们能去谴责吗?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小引》中也这样介绍自己写作的缘起:“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
《岁月的颗粒》也是这样一部“从记忆中抄出来”的文字,对记忆的白描,充满了童年时期的碎片化和梦境式的叙述特点。作者在《自序》中剖白自己的写作方式,努力“让笔下的文字结实、丰盈、可靠,多一点细节,再多一点细节,更多一点细节,我一再如此要求自己。”努力的效果是显著的,在阅读过程中,组成记忆的每一帧画面常常都色彩鲜明、感觉丰富,令人惊叹作者的记忆力强大。形式的自觉探索
如果试图采用一种讨巧的方式,从这本集子的《自序》和《后记》入手,尝试寻找作者写作的线索和密码,我们会发现,梁鸿鹰先生在《自序》中除了表明写作的缘起———对“时间”和“故乡”的回溯,作为一位优秀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家,他还为我们指明了他的写作过程中在形式方面所作出的自觉努力与探索,从而使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加以留意,细细玩味这些创新、突破所带来的别样感受。
回忆性散文在我国具有深厚的传统,无数珠玉在前。鉴于此,作者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我不想平铺直叙,而是想让形式感更强一些。”
在这部散文集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人称的多样变化。除《自序》与《后记》外,18篇正文中,有8篇采用第一人称叙述,3篇采取第二人称叙述,6篇采取第三人称叙述,还有1篇(《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采用了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混合交替。人称在一部集子中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化中,它们的功用和它们之间的区别被更加直观地展现了出来。第一人称是回忆性散文中最常见的叙事角度,依旧在这18篇散文中占据了半壁江山,虽然视角受限,但是能最直接地表露“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易于白描与抒情。而占据更多篇幅的还是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这在回忆性散文中是新奇的阅读体验,但我们会发现,正是这些篇目让我们更加深入了解作者内心隐秘的角落,似乎作者对情感的抽离与克制反而使它更加暗流汹涌。
最容易产生对比的是作者写母亲的两篇文章,《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和《母亲与我的十二年》,前者采用第三人称为主,第二人称穿插,后者则采用第一人称视角。母亲的早逝,对任何人、任何家庭来说都是不能承受之痛。同样是写母亲,前者写的是母亲去世那天作者所经历的各种细节和所留下的各种感官印象,后者则写了母亲的一生、我与母亲相处的往事。可以想象,母亲离开的场景,是如何巨大的打击,深深刻在作者的记忆中难以磨灭,成为“往事中那些不堪回首的段落”,“最不愿回望的场景、细节甚至数字,不能不格外小心翼翼”。在《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中,正文前引用了两段文学作品,一是“好了,我想我对这个问题不可能比现在更明白了,我最好还是开始动笔吧。”二是“忘记曾经经受过的绝望是人性的一个奇怪的特点。”这两句话,剖白了作者曾遭受过何等残酷的情感冲击,以致于他一度只能选择逃避和遗忘,无法直面这一段回忆。所以放弃第一人称,选择第三人称未尝不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也许只有将这段不堪回首的回忆安排在“他”的身上,将“我”抽离,才能稍显冷静地展开叙述,才能安慰自己恢复理性,接受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而相比于《世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字字锥心的猛烈情感冲击,《母亲与我的十二年》中的情感流淌则要缓和得多,充满对母亲的依恋和温情,这时候用第一人称重温“我”与母亲之间的点点滴滴是再适合不过的。
与相处短暂的母亲相比,作者与父亲之间的感情显得更加复杂。以父亲为主角的两篇文章《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父亲零章断简》,前者采用第三人称,后者采用第二人称。作者笔下的父子关系是典型的父权制下的父子,这更像是一种集体记忆———父亲是家庭的收入来源,有事业有社交,但严厉、固执、易怒、在家庭中缺位。《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中所采用的第三人称更像是对这样一种普遍的父子关系中的儿子的概括,作为同性,“他”对父亲有诸多不满,然而又敌不过“成为父亲”这样的宿命———用文中引用的《雷雨》台词:“你终究是你父亲的儿子”,在这里,人称的变化不止是情感的抽离,“他”不仅是作者自己,更是千千万万个与父亲抗衡最终又成为父亲的儿子。而《父亲零章断简》则采用了第二人称叙述,是父子之间的隐秘交流,是儿子对父亲的倾诉。父亲有优点,也有缺点。在父权制下,疏离的父子关系之间所有的难以启齿和不可言说,都在父亲离世之后得以泣血倾诉,虽然此时父亲已经听不到了。
还有一部分是关于爱情与欲望主题的描写,大多也采用了第二或第三人称,同样是情感抽离、冷静观察的策略,如《夏季的爱与欲》《执子之手》《盈盈尺素》等。
除人称外,作者在形式方面所做的努力还有文体的积极探索。不同于以往回忆性散文的平铺直叙,作者在这部集子中采用了多种多样的文体。《1978年日记所见》是日记体散文,直接列举一段时期内的几篇日记,并通过“补记”的形式为日记添加注脚,大大扩展了日记的空间,形成前后连贯的回忆;《盈盈尺素》则是书信体,通过展示双方往来书信内容描写一段美好感情的生发过程,给读者最直接的印象,结构上则类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像小说写法;《一次邂逅》大胆地采用了采访和口述的形式,通过“我”对一位老师的访谈,讲述了老师的特殊经历,从旁佐证这一代人的共同经验。这些多样化的新颖形式,也大大丰富了文字的可读性。
鲜明的女性形象
如果说回忆性散文的普遍情感是对逝去时光的怀恋与惆怅,是对如鲠在喉的伤痛的言说,那么我们可以看到这部散文集的鲜明特色:它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为作品注入了温情色彩和人性光辉。
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文章《最初的年头》中,作者讨论了人生的第一个场景,也就是人生初始的印象,是回忆的开端。然而“我们的主人公”人生的第一个场景却是遭受人生第一次打击的场景。他清楚记得与爷爷诀别的场景,然而来自爷爷的反馈却是对他人生的否定,并从此离开这个世界,不给他争辩的机会。这对于一个孩子的打击是很严重的,也由此成为他向记忆追索的开端和动力。与爷爷造成的伤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姥姥的慈祥,“他的姥姥是个能够把万物变为神明的老太太,正如高尔基笔下的外祖母。”“她对任何人、对任何事情唯一的武器就是悲悯、宽容与爱。”“他此生拥有的最大财富,就是姥姥的悉心照料和哺育。”她不会对他的前途下任何断言。
还有奶妈,这个像鲁迅笔下的“长妈妈”、艾青诗句里的“大堰河”一样的人物,不仅在困难时期哺育了作者,她和她的家庭,一切都充满新鲜活力,给予他的童年一抹回忆的亮色,使作者反复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回忆与她有关的一切。
当然,还有母亲,在谈论到她时,作者的语言总是变得纯净温情。由于过早离开这个世界,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完美的人,就连她所患的致命的结核病也仿佛使她的形象更加独特,如同受难的圣母。她是一个那样美好的女子,她的人生也是那样灿烂,为了爱情和家人燃烧了生命,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说的那样:“结核病是一种时间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母亲的美好品质和来自母亲的力量始终伴随着作者。
作者对女性的评价如此高:“女性之为宇宙间了不起的存在,在于她们的身上体现着人性最美好的一些方面。”“在我们主人公的整个生命历程中,能够让他充分信赖的人,总是一些女性,她们的善解人意、慷慨相助,表现出的果敢聪慧令他自愧弗如。”还有书店的小金、认真的倾听者婶婶、与自己共同尝试爱情美好的女友……许许多多美好的女性形象共同成为这部文集中温情的光芒,抚平回忆的皱褶。
当然,在形式创新的基础上,这部散文集还有许多值得细读的角度,比如对引起一代人共同生命经验共鸣的书写,以及作者在散文的写法中向小说借鉴的部分,作者精神原乡的建构等,有待读者翻开书本一一体味。
责任编辑:宁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