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登泰山

泰山，名闻天下，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慕名而来攀登。我从近三十年前参加泰山国际登山节首次登上泰山后，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去爬一次泰山，好像这是生活中应该有的一份功课，就像当年历代皇帝赴泰山封禅一样。回想起每次登山的经历，几乎都有不同的体会和感受。

第一次爬泰山是在1995年9月，我是以泰山国际登山节特邀记者的身份参加的。那时的我刚刚研究生毕业，正值青春年华，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几乎没把这座海拔1500多米的山当回事儿，心里想着：1500米，不就是3公里长的路吗？而我从小便擅长走长路。于是，我从早上起便追随着登山运动员们的步伐一路狂奔，马不停蹄，花了两个半小时便登顶。在泰山顶上周游了一遍，就又从山上直接爬下来，当天下午两三点便回到了宾馆。我怎么也没有料到，登山下山都很痛快，几乎不怎么费劲，但是第二天早起，我的两条腿便肿胀疼痛，几乎走不动路。这种情形差不多过了三四天才恢复正常。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这是记忆深刻的第一次。

2012年秋冬时节，我和妻子一起去爬泰山，夜里入住迎旭宾馆。记得到达宾馆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们点了两个简单的炒菜，价格并不贵。第二天一早看日出，天气严寒，人都不愿意钻出被窝。正好我们下榻的房间就在拱北石边上，正是观赏日出的最佳角度，于是，我俩便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红日冉冉升起，拍下了许多很好的日出背景照片。早饭后，我们从泰山北坡下山，一路步行，看到了许多游记或者攻略里几乎看不到的风景。

次年五一，我们又带着孩子一起去爬山。这次赶上了多云天气。待我们爬到南天门时，只见云海翻滚，波诡云谲，倒也是一番特别的景象。我们登上了北斗塔，眺望高远的天空，好容易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被撕出了一道缝隙，漏出了一块蓝天，就像天井一般，日光从天顶照射下来，心里总想着，或许风会刮走云天气就会转晴。然而，一阵风过，云反而变得密密沉沉的，又将那些好容易显露出来的蓝天填满了。整个下午，山顶上都是乌云滚滚，云卷云舒，天气一下子变得凉飕飕的。我们一人租了一件军大衣，打算在广场露宿过夜。当时有很多人都已经在草地上、山顶上的开阔处抢占有利地形搭起小帐篷或是铺好防水垫。我们无备而来，就坐卧在“五岳独尊”摩崖雕刻前的小广场上，裹着租来的军大衣保暖。半夜时分突然飘起了毛毛细雨，格外寒凉。我撑起了雨伞遮挡，因为担心孩子着凉，一宿都没有睡着。没想到妻儿却睡得很香甜，似乎感觉不到寒意。第二天看完日出，实在太累，他俩都不想徒步下山，于是我们便一起坐着缆车下山。

究竟已经爬了多少次泰山，我都数不清了。能够记得的，有时我们是中午开始爬的，也有早晨出发的，但从来没有夜登泰山过。在许多新闻报道和旅游攻略里，我看到过他人夜登泰山，知道夜登泰山是一项特别的项目。我不知道其他名山高峰有无夜登的惯例，而泰山夜登似乎“由来已久”甚至可能“古来有之”。在历次登山过程中，我也了解到，有许多人都是半夜开始爬，就是为了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山顶去看日出。因此，我一直都在盼望着能有一次夜登泰山的经历。

今年，机会终于到来了。泰山文联邀请我参加10月中旬的泰山笔会。我因为有事迟到了一天。在群里了解到，大部队是前一天上午出发登泰山。绝大多数作家选择了先乘中巴到中天门再改乘缆车到南天门；也有个别同志选择了从山脚开始徒步上山。我特别留意那一天群里的动态，看到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花费了八九个小时才登顶，等他们到达南天门时已是夜里十点半。

泰安的朋友提前征求我的意见，因为我们爬泰山的时间正好是周末。他们已接到景区预警，周末山上人多客满，徒步上山十分艰苦。况且，前一天徒步登山的几位作家花了八九个小时人疲马乏相当疲惫，登顶时已是半夜，也有诸多不便。于是，朋友们建议我，或者干脆全程坐车和缆车上山，或者选择半程乘车、半程登山，也就是先坐车到中天门，再从中天门开始攀爬。

我查看了一下泰安景区公众号，果然看到景区公告：周末两天夜登泰山的门票全都提前售罄。据说夜登门票每天有两万张呢，可见许多人同我一样对夜登抱有多么浓厚的兴趣。

朋友们也提醒我，周末爬泰山的人非常多，几乎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穿行其间有时几乎可谓是举步难行。前一天他们几位之所以爬得慢，跟山上人多不无关系。朋友们对我瘦弱的身体大概也不无顾虑，是真心替我着想，怕我半途掉链弄得进退维谷上下不得。他们特意提醒我，计划和我同时到达泰安的作家宁肯选择的是乘车上山再换缆车登顶。———我自然能听出他们的话外音，不倾向于我全程徒步。然而，我决心已定，坚持要爬完全程。泰安的朋友便不再劝说，可能也有点“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个人的意见，专门安排了一位年轻小伙子小于来陪同我登山。

其实，我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的。想当年，我每天只需花20分钟就能爬上海拔五六百米的香山，我也曾去过珠峰大本营，20年前还曾创下了两个半小时登顶泰山的“个人最佳成绩”，因此对于爬上去我心里有底。但是要在夜晚登山，我此前几乎没有这样的经历。

说我没有一丁点儿隐忧是不可能的。毕竟今年的我已非20多年前的毛头小伙子，体力、身体也已不如从前。再者，我是一个高度近视眼，视力不佳，不知在夜晚登山会否遇到特殊的困难。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提前浏览了夜登泰山的攻略，知道夜里爬山需要准备拐杖、巧克力和手电筒。因为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我只准备了一点食物、水和手电筒。一路上打着手电筒上山，的确有很大的便利。预计路上需要喝很多水我特意背了三瓶水。结果在爬山过程中发现，沿途到处都有矿泉水饮料西瓜黄瓜西红柿等出售，而且价格公道，实在没有必要背水上山多受此一累。泰山上出售的所有商品都是挑山工用肩挑背扛上山的。挑山工挑上山的有饮料、水、鸡蛋、大米、面粉、面条各种食物等，每挑的重量都在100多斤。泰山挑山工一天至少爬三趟山，然而其每天的收入却相当有限。这从山上食品的价格也能看出来，他们的收益确实微薄，“肩上扛着的是生活”，实在令人感佩！

从红门出发，过了万仙楼，我们便正式进入了泰山景区。开始时我和小于一路闲聊，目不斜视，稳步前行，一意只在于攀登。没成想，才刚走了不足10分钟，我便觉得右脚踝隐隐作疼，感觉似乎有肌肉被拉伤或抽筋了，或许是因为很久没爬山身体肌肉不太适应。这，让我对自己能否成功夜登泰山有点心里打鼓。

我揉了揉右脚踝，发现没有缓解。于是我便着意地放慢节奏，同时放松心情，尽量闲庭信步式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爬。好在刚开始爬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五点，太阳刚刚落山，光线还可以，能够看清脚下的台阶。

出师似乎不利，但我不会轻易言弃。

我们从一天门进，经过天街牌坊、孔子登临处、汉柏第一、三官庙、斗姥宫、经石峪、水帘洞。待爬至壶天阁时已经看不清券门额上的字。到回马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埋头赶路、川流不息的上山的和下山的人，其中以年轻人为主。特别令人惊奇的是，下山的和上山的人数量差不多。看来和我有同样心思的夜登者并不在少数。

陪同我登山的小于，已过了30岁。他是一名森林消防员，曾经参加过南部山火的救火行动，平时热爱写诗，是泰安本地知名的青年诗人，曾在《山东文学》《绿风》《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过诗作。小于在出发时便手提两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衣物、饮料。看到路边有卖很便宜的双肩挎包，我便劝他买一个这样更轻松。但他坚持认为手拎袋比肩背包要轻松。

出乎我意料的是，没爬多久小于喘气就有点粗，后来慢慢地竟然开始有点气喘吁吁的感觉，他甚至有点跟不上我的脚步了。我心里暗暗吃惊，一名消防员身体素质肯定是棒哒哒的，他怎么好像不太擅长爬山似的。当然，我在群里看到了昨天他已经陪着另外几位作家徒步爬过一次泰山，我猜测也许是因为他昨天爬了趟山消耗了体力过于劳累。因此，我也就不以为意，没有特别地过问，只是随着他一起放慢了登山的节奏。

尽管如此，我们的速度还是相当可观的。大约花了50分钟，我们便爬到了中天门。在中天门的一家餐厅吃饭休息，小于点的饭菜有点多，餐厅给的分量更是相当可观，几乎一碗面条就能让人吃撑，结果我们俩都吃多了。好在吃饱饭正好爬山消耗能量。刚接着爬了不一会儿，小于便提出要上厕所，昨天吃坏了肚子，也可能是感冒了。他上了很久的厕所才出来。我怀疑他的腹泻有点严重。天虽然已经黑透，但时间还算早，下山的旅游车要到晚上9点才停，于是我便一再地劝阻他，希望他搭乘旅游车下山，不必再陪我上山，因为山上已经有泰安作协的齐副主席在那里陪着宁肯入住宾馆，我到了山顶，只要找到齐主席，就能接上头，已经无需专人陪同。可是小于却坚持要陪我，并且一再地为自己吃坏肚子身体不佳道歉，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这，让我心上更加过意不去。本来，他昨天已经爬过一趟山，今天又要专门陪我一个人上山，对他体力无疑是过度的消耗，加上腹泻，爬山更加艰难，让我真是不知说啥是好。这时我便发现自己的语言表达是多么的苍白，要想说服一个执意做事的人是多么的困难。

没办法，我们便摸黑打着手电继续爬山，每走一二百米便停下来歇脚，遇到厕所小于便需要去解手。一路上就这样走走停停，感觉前途无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好在我们并非孤独的独行者，虽然在黑暗中，但也能时刻迎面遇到下山的人，或者打个手电匆匆从我们身边穿过的人。他们中间也有一些是情侣或者朋友结伴而行。如果是情侣，有的便相互依偎着倚靠在路边的栏杆上歇息，他们有可能就这样裹着大衣，在此度过漫漫长夜，等待天明，守候日出。

黑暗中随时有人上山，也有人下山。我很好奇的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冒着黑夜下山？为何不提早下山，或等到次日清晨再下山？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不相识，也素未谋面，你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将前往何方，每个人都是过客，来去匆匆。其实，这也正像我们每个人在人生的旅程一样。在我们人生的漫漫长途上，每个人都是天地一过客，杳杳一飘羽。黑暗给了人思想的时间和机会，我们虽然看不见每个人的面目，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们却可以更好地面对自己，更好地想一想自己是谁、自己为何在这里、为何要向前向上、为何要走此一遭？每个据点都不能过久地驻留，每个点位、每个地方、每一道风景都隐没在黑暗中，我们无法观赏，也无心留恋，我们只想着向前向上，尽快登顶。风景隐入黑暗，声音反而突出，特别是来自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便渐渐地浮现上来。正是因为我们有黑暗中的向往，有自己的目标，因此我们就会有坚持的毅力与定力。昆虫啾啾，山泉潺潺，寒风阵阵。还有偶尔传来的一阵阵人语声。打着手电探照，能够看到路上一道道景观的名字：步云桥，对山松，五大夫松，曲径通霄，龙门，十八盘，升仙坊，……山路上的每个人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在这里每个人都没有忧伤、焦虑、痛苦或心酸，有的只是一份激动、兴奋和坚持，有的只是一种向往、一种渴望。在黑暗中，光显得格外的敏感和刺眼，声音也显得格外的洪亮，老远老远地就能听到高处或远处传来的说话声，也能看见星星点点的亮光。

世界就在我们身边，世界并未远去，我们并非世界的孤儿和独行客。如果你愿意停下脚步回首，俯瞰泰安城，更能看到一片灯火辉煌，看到灯光呈现出的云蒸霞蔚一般亮丽而温暖的景象。我们知道，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其实都是彼此相关命运与共的。

在泰山奶奶显灵洞，有小摊在摆卖，祝福语的红条挂满了洞前。有一些青年男女在此停足，借着灯光休息聊天。到了升仙坊，我们便知道距南天门已经不远，前面的亮光吸引着人赶上前去。在这里，有个广播一直在循环播放“最后一处租大衣，住宿还有最后一间房，价格优惠”，心里便开始欢快起来，因为知道终点就在不远处了。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男女互怼，听不见哭声，没有哀愁悲叹，只有欢声笑语，只有兴奋前行。

爬山的路途非常漫长，也让人不禁怀疑自己为何要来爬山，为何要受这样的一份苦。其实，正像他人所言，山在那里，山就在等待着我们去爬，爬山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攀登。一如古代哲人所言，人生如登，登高望远，高处总能带给人俯瞰眺望的愉悦，令人心旷神怡，总能让人有一种超脱超越的感受，就像登临青藏高原站在世界的屋顶俯瞰地球，俯瞰芸芸众生。我们越爬越高，也能看见整个泰安城仿佛变小了，变成了微缩的一景，盈盈可握，仿佛都可以掬在手里或拥入怀中。这也让我们相信孔子当年所言“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也能意会杜甫所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胸怀。爬山看似是一种负重前行，其实带给人的却是一种放下、释然与超脱，不啻是一种真实的修行。在这里，只有攀登才是全部的意义，人生所拥有的声名利禄、钱财得失似乎都已远去，似乎都已如同九牛一毛或者草芥尘土。在山上，你会发现，最长寿的是山、是树、是石头泥土，它们的寿命都远远超过人类。在自然面前，人就是蚂蚁和蚍蜉，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渺小孱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