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深处走
作者: 吴克敬人往高处走,高处不胜寒。那就往深处走吧,深处在哪儿呢?
祖居太行山武乡县的李晓东兄,从他供职的中国作协向我发出邀约,去他的故乡采风,我快活地答应了。是月中旬,我与十余位建树非凡的诗文大咖,在晓东兄的陪同下一头扎进太行山里来,走了几日,我不知别人是何体会,但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人往深处走”的妙处,深处景色新!
我要说这不仅是我的体会,应该也是风先生的体会。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风先生,陪伴我来太行山已有三回了,我们初次游历在太行山的山水间,以及人情中,原先仅体会到了这里自然的深,而这一次还体会到了时间在这里的深,人心在这里的深。
自然的深,自然是自然的造化了。
风是自然造化的天工神器,在我走过八泉峡、红豆峡、青龙峡、虹霓峡等这一个那一个峡谷的时候,风先生在我的耳边,连着说了这样一串词句,他说奇崛吧!突兀吧!深邃吧!深奥吧!看样子他是要继续说的,而我受到他的蛊惑,思绪倒退回2010年的秋天,我在采风平顺县时,风先生就给我那么说了。他说得没错,当时我听着平顺这样一个县名,即已浮想联翩,以为是太智慧了。
知我莫如风先生,他知祖居古周原上扶风县的我,对我的县名“扶风”是很骄傲的。
我骄傲扶风人的祖先是诗意的,“风”在这里,成了可以扶持的靠山。想想我们生而为人,起小,父母是我们的靠山。长大的我们还能以父母为扶持吗?显然不能,那么我们能扶什么呢?大概只能“扶风”了。我们把自己交给风,扶风而行,浪漫而又实在,风是我前行的动力,风是我前行的目标。风古老着,成了一位既先知先觉,又后知后觉,亦不知不觉的一位老先生,我做着他的朋友,在他的陪伴下,平步神州大地,这就走进了太行山,眼见了耳闻过的平顺,及至穿行其间,不能自禁地也要为平顺而骄傲了。热情的主人,希望采风的我们笔墨一番,我没有犹豫,饱蘸了墨汁,向一页宣纸泼洒出“祥和平顺”四个斗大的字,又还注解似的写了这样两句话:祥和结良缘,平顺心自安。
风先生开心我为平顺县的题写,他以风的姿态,为我鼓呼喝彩,并引导着我,十余年后,再次进入太行山,走了更多使人心血澎湃的地方,使我更深地沉浸在了太行山里的感受中。
理解我的风先生,潜藏在我的意识深处,代我记忆着我的记忆,为我释解着我的疑惑。还说太行山腹地的平顺县吧,从地理学意义来看,是一点都不平顺的。典型如我去的石壕村,世外桃源般架在一座山巅,近年才有公路通行,原先仅有一条绳子似的石板路,盘旋在壁立的山崖上。村里不足百人,人均一亩山地。那是怎样的山地呀,用村里人的话说,都只是些“草帽地”。我能理解,把一顶草帽扔在地上,就能把那块地覆盖了。我敬佩山村人的比喻,更敬佩山村人的生存,一切都与石头有关,石头的田埂,石头的墙壁,石头的炕铺……石头是石壕村人祖祖辈辈肩膀上的负重,手上的负累,心上的宝贝。不能想象,石壕村没有石头,他们该怎样生活。
石头造福着石壕村,让石壕村于今有了一种新的内涵,使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会爱上这里,并衷心祝福他们,祝福他们像他们的县名一样,平顺!
是的,平顺。说透了,不正是平顺人的一种期望吗!
山不平,水不平,只要人心平顺,山水是一样可以平顺的。
那么,我一个外来者,就以一颗平顺的心来看太行山的山山水水吧。“清崖如点黛,赤壁着朝霞,树翳文禽,潭泓绿水,景物奇秀,为世所称”。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浊漳水》有此一段描写,我以为他的描写是非常准确的。无论在天脊山、在神龙湾、在张家湾、在红崖坪、在一切走过的地方,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盖莫如此,让人真的要叹为观止了。
有资料为证,天脊山的山势,从海拔500米到1800米,是三级绝壁分布,景区内流水潺潺,有瀑布数帘,直挂悬崖之上。植被茂密,峡谷溶洞,清涧深潭,荟萃了太行山水的全部精华,奇、险、幽、秀,真是美不胜收。在海拔最高处,仿佛天门一般的天脊山口,横空架起一座索桥,我天生恐高,只看了一眼,便腿肚子抽筋,软在了桥头上。没奈何,我看着同伴们婀娜而行,走在索桥上,有云雾卷来,他们就都像披上了云雾织就的纱衣,全都神仙般飘飘荡荡,让不能横过索桥的我,只能悲叹遗憾。
是的呀,在堪称天之脊梁的太行山上,抬眼即是瘦瘦的一架山梁,蜿蜒高耸,奇峰突兀,异石惹眼,且无一不有一个惟妙惟肖的传说和名讳,飞来峰,求贤峰,龙爪峰,骆驼峰……我扳着手指头,数是不能胜数了,便静静地面对“华夏第一高瀑”天脊龙瀑发呆了,看那346米高的水帘,珍珠似的从天而降,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巨响。此一时也,我心想,我如果也是那高瀑的一滴水珠,晶莹闪亮地急坠而下,会是怎样的效果?
风先生急着为我作答了,他说我会感到眩晕,感到迷离,当然也会感到幸福。
神龙湾起始于井底村,平顺之行,这应是主人给采风而来的我们安排得最为饱满的一日之游了。是夜宿营在起名井底的村子里,村子名为井底,实际也仿佛井底一样。趁着早起,我独自周游井底,感爱绝壁环绕的这一处地方,作为人,确乎如井底之蛙般渺小,壁立的山体像刚撕开的桶板一样,仰视,只一线天光,俯瞰,碧水成潭,哪里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呢?
井底的美啊,不是用语言和文字能够表达得了的。
同行者从井底起步,来丈量神龙湾的神奇了。天性使然,我没能享受那一种福分,兀自在主人的安排下,乘车攀爬到神龙湾的最高处,在一个观景平台上等着大家。便是这一等待,却让我有了一个特别的感悟,直觉天下的自然景观,如著名的五岳,还有张家界、雁荡山,以至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我们在游览观看时,看到的都是自然界的高,而在太行山里的平顺,我们看到的是自然界的深。
自然界高有高的美好,而深也有深的美妙。我原来走过的平顺县,与我这次走过的长子、壶关、平顺、黎城、武乡诸县,一并向自然界奉献了他们独有的深,深得神乎其神,深得妙不可言,深得叹为观止!
我陷落在太行山自然的深里,倏忽攀爬上了长子县的仙翁山,面对一根横卧山间的化石木。我被那根化石木揪住了眼睛,不仅是我,风先生的眼睛也被那根化石木揪住了。
揪住我和风先生眼睛的这根化石木,于我是陌生的,但在风先生看来,却十分熟悉。一面巨大的玻璃罩子,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化石木,我与风先生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玻璃上面,一步两步……一步一米,我与风先生亦步亦趋,我数着脚步,不多不少一十四步,我念念有词,向风先生报告了化石木的长度。风先生认同着我却又问了我一句话,你只知化石木一十四米长,但你知道有多少年了吗?
风先生的这一问,把我彻底问得愣在了化石木旁,目瞪口呆,怯生生看向一脸高深莫测的他,等他给我释疑解惑了。
风先生没有难为我,他说化石木两亿五千万岁了,还说仙翁山上,不独这一根,伴随其周边的有无数根。一根一根,全是时间的见证,见证了时间深处的一次地球大变化,把参天生长的树木,横斜埋在了泥土里,日积月累的时间锤炼着它们的秉性,修炼着它们的品质,凝练着它们的模样,使它们从原来的一棵棵大树,变化成了今天的化石木……触目惊心,振聋发聩,我把目光从化石木挪移到风先生的身上,又从风先生的身上挪移到化石木上,觉悟他和它,可不都是时间深处的产物。我对他俩肃然起敬,想多知晓些时间里的东西,他俩没有让我失望,横卧泥土里的化石木,在风先生的扶持下,蓦然站立起来,还原了它原始的模样,枝杈横斜,绿叶粉披,招蜂引蝶,其中还有一只华彩的鸟儿,翩翩然然,鼓风飞来了。
那是渴望填海的精卫鸟,非精卫没有那样的气魄与气势,非精卫没有那样的意志与毅力。
时间深处的太行山啊!传说着填海不止的精卫鸟,传说着挖山不止的老愚公,传说着炼石补天的女娲,传说着连射九日的后羿……这所有的传说,无一不震撼人心,无一不深入人心,不过限于笔墨,不能把传说都罗列一遍,只有择其一而述说了。《山海经》言之凿凿:“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俗世的我,充分领悟到了时间深处的太行山,可是太深邃了!
两亿五千万年的化石木,以及传说中的精卫鸟、老愚公、女娲和后羿们,不仅展现了时间的深,更呈现了人心的深。
身在太行山里的我,眼前的化石木,传说中的精卫鸟、老愚公、女娲和后羿们,已然成了生机勃勃的人。他们与风先生一起,陪伴着我,参观了王家峪八路军总部旧址后,便又去了附近的鲁艺旧址。这处名叫北漳村的地方,陷落在一处十分狭窄的山凹里,初入村口,即遇一位满脸褶皱的当地老人,站在一棵年过百岁的老槐树下,引吭高唱了两曲民歌。他的民歌带来了一段名为《找妈妈去》的小演出,全非专业演员的他们,把在大城市西安看什么都难上心的我,看得热泪盈眶。
风先生帮我擦抹着泪水,他说,如今少见这种深入人心的东西。
循着风先生说话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如我一样,亦泪流满面。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一方舞台,质朴到不能再质朴的一段小演出,讲说的是当年真实发生在这里的一个故事。版画家彦涵夫妇,抗战时随八路军到达武乡县的北漳村,扫荡来的鬼子兵,迫使彦涵夫妇必须转移出去,但他俩的身边有个吃奶的孩子,带着转移,太不方便了。无奈,夫妇俩把他们的孩子抱养给了村里一户人家。那家也有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彦涵夫妇的孩子不受鬼子兵的伤害,那家的丈夫英勇地献出了他的生命。革命成功后,彦涵夫妇来北漳村抱走了他们孩子。但这一去数十年,不只彦涵夫妇没能再来北漳村,他们被那家丈夫以命保护下来的孩子也没来北漳村。
看着演出的风先生趴在我的肩膀上,咬着我的耳朵,问了我一句话。他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风先生不能知道的道理,我自然更加懵懂。懵懂的我和风先生,看到演出的后边,那位受掩护的孩子,白发苍苍地终是回到了北漳村。他是和他的孙子一起回来的,他带来了版画《找妈妈去》。但救助了他的妈妈,早已不在了人世。他怀抱妈妈的木质牌位,哭着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回来得迟了。
难道只是迟了吗?我如此想来时,风先生即已对着舞台上的他,以太行山风所有的姿态,抽在他的嘴巴上了。风先生说你早干什么去了?真就没有时间回太行山来,看看用丈夫的命换你性命的奶娘了吗?风先生所以这么说,都在于他知道,太行山里有千余那样的奶娘。
风先生说得有点儿气愤,他说着又感叹,人啊,人的心啊!
我理解,风先生是站在太行山奶娘的立场上来问的。
责任编辑:宁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