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家漫谈

作者: 罗南 叶浅韵 曾建梅

编者按:一台戏为什么是三个人?两个人不行吗?这里恐怕涉及的还是心理稳定性的问题。纵然是两个人,也会期待和预设出“第三者”。所以在本期对话中,我们便满足了“三”的迂回理想,况且还是三位在散文地带深耕向作的女性。女性本身与标签无关,但却能将各色标签裹起来,“磨”成一根针、一枚刺,戳进散文的核里。曾建梅、罗南、叶浅韵三位做的正是这件事;而且我认为,她们最终的目的是从中抽离自己,留给我们一份关于散文的鲜艳面向。

关于散文的篇幅

曾建梅(作家,以下简称“曾”):二位都是创作经验非常丰富的散文作家,叶浅韵的作品获得过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收获》杂志无界漫游计划入画散文奖等重要奖项,罗南刚刚获得了三毛散文奖以及方志敏文学奖。我们曾有幸在鲁迅文学院共同学习四个月。记得在鲁院的时候罗南曾经向《散文》的主编汪惠仁老师提出一个她自己散文创作的困惑:“一写就收不住,越写越长”。我当时还有点不太理解,因为我一向是短制。就散文篇幅而言,你怎么看待其与表达主题之间的关系?

叶浅韵(作家,以下简称“叶”):我觉得散文的长短应该根据要表达的内容来决定体量。我有的散文也很短,甚至才几百字。比如有个征文帖子,大概还不足一千字,获了特等奖,这大概是我最值钱的文字了。但大多数人记住的可能是我的长散文,比如《生生之门》《赘物记》《生生之土》这一类作品。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的小短文还不错。

曾:叶浅韵可以说是两者兼擅长,我看你发表在一些刊物上的写自己亲人的大多是长篇,公众号上也发一些短小的,你在写之前会对篇幅和选题做考量吗?

叶:写作之前必须考虑篇幅长短的问题,就好像你种植了一棵果树,你希望它枝繁叶茂,但如果你只在一个枝上嫁接了一个芽,这种期待是不一样的。小短文需一个小切口进入,相当于在枝上嫁接的一个芽。其实在下笔的那一时刻就决定了篇幅的长短,不管是意识还是潜意识,都已经存在。

曾:那你自己会有偏爱吗?

叶:我并没有偏爱长或短,我觉得它们都是我的羽毛。

曾:那对于你来说,写长的愉快还是短的?

叶:我觉得写作过程都是愉快的,写作必定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当然这个过程也可能是痛苦的,尤其当面对生活的沉重、死亡、离别等话题时,但痛苦的结果往往会有破茧成蝶或是浴火重生之感。对我来说,写文章的长短有点类似于跑步,当跑完长马后就觉得半马容易多了,当跑完半马后就觉得三千米就是小菜一碟。我一直很佩服写长篇的人。

罗南(作家,以下简称“罗”):关于散文篇幅的长短,我同意叶浅韵的说法,按表达的内容来决定体量,但我觉得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散文现在已渐渐打破文体界限,常常借鉴、糅合小说等文体的叙述手法,所以散文的表达更丰富,体量也更大。但我觉得,现在散文越写越长,越写越失去边界,这是值得写作者警惕的。

叶:所谓文无定法,如果有人创造了新法,那应该是一桩喜事。我写我心,解我忧,长我乐,便已载我的道。如果还有同道者,那也是幸事。

曾:但现在的散文有一个趋势,尤其是期刊发出来的散文作品,大多是六七千字以上,有人甚至说文章写不长是才华不够。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中了这个邪,跟自己较劲,也要写长,挖深,将所有细节事无巨细地翻出来展现在读者面前。最后我发现这个过程其实不是必须的,而且也不愉快。

写作者应该有各自的风格和特征,如果你的思维方式是简约的、归纳性的,真的不太适合铺陈太多。我喜欢短小的、即时的、灵光乍现的、轻松趣味性的东西。作为读者,有时候也会追求一种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但是因为很少有大块的时间,如果有随手抓着就能读完,然后会心一笑的短小的文章也是不错的选择。事实上,有限的篇幅里更需智慧的闪光,幽默的智趣。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接下来写本短文集子,这其实也是对我自己之前的一些矛盾心理的解脱。现在稍有影响力的刊物发散文至少六千字起,我觉得这是一个有点奇怪的标准。当然有的人适合写长篇,比如李娟的大长篇,但这是她的特征,再如我非常喜欢的黎紫书,长篇小说《流俗地》非常引人入胜,但是她的短篇散文集我反而觉得不如长篇。

事实上,传统散文还是以短文为主的。短小散文写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如明代归有光、张岱等等,近代的周作人,现代的蔡澜,大陆的王小波等,他们的短文很好看,也不失启发性。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刻意地去追求长散文,但也不能太浮光掠影,还是要根据你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以内容为核心。

罗:是的,散文不必刻意写长或短,还是根据个人所擅长,或者说是个人的个性而定。好散文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其精神内核,在于其抵达的世界。不管怎么说,我十分期待建梅的短小集子尽快出世。

叶:期待建梅的集子,要及时分享美好。

关于时间性

曾:另外我想提一个关于散文时间性的问题,散文是否都在回忆过去?很多散文读起来都是有一种挽歌式的基调。比如二位的作品当中,似乎大多也是回忆性的。散文是只属于过去生活的吗?如果不是,当下的在场感、时代感又表现在哪些方面?

叶:谈到时间性,散文并不是只属于过去的生活,因为过去存在的生活变成我们的积累,就像高楼大厦的地基一样,你不可能不顾及它的存在。时代感和在场感可以通过一些道具的方式来实现他们的链接,过去、现在和未来是紧密联系的,我们可以找到很多艺术表现手法,比如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或是在某一场展览、演出中得到一些启示。

曾:我觉得这是写作惯性,一写就容易倾向于回忆。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受,有时候我会怀疑这样回忆的东西会不会陷入一种陈旧的腔调。

叶:许多回忆难免陷入陈旧的腔调,但写作不是语言的艺术吗?陈旧的东西用新鲜的语言表达的时候,陈旧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我觉得写作很享受,在写的过程中自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修改的过程比写的过程痛苦多了,我特别不喜欢读自己已经写完的作品,但又不得不面对冗杂的修改。我一直坚信好文章都是修改出来的,好不容易写出的文字不愿意把它们拿掉,后来发现这是个减肥的过程,去掉赘肉确实好看多了。从前的错误认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花钱吃出来的肉,就舍不得放开。往大街上一看,当然是窈窕淑女最好看,丰胸细腰大长腿,妖娆多姿。文章也一样,然后就愉快地减肥。我现在去掉很多字数,也不觉得可惜,只要它们碍我的眼睛。而且在修改中还找到一点小心得:在可去掉与可不去掉之间犹豫的时候,就果断去掉。

南:我理解这个问题是在说散文与生活距离的关系。很多散文的确离当下很远,离现实生活很远,给人的感觉是陈旧的、挽歌式的,不论在内容或是表达方式上,都远不及小说鲜活。我觉得,散文当然能表达当下的在场感、时代感。彼得·海斯勒的《江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写90年代末的江城,你能感受到一种很真实的记录的态度,一个时代的细节以及精神。

曾:《江城》其实写的不仅仅是江城,而是整个中国,九十年代中国人的个性和精神面貌被他写出来了。《江城》看到最后你会非常感动,他对这些人这个地方投注的情感和思考,容易引起读者共鸣。所以写作最后还是要体现作者的风格与品格,作品才能真正地打动人感染人。但现在大多数的散文还是过时的,不仅在形式上,还体现在内容和精神上。

罗:我写过很多回忆式的亲情散文,的确是挽歌式的基调,离现实生活比较远。从长篇纪实散文《后龙村扶贫记》开始,我尝试着去用散文表达当下。对我个人来说,从亲情题材写作,到《后龙村扶贫记》,其实是我个人对散文写作的一种尝试和思考。以散文的形式来表达当下,表达时代,也许散文比其他文体更具优势。散文特有的真实性,让作者的在场感更强更鲜明,与现实生活贴得更近。就这点来说,它比小说、诗歌更有优势。这其实也是双刃剑,正因为离现实生活太近,在场感太强,也成了它的桎梏,写作者往往舒展不开,将自己捆绑。这也许是很多表达当下的散文写得不够好的原因。我觉得,营造散文的在场感、时代感,需要作者对时代有足够的洞察力和思考力,以及对书写题材的有意识的选择。

很多散文作者追着时代热点写,往往时过境迁,文章很快也跟着过时了。我觉得,这样写作是功利的,也是无效的。我们读梭罗的《瓦尔登湖》、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沈从文的《湘行散记》等经典散文,他们写的也是他们当时生活的时代,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过去,如今读来,仍能感受到那种鲜活的时代感和在场感。好散文是能打通时光的,隽永的永远是那些人性之光,永远是情怀、胸襟、思想等。

曾:我觉得除了题材的选择,形式上也可以更鲜活一点。

其实我想说的是散文要怎么跟上生活。事实上,现实感很好的散文是稀缺的。有时候我在创作中会有一种困惑,觉得想说的话都是陈词滥调,写的这些生活也许别人都经历过,已经没有写的必要了。

叶:虽然总在说亲情的散文难以超越,但总也有一些好的冒出来,比如野夫的《江上的母亲》、彭学明的《娘》、塞壬的《雪落满仓》。很多人写亲情不外乎都是慈祥的母亲、严厉的父亲,或者反过来,然后把他们惯于平凡中的伟大,伟大中的平凡,仿佛天下所有的父亲和母亲都高度雷同,让人觉得亲情都是没有缺陷的,是天生的美。但生活往往不是这样的,上面我说的这些散文带着异质的光芒,穿破我们的阅读视野。

数年前我写过一篇《母爱的硬度》,后来成为辽宁省营口市某年的中考现代阅读题,最近我查了一下,几乎每个省区都考过这篇文章。我当时写这篇文章很忐忑,因为我的母亲跟别人不一样,很多人想起母爱都是善良的、温暖的。但我的母亲是坚硬的、带着刺的、让我一直恐惧的。我试着把这种东西表达出来,我基本做到了。用硬度来表达母爱,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我想对自己真诚,对别人真诚。

曾:所以,散文第一要义还是真诚,或者说真实。

叶:是的,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打动,你又怎么去打动别人呢。

曾:那你在写身边人的时候会顾及他们的感受吗?比如写到一些负面的东西,会不会担心他们看后不理解。

叶:当然会担心。比如我写我母亲的一些东西,我特别担心她看见会拿巴掌拍死我。后来我发现她其实看见了,她可能觉得我说的是真话吧。我也因为写东西惹过一些事情,我一个堂姐,因为我写她父亲喝酒的事情,她很不高兴,但另外的堂姐们觉得我说的全都是真话,且已经很顾全面子了。她们说,等到有一天我们都死掉了,别人可能还会因为这个小文章记住这样一个人,多好呀。

补充一下,说到散文该写什么,很多人有个观点:当个人经验写完时,就没有写的了。我从来不认同这种观点,小说也是一样,一个题材写完肯定就要写另一个题材了。世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新鲜的故事发生,我只要身在其中,怎么就说没有了呢。

曾: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只写自己的生活,要关注客观世界、社会议题,诸如此类等等。但是,即便一辈子只写自己的生活,也是写不完的,关键有两个层面,一是怎么写,二是怎样写深写透。毕竟从古至今,一些主题是永恒的,逃不开的,会一直写下去的,只是需要琢磨如何才能写出独特性。

罗:说到这儿,我觉得需要给“真实”下个定义。关于散文的真实性这个问题,我想到两件有意思的事。有一次我和我姐谈起童年时我们镇上的一个女人,为情所困喝毒药自杀了,这件事发生时我们都在场,那时候我们大概八九岁,正是对成年人世界,特别是男女私情有着强烈偷窥欲的年龄。多年后我们对这件事的记忆竟然是不同的,当时的场景细节,我姐说的是另一种,可我记忆里的却又是另一种,我们为此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有一件事是我在村里做扶贫工作时,为弄清一件事的始末,我分别询问了七八个当事人,可每个人描述的情节细节都不太一样,甚至就连当时天气是下雨,还是天晴,都有出入。这让我有了一种思考,人的眼睛看到的其实是片面的,特别是隔一段时光之后,人的记忆会自动过滤或产生错位,描述出来的事件在细节上已经掺杂有虚构成分了。所以我觉得,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会有虚构,没有虚构就不会成为文学作品,但散文的虚构是有底线的,事件的真实,现实的真实,情感的真实,这些都是必须的。虚构从某一种角度来说,更是作者构建和想象的能力。回到散文写作,散文的真实更多的是一种艺术上的真实,和其他文体一样,从原有素材到成为散文,它其实已完成了一次重建,它源自原素材,却也挣脱了原素材,构建出一个新的精神空间。文学来自生活而高于生活,我想这句话对散文也是适用的。当然,散文与小说最鲜明的界就是真实与否,如果失去了这道界,那也就失去了散文存在的意义。我是反对散文无底线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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