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漫笔

作者: 陈仓

漳泽湖

我是第二次到山西,第一次到长治,高铁穿过夏天的郁郁葱葱,走走停停了八个小时。

我第一次到山西,还是十五年前,我当时在报社负责新闻采访,创办了一个栏目叫《爱心档案》,有一天接到一位上海女孩的来信,说她在山西一个叫婆娑村的乡村支教,那里的孩子们特别艰苦,没有书读,没有文具,没有午饭,尤其那里的村民没有水吃。接到信后,我们发动了一次捐助活动,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几天时间,捐助的学习用品堆积如山,其中有一个中学退休老师,捐助了五千块钱和一台手风琴。那天下班以后,已经是华灯初上,我们在办公室听他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特别感动。后来,我们雇了一辆大货车,我亲自押车,把钱和物送到了学校,孩子们接到礼物特别开心,载歌载舞地欢迎我们。

我想,长治位于太行山中,应该和婆娑村一样,常年缺水,土地贫瘠,山大沟深,到处一片荒凉,不长大树也不长小草,稀稀落落地长着酸枣树,汽车走过或者大风一吹,就是漫天飞扬的黄土,人们的嘴唇都像被晒干了的蚯蚓。很长一段时间,我把长治都错误地看成了“长冶”,想当然地以为那里矿藏丰富,应该有不少煤矿和金属冶炼厂,大烟囱总在夜以继日地吞吐着烟雾。

但是我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从长治火车东站出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坐错了车,因为放眼望去,不仅看不到山,而且道路两边绿油油一片,到处都是现代的高楼大厦,尤其是空气,清新干净爽朗,风凉丝丝的,宛如兑入了麝香,也宛如一根根银针,轻轻地朝着皮肤里扎,让人恍惚以为已经立秋了。来到下榻的地方,甚至胜过了江南水乡,湖泊,小桥,曲径,荷花,杨柳,鹅黄色的太阳雨,尤其在岸边漫步的市民,像荷花上托着的露水一样水灵。

我们入住的酒店不叫酒店,而叫滨湖文旅中心,紧邻漳泽湖东岸,散步的话,不经意间,就来到了湖边。当地的朋友说,可不要小看了漳泽湖,它的面积有24.66平方公里,是四个人间天堂的西湖那么大。我推开窗子一看,不仅一眼望不到边,而且湖水清澈澄明,连临湖而生的花草树木的影子,沉入水底都不见了,这是西湖能比的吗?

比漳泽湖更大更美的,是和漳泽湖连成一片的长治国家湿地公园。我参观过很多湿地公园,大多数都在南方水乡,无非是一片水草长在泥泞的沼泽地里。说干旱的北方有湿地公园,我开始表示怀疑,心想会不会名不副实呢?前往湿地公园采风后,我来自江南的优越感再次遭到打击,据导游介绍,湿地公园面积740公顷,河道纵横,森林茂密,遍布多种植物,有成片的杞柳林和芦苇荡,长期栖息着野鸭子、黑鹳等80多种鸟类。

湿地公园的游览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步行,首先穿过一片森林,石板路边是碗口粗的白杨树,树身笔直、修长而标致,像清新帅气的小伙子,头上偶尔顶着一个鸟巢。树皮比普通的杨树要白,上边睁着无数的眼睛,有的像眨巴眨巴的星星,有的像戏曲中的花旦和小生正在对戏;顺着一条小河而生的是柳树,树身倾斜于河面,婀娜多姿的柳枝随风轻轻地撩拨着清清凌凌的水面,那河就不再是河了,宛如春心荡漾的秋波。接下来穿过一片杞柳林,走的是架在半空中的木板路,像裙子上系着的一条腰带。杞柳其实不是柳树,不过是杨柳科柳属的灌木,大拇指一般粗细,叶子也不像柳叶,而像夹竹桃,倒是开出的花像柳絮,可谓是“百花长恨风吹落,唯有杨花独爱风”。本是非常不起眼而又无用的一种植物,如果只有三五株,甚至几十株,都显得太平庸无奇,和杂草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望也望不到尽头,倒形成了气势壮观的风景。

游览的第二部分是去水中坐船。船驶过的水面时窄时宽,窄时似大河,宽时如湖泊,不论宽窄,水都是蓝色的。此时,白云堆在天上,像刚刚弹出来的棉花团,被下午阳光烧着了;更像一幅彩色山水画,刚刚完成,彩墨未干。坐在船上,你不用抬头去看,也不用低头去寻,只需要凭窗而望,画就徐徐地打开了。因为云、云后的阳光、飞翔的鸟儿,空中有的,水中还有一个;每一根芦苇,每一棵树木,每一朵小花,地上有的水中也有一个。据介绍,公园里共有二十四座石拱桥,应了古诗“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些桥,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甚至是那轻轻吹拂的夏风,同样是水上一个,水下还有一个。此时的天,此时的地,此时的水,是三面巨大的镜子,不停地复制着万物生灵,然后完全融合在一起,制造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我们已经分不清,是天湛蓝还是水湛蓝,彩色的是地还是水,更不知道我们行驶在天上、地上还是水中。

我们的船最后穿过一片荷塘,有的荷花还在盛开,有的已经开始凋谢,长出了金黄色的莲蓬,倒是田田的荷叶还一片碧绿,浮在清波荡漾的水面,上边兜着一颗颗露水,像捧着一颗颗钻石。我们上了岸,步行回酒店又穿过了一片田野,格桑花、海棠、野葵花,还有玉米和高粱,悠闲而散漫地长了一地。大家真是一点也舍不得离开,有人十分感慨地问起了长治的房价,似乎要在此地定居。随行的朋友指了指不远处的高楼,告诉我们,他家就在那里,几年前买的时候不贵,只有几千块一平米,经过自然生态修复,昔日荒郊野滩,已经变成了紧邻市区的国家城市湿地公园,他们的小区也随之变成了景观小区,所以已经涨到了一万多块一平米。

前一天从火车站出来,朋友已经主动介绍起了长治。长治寓意着长治久安,古代叫上党、潞州、潞安,晋冀豫三省交界,位于上党盆地中,东倚太行山。我刚来两天,发现长治人引以自豪的,除了自然环境的变化,还有“神话之乡”的称号,它是女娲补天、神农尝草、精卫填海、羿射九日、大禹治水等神话故事的发源地。我突然忆起,太行山又名五行山,是把孙悟空压了五百年的那座山,太行山又名女娲山,是女娲炼五彩石补天的地方,补天剩下的那块五彩石最后成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

我觉得,任何神的源头都是“人”,都是有事实基础和精神根脉的。比如说女娲补天,她补的其实不是天,也许补了某一段江河大堤,改造了某一片天地,为子民们谋取了幸福。她的事迹经过一代代人的口口相传,把“人话”演变成了“神话”,寄托了人们对于战胜自然改造世界的美好愿望。

我好奇地问,漳泽湖是人工湖还是天然湖?当地的朋友介绍,漳泽湖是由废弃的水库改造而来的。前几天,我采访著名作家王旭烽的时候,她告诉我,没有人力的作用,杭州包括西湖是不存在的,人间天堂其实是一个“人造天堂”。所以说,漳泽湖和长治国家湿地公园,过去的一片滩涂和一个废弃的水库,在长治人不懈的努力下,如今变成了美丽的风景、美丽的家园,这不是女娲补天的延续和当代神话又是什么呢?

游览湿地公园之前,我们先去了观音堂。无论到哪里旅游,必去的地方自然是寺庙。不过,在我参观过的寺庙中,观音堂是非常特别的一个,它小小的三间殿堂,局促而普通得像是一座民宅,但是进入殿内,三面墙壁,屋顶大梁,门窗上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泥塑,现在保存有五百余尊,大者约两米,小者仅仅两厘米,儒释道三教人物均有,或坐于坛上,或依于山墙,或悬于屋顶。我参观过的大多数寺庙,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劫难,有的毁于天灾,有的损于人祸,有的磨灭于漫长的岁月,后来进行了修缮或者重建,所以看上去很新,要么金碧辉煌,要么艳丽多彩。但是观音堂不一样,泥塑犹如平民布衣,着装朴素,褪尽铅华,沧桑古老,无论是菩萨低眉,还是金刚怒目,基本保持着440年前修建时的本来面目,而且色彩已经斑驳,保留了时光静静流过的痕迹。

无论什么宗教,大家信的都是善,拜的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期待。离开观音堂的时候,我仰望着苍天诚心一拜之际,看见院子里有一棵古柏,铭牌上写着“树龄1100岁”。古柏直冲霄汉,似有接通天地之感。我不禁在想,不是先有庙再有树,而是先有树再有庙,到底为何呢?唯一的解释是,这棵树用660年的时间,才在它的旁边修来了一座庙,又用几百年的生命守护着这座庙。

观音堂距离湿地公园十分钟车程,它们之间看似毫不相干,其实联系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离开湿地公园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这一方水土得大自然庇护,能茂密生长,一草一木一鸟一露,天长日久地修着修着,说不定就修出一座庙来了。

太行石头

中午,阳光稠巴巴的,像玉米糊糊一样透着香气,只有一朵白云像茉莉花似的别在天边。我们终于来到了长子县,爬上了太行山的仙翁山。长子县位于上党盆地西侧,上古时期尧的大儿子丹朱受封于此而得名。爬到仙翁山的半山腰才知道这次要看的不是山,而是石头。我总是喜欢石头,何况此山的石头是化石,有着石头的质地,又有着树木的形状,这让我格外激动。

据介绍,仙翁山25平方公里范围内,至今发现的裸露在外的木化石有200多株,最大的一棵直径就有1.24米。挤出烟,挤出水分,挤出黑色有毒的情绪,挤出一切容易流逝的东西,变成化石还有这么粗,可想而知它活着的时候有多大。这棵树平躺在一个坑里,呈灰白色,半透明状,像中年人的白头发。透过玻璃罩朝里看,它只剩下树干,枝枝叶叶早已经不见,更像一根巨大的皑皑白骨,透过折断的地方看,一道道年轮依然十分清晰。我们参观过出土的坟墓,骨头就是这种颜色和这种形状,唯一不同的是,可以看出人被活埋时候的痛苦和挣扎,而这些树比它们活着的时候更加安静,它们活着的时候还会随着风轻轻地摇晃。

也难怪,这里的木化石是两亿五千万年前形成的,而那时候人类进化到什么程度还不清楚,大家普遍认可人类起源时间是600万年以前,可想而知这些树比人类的历史要古老得多,那时候也许还没有人傍树而居,还没有鸟儿在它们的肩头跳动,在浩渺而漫长的时光里,它们是孤独的。不过,木化石的成因很简单,是在某种地质运动中,比如突然爆发的泥石流,比如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震,树木被迅速埋入地下。这无异于一次活埋,然后在高压、低温和缺氧的环境下形成,又经过千万年的风雨剥蚀,慢慢地露出了地表,被我们幸运地见到了。

我看着这些已经变成石头的树,无法想象它们曾经经历了什么,但是我很明显地看到了它们沧桑的纹理和坚硬的内心。如今的仙翁山上,依然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树,我不知道这些木化石的前生与这些活着的树是不是属于同一个品种,但是它们之间应该有着某种血缘关系,也可以说这满山的树木都是木化石的子孙。谁知道呢,说不定啊,我们也是木化石的子孙,是由它们身上的果实或者虫子进化而来。

我喜欢石头,不是喜欢石头的不朽,而是喜欢石头无处不在,并且看上去毫无用途和意义。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捡一块石头,无论是奇石还是丑石,只要是石头就行,然后带回家,在上边贴上标签,写明何时所捡,捡自何处,也算是一种纪念。我爬进旁边的树林子中间,准备从草丛中捡一块石头。这时候,有一位陌生的朋友,以为我要逮蚂蚱,因为此时正值盛夏,是蚂蚱到处蹦的季节。他逮住一只大蚂蚱递给了我,告诉我,蚂蚱吃素,不吃肉,所以不会咬人。但我还是非常害怕,我不是害怕它咬我,而是害怕它在挣扎的过程中拧断了大腿。它的大腿是多么有力。我想,没有大腿的蚂蚱,肯定蹦不了了,应该是生不如死吧?

我拿来一个矿泉水瓶子,让朋友用香烟烫了两个洞,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算是为它开了两扇窗户,既方便通风透气,也方便向外张望。我把蚂蚱放了进去,并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小仙,因为它的家乡是仙翁山。空瓶子,对于人类算是垃圾,对于小仙而言,无异于住进了高级别墅。但是它并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烦躁了,两条后腿使劲地踢着,两条触角像孙悟空生气时使劲摇摆的两根翎子,而且多了一小块黑色的粪便,估计是尿裤子了吧。我为了安抚小仙,切了一小块西瓜放进去,这应该是它一辈子也没有尝到过的美味。

我们的午饭是在长子宾馆吃的,吃完了饭在宾馆里午休。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却被一阵嘭嘭的声音吵醒。我以为是小鸟敲击我的窗户,或者是硕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但是睁开眼睛细细一听,声音竟然来自于矿泉水瓶子。我惊奇地发现,小仙正在一下接着一下,用头使劲地撞击着瓶底,急切,凶猛,绝决,有种以死相逼的味道……我本来查询过,小仙是可以带上飞机的,我准备把它带回上海养着,看看能不能治愈一点我的城市病。

但是,我被小仙的举动吓得心惊肉跳,我赶紧带着它走出酒店的院子,找到一片茂密的树林,打开了瓶子,把它放了出来。小仙站在草丛中,转过身,回过头,停留了足足有一分钟,也许是头被撞晕了,也许是被囚禁得有点懵,它似乎对我说了一声“再见”,然后两腿一蹬,跳入草丛中不见了。不见了小仙,大家都问起来,我说是放生了。大家就不停地议论,有的说你那么喜欢,放生干什么啊?有的说蚂蚱有自己吃掉自己的习惯,它们会先吃自己的右腿再吃自己的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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