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长白
作者: 李皓世间大大小小的山脉,数不胜数。有名的,无名的;你攀登过的,没有攀登过的;你奉若神明的,入不了你法眼的……其实山就在那里。你可以亲近或者离开,但山挪不走,岿然不动,千万年不动声色,任凭风吹雨打,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譬如长白山,我来与不来,它都是长白山,面不改色,自在从容。你说它是神,它并不张扬;你说它是凡夫俗子,它没有一丝羞愧。倒是我们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了,看来,我们并没有学会怎么与一座山脉相处。它一直在看着我们,容忍我们做一些错事,说一些错话,却从不纠正我们。这样的我们,便有些自以为是了,误以为自己读懂了大山,竟然毫无廉耻地喊出了:山登绝顶我为峰。
长白山啊,在你面前,我们是多么地渺小。
长白山啊,火焰一直在你的胸膛里奔突,你却沉静如水。
长白山啊,我到底该从哪个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向你?
长白山余脉
小时候,我住在辽宁普兰店乡下的一个小山村。我家前面有一座山,这座山有一个土气的名字———鳖盖山。辽南的山,海拔都不怎么高,说穿了就是丘陵。但于我而言,有这样一座山已经知足了。春天,山上开满野花,蒲公英的小伞飘啊飘,我们的童年由此欢乐无比;夏天,我们到林子里采蘑菇,捡地皮菜,补贴清苦的生活;秋天,山里红像一只只小灯笼,挑逗着我们的味蕾;冬天,山风摇晃着树枝,树叶落满了沟沟坎坎,我们搂草打柴,为家里储备全年的柴禾。上学了,地理老师告诉我,不管是鳖盖山还是我们家跟前的其他大山小山,都是长白山的余脉。
18岁,我到鞍山境内千山脚下的一座军营服役。军营背靠着的山,名叫大孤山;营房所在的山沟,名叫羊耳峪。千山是辽宁境内的著名风景名胜区,让青春依偎着这样一座名山,也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指导员告诉我,大孤山是千山的余脉,而千山终究是长白山的余脉。
怎么还是长白山?
退伍回乡,经过一番波折,我在报社扎下根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主任安排我做旅游专版的编辑,从此我与祖国的山山水水开始结缘。
新世纪之初,家乡普兰店想把境内一座海拔848米的山开发成旅游风景区。848米的海拔,竟然是普兰店境内最高的山了。山名也有些土气,老帽山,呵呵,土老帽的山。名字土了些,但山上的植被还不错,山峰、岩石都有些特点,相比于周围光秃秃的丘陵,可谓木秀于林了。旅游局的朋友带我到老帽山所在地采访,当地人介绍:老帽山是长白山的余脉。
嗯,视野所及,皆是长白。
那些年报纸的影响力很大,通过我的报道和举办的户外活动,老帽山景区渐渐走进大连人的视野。周末,许多人便驱车来到这里登山观光,吃农家饭,享受郊外新鲜的空气。普兰店没花一分宣传费,将长白山余脉的一座小山包装成了一个景区景点。我颇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终于能为家乡做点事情了。
后来,景区做广告牌,开始写的是“辽南小珠峰———老帽山”,缘于848米的山高,多少有些牵强。后来,当地文人感到那里的风光有些神似黄山,索性又改为“辽南小黄山———老帽山”。这蹩脚的命名,显得那么不自信,除了直呼老帽山的大名,叫作“辽南小长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它本身就是长白山的余脉嘛!
哦,长白山,尽管那时那地,我不曾目睹你的真容,但我已真切地触摸到你的末梢神经。我不知道你是否感应到了一个子民对你的膜拜?在你目光所及的地方,我在跋涉,我在思考,我在做着朝觐你的一切准备。
哦,长白山,你让一个个丘陵踮高我的目光。当我吟诵着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身后,有白山黑水做我坚强的靠山。从此,作为一个东北汉子,我有底气去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风雨雨。
二道白河
我很早就知道二道白河这个地名。但二道白河具体在哪里,我脑海里并不是特别清晰,隐约觉得就在吉林省东部中朝边境附近。我能有这样的地理概念,是因为战友孙峰岩被分到了吉林东部山区的一个空军雷达站,他来信告诉我雷达站所在地叫二道白河,地方很偏远,生活很艰苦。他的“诉苦”并没有调动我的同情心,我倒是对这个地名放飞了想象的翅膀:二道白河前面是不是该有一个头道白河,后面还跟着一些比如三道白河、四道白河乃至九道白河、十道白河也未可知,有山有水,多么美,多么浪漫啊!
我和孙峰岩等一干新兵在鞍山的训练团学习了7个半月。连同新兵入伍军训和报务员业务学习,统共7个半月,我们完成了新兵蛋子到合格战士的过渡。在训练团,我们叫“学兵”,很有意思的一个名字,区别于军校学员的一个称呼,代表了正在学习军事业务的一群新兵。按说,新兵训练3个月就可以下到连队,但我们的“新兵连”有点长,7个半月。业务学习合格之后,我们会分散到整个东北三省的空军雷达部队。那时那地,战友们普遍以分到大城市或者回到离家最近的部队为荣。学兵队长和指导员也说,谁的业务成绩好,谁就有可能被分到“好地方”。
分兵那天,第一批战友被接兵干部点名领走的时候,我们拥抱着大哭一场,然后眼看着他们坐上大解放奔向鞍山火车站。团部门前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不流动了,很粘稠,很压抑。有的人在悄声说话,有的人在轻声啜泣。不一会儿,第二批又被接走了,我们又哭了一场。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我们不断地哭,有的人嗓子都哭哑了。等到我送别孙峰岩的时候,我们已经哭不出来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孙峰岩是倒数第二批离开羊耳峪的,听说这一批去的是很远很偏僻的一个雷达部队。点到孙峰岩的名字时,孙峰岩带着哭腔对我说:我完了,咱们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面?我安慰他:到了就给我写信。他哭丧着脸:山上弄不好半年才能看到一封信……
我和另外十来个战友最后走出羊耳峪,我们去了位于省城的司令部大院。路上,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满脑子都是孙峰岩离开时那哭丧着的脸。
不久,我收到了孙峰岩从二道白河寄来的第一封信。从此,这四个字竟然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
2010年7月中旬,长白山景区的营销部门通过大连一家旅游公司,邀请部分大连媒体记者到长白山采风。我们坐着绿皮火车的卧铺,忘了多长时间,好像睡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又坐车走了很长时间,方才到达长白山北坡的山脚下。
负责接待的人告诉我:“你们住的这个地方叫二道白河。”
二道白河?难不成是孙峰岩当兵的那个“二道白河”?
确切地说,是长白山的二道白河。
孙峰岩的“二道白河”停留在了1989年的初冬,那时长白山还没有开发,二道白河只是一个不怎么发达的小镇,加上他到来后紧接着就大雪封山,留给孙峰岩的第一印象可想而知。特别是对于一个十八九岁远离家乡在外从军的人而言,想家可能让身边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2010年的二道白河已经有了城市的雏形,林立的脚手架彰显了经济建设的活力。我们住的酒店门前有一大片美人松,黄昏的夕阳照在美人松的树干上,一幅美不胜收的景象展现在我面前。我在美人松旁边流连,猜想21年前,孙峰岩一定见过这些美人松,或者也如我一样从美人松身边走过。但孙峰岩并没有在信里面跟我提及这些珍贵的美人松,大约是他当时的心境使然吧。
13年之后,应吉林省作协“大地文心·生态吉林”全国知名作家吉林行主题采访采风活动之邀,我再次向长白山北坡进发。不过这一次,长春到长白山通高铁了,我从大连乘坐高铁,历时5小时52分钟,舒适便捷地抵达了长白山高铁站。接站的小刘告诉我:长白山站其实就是二道白河。
哦,二道白河,前度李郎今又来!
眼前的二道白河,完全是一个现代化中等城市的样貌:设计新颖的高楼大厦,夜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宽阔笔直的大街……我想,离开这里30年的孙峰岩如果再来,他一定会后悔早早地就退伍回乡了。想不到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二道白河,如今已出落得花容月貌。
采风结束,我回到大连不久,就接到了孙峰岩的微信,让我回普兰店参加他儿子的婚礼。
10月3日,十来个当年训练团的战友都来了,一起参加孙峰岩儿子的婚礼。他儿子是个现役士官,看来孙峰岩依然有着很深的军人情结。他来给我们敬酒的时候,我说我刚从长白山回来,采风的时候就住在二道白河。我说,二道白河现在通高铁了,二道白河现在是个非常漂亮的城市,街道很宽,游人很多……孙峰岩不说话,只是低头认真听着,不一会儿眼圈儿开始泛红。
雾锁天池
有的人说长白山北坡漂亮,有的人说长白山西坡更美。我没去过西坡,却两次来到了北坡。这是我跟北坡的缘分,不是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吗?固然我这一次看到的北坡不是2010年的北坡,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当年那个北坡,但物象大抵是相同或者相近的,故地重游,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思索吧。
譬如,我再次看到了大雾弥漫的天池。
从二道白河到长白山脚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条路笔直地镶嵌在谷底森林当中。据介绍,长白山拥有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生长最良好、最具有代表性的温带原始森林生态系统,长白山森林覆盖率达87.7%,享有“自然博物馆”和“生物基因库”之称。虽然9月的长白山还没有达到五花山的美景,但不同的树种紧紧挨在一起,对比极其分明。
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刘建东说他最喜欢岳桦,我倒是极爱白桦的。我曾经在一首题为《依偎一棵白桦树》的诗中写道:
依偎在一棵白桦树的树干上
身着白衬衫的我,也显得
有些亭亭玉立
依偎在一棵白桦树上
我的眼神,有游子的缱绻
冰清玉洁的亲娘
你随便伸过来一条臂膀
长白山
就成了我坚实的靠山
……
我从中巴车里望向车窗外面,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瞅瞅右边。哪一个路边的林子里,如果白桦聚成了堆,我的心中就是一阵狂喜。在绿得有些暗黑的无边森林里,一丛触目惊心的白,那么提气,那么令人眼前一亮,在匆促的窗外纷纷向后倒去的影像中,似仙气如雾霭。恍惚间,我想起天池上的雾了。
天池就在北景区最高峰———天文峰上,有人说它像一枚巨大的树叶。我没从天空往下看过,搞不清它到底像什么。我没到过西坡,也不知道另一个角度的天池是个什么样子。我只是在北坡,挤在一众游客中间,看见天地之间一只大碗,盛着半碗晶莹剔透的果冻,果冻上空雾霭流连,一忽儿扯开了一角,一忽儿大开大合,一忽儿又把整个天池遮盖得密不透风。人们举着相机、捏着手机,极尽抓拍之能事,大呼小叫的。那喊叫声,似乎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又或者是传说中的天池湖怪突然间露出了水面,现了真容。
说起来,天池就是一座火山喷发后自然形成的火山口湖。因其高冷,世人多以能看到天池为生之幸事。而天池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与其相伴相生的云雾总是飘荡在天池的上空,左右着四面八方来客的视线。变幻莫测的云雾,挑逗着人们的心境,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细雨绵绵。天池的表情多么像一个人的表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是,天池的心,总是不动任何声色。我猜想,它是不是在等待下一次的火山喷发?
导游告诉我们,长白山火山历史上最近一次喷发是1970年4月。很是巧合,这正契合了我出生的年份。那么,我的生命与长白山火山的这次喷发有着怎样的关联?1970年至今的53年,在大自然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瞬间。而我,从人类的20世纪走进了21世纪,从青葱少年变得早生华发,在一座大山面前,显得何其渺小?
天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是不是在告诉我们:请保持必要的距离。人类的好奇心总是那么强烈,但大自然的神秘是无止境的。“长白山是世界上唯一没有被破坏的自然综合体,是原始生态最完整的保护区。”来自长白山导游词里的这句话,它一定在提醒我们:完整是不容易的,保护完整是我们的使命,而破坏一定是有罪的。
著名学者余秋雨曾对长白山文化有过如此感慨:“中国起步时,你是历史走廊;中国辉煌时,你是半个大唐;中国蒙难时,你是冰雪战场。完成了这一切,突然发现,你还是全世界最稀缺的生态天堂。”
是啊,天池就是天堂。登上天池,“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我们带着敬畏流连在天池的身边,倾听着它亿万年不息的心跳。藉此,我们获得再次出发的能量,走向长白山的每一条余脉,把那些称之为品格或者精神的东西,洒向每一寸黄天黑土。
巍巍长白,一脉乾坤,没有什么文字可以将你完美地呈现。情之所系,心之所系,东北人无限的豪迈因你而彰显。
啊,长白,你是整个东北大地的魂魄!
我无限深情地望向你,我承诺:绝不再轻易打搅你。我只是期待,期待有那么一天,你抖擞激情,为我们吹响大东北再次振兴的铮鸣号角。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