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食录(上)
作者: 刘勇题记:小时侯最深刻的记忆都与食物有关,年纪大了,想起这些碎片的情节与情结,真是五味杂陈,不胜唏嘘。
1、圪橛
我肚鼓成了蛤蟆,饭不吃,水不喝。姥娘尖着小脚地上转猫猫,自言自语:给俺娃弄些甚吃食呢?
穿过姥娘胳肢窝,我看到铜勺连头带尾没入瓦瓮,勺头划响瓮底,尖刻的声音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像蛋壳里不安的小鸡。姥娘往勺头里的白面掺了些水,拇指食指中指撮着揉捏,一个鸡蛋大小的面团就和好了。烙饼吧,太小,擀面吧,又不够裹擀面杖。我问姥娘你这是做甚呀?姥娘说给俺娃做个消食的吃法!
姥娘往灶里爨了一把硬柴禾,说俺娃小手手拉风箱,我就“呼沓呼沓”拉。姥娘将那团面分成五个枣大小,拿根筷子插一个进去,又往薄往匀捏了捏,面团便像蒲棒一样长到筷头上。那会儿,灶里烟灰散尽,姥娘把筷子伸进灶里,快速转动筷子,让金灿灿的火苗均匀舔舐面团。不大功夫,姥娘收回手臂,筷头上的面团长胖了,看上去黑死灿黄的。她嘬唇将面团上的草灰吹去,又拍打几下,才将筷柄递给我,说俺娃吃,可消食了。那面团烫手,掰开,“———”冒了一股热气,冲出一缕面香。我先吃了一半,有点苦,但毕竟是白面,舍不得吐,又从筷头上剥下剩余的全体,翻动舌头嚼,硬咽了下去,苦味退去,隐约有股烤馍片的焦香。后面那几团面,本来火候能掌握好,烤到焦黄干脆,应该一点也不苦,但姥娘硬要烤成黑死烂活。
晚上肚子有点疼,蹲茅坑,又拉稀又放屁,蛤蟆肚像针扎破了尿膀,一下就瘪了。我问姥娘这是什么吃食,这么灵验,她说圪橛。
圪橛。这两个字的发音伴随姥娘的笑容,常常在脑海中闪现,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写。俚语如同乡人,要上台面总是怯怯的。有次和好友郭新英聊起这事,他把网上查到的发了过来:圪橛--把和好的白面加点油盐裹在棍子上烤出来,是一种哄小孩的快餐食品。
如此说来,姥娘做的圪橛是粗糙了些,但这吃食现在基本失传,加不加油盐也就无所谓。至于圪橛可消食,那就更没人知道了。
2、臭椿树上的白萝卜
应该是臭椿树,因为开春不见有人采它的嫩芽。臭椿和香椿很像,它就长在邻家墙根,枝桠伸过来刚好超过我家的屋顶。
有年冬天,姥娘让我上房,她从下面往上扔白萝卜,指挥我把白萝卜的屁股插到臭椿树的枝头。我问姥娘这是干啥,她说到时候俺娃就知道了。白萝卜插枝头上,像一柄又一柄小小的鼓槌,寒风中举起落下,击打着屋瓦,却毫无声息。
那些年,不知什么原因,我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进数九天开始咳,一直咳,吃甘草片也止不住。
到立春那天,姥娘站房檐根双手稳住梯子,让我上房去摘臭椿树上的白萝卜。原本白生生水灵灵的萝卜,经了一冬的风霜雨雪,变得灰头土脸,皱皱巴巴,又小又干,拿在手里比玉茭棒棒还轻。
干萝卜放盐水里泡,姥娘反复揉搓,将皱纹间一冬天的风尘清洗得干干净净。又从耳房找出煎药的陶罐,“咐咐咐”吹去上面的蛛网。陶罐端坐在火炉上,水花响起,那些干萝卜浮浮沉沉,渐至膨胀,又有了些灰黄的颜色。水汽蒸腾,一股甘苦凛冽的味道,屋内翻跟头。姥娘无需揭盖,她只侧耳倾听,判断水的多少,间隔一段时间,添点水,反复多次,觉得干萝卜身上的精血脱尽了,才将陶罐从火炉上移开,把里面的汤汁滗出来,刚好饱饱一小碗。那水淡黑微黄,一点也不粘稠,我小嘬一口,甜咝咝的,略杂辛辣味,还隐约有些臭椿的腐臭。我收紧眉头说辣,臭,不好喝!姥娘说,不敢热喝,放凉再喝就不辣不臭了。我说放块冰糖就不辣不臭了,姥娘依了。白萝卜水加入冰糖,入口不挂喉,自己从脖子里直往五脏六腑钻,身子里像有凉风“嗖喽嗖喽”。原以为这汤水进肚会闹腾,不料什么反应也没,我就觉得那冰糖也跟着浪费了。
这样喝了十几服,痰由黄变白,嗓子不再痒、不再咳。咳嗽的毛病从根上断掉了,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高音轻轻松松就别上去了,以前总是因为咳嗽会从半山上掉下来。
3、烂腌菜
每年秋末,姥娘都会腌制烂腌菜。这“烂”字叫得好,简直灿烂至极。烂就是说,什么菜都可以,自由搭配,没太多讲究,越杂越乱越好。白菜、茴子白、芥菜、蔓菁、萝卜……好叶子行,烂叶子也行,叶菜横切竖切也行,切成三角形四边形也行,蔓菁萝卜切成块也行,擦成丝也行。做法也随意,只要有粗盐,辣椒、花椒、醋、姜、蒜等有无都不要紧。坛坛罐罐,盆盆盔盔,玻璃陶瓷,随大随小,顺手则可。
那些年,蔬菜种类少,姥娘做的烂腌菜主要是茴子白、芥菜叶和红萝卜,满满一小瓮,能吃好几个月。
烂腌菜开胃,什么饭都可以下,但最好还是烩鱼鱼。锅里洒点胡油,葱姜蒜出味后,将擦好的土豆丝倒入小炒,半生不熟时,加入烂腌菜,小炖片刻,将莜面鱼鱼均匀分布其上,加盖慢火烩。土豆的烂糊和烂腌菜的酸爽完美融汇。端着海碗,水头汗脸吃,那叫没个饱。
烂腌菜还可治感冒。我围着被子坐后炕,姥娘手执温壶坐炕心,中间放着两个白底蓝竹节海碗,一碗烂腌菜水,多半碗开水,勾兑着喝。烂腌菜水的酸和陈醋明显不同,那种酸是轻微的,却格外尖利,又因为盐分足,将各种蔬菜的味道发酵得淋漓尽致,那种尖利更变得百味杂陈。那真是天下最好的饮品,我喝了一碗又一碗,肚里热乎乎的,头上汗津津的。我说尿呀,大舅老普迅速将罐头瓶塞入我的腿根,声音由清脆渐至混浊,我就知道溢出瓶口了,大舅双手捧掬,已经来不及。
最近,有一次喝多了酒,十分难受。突然想起表弟从乡下带来的那瓶烂腌菜,前天和猪肉粉条一起炖,用了一多半,剩下的还搁冰箱里,就让妻子倒碗里兑水喝,连水带菜喝了两碗,便鼾然入睡,梦见叉开腿,在老舅的洋烟地里浓浓地放了一大泡尿,活蹦乱跳捉蝴蝶去了。
4、苦苣水
母亲得了肺结核,在当时是一种要命的病,崞县城的医生也没啥好办法。姥娘寻了个老中医,说喝苦苣水,连根带叶一起煮,或许管用,是个小偏方。
那年春夏,直至初秋,每隔三两天,一放学,我便挎着箩头,拿把小铲铲,去挑苦苣。我要挑天下最好的苦苣,救母亲的命。
苦苣和甜苣城里人分不清,可我一眼就认得出。苦苣叶子像锯齿,扎手,颜色泛白。甜苣叶子圆润,色泽碧绿带紫。甜苣苦苣都苦,苦苣苦得更厉害,乡人多是择甜苣挑了吃。苦苣也不是没人挑,有人专门尝试苦不苦,据说苦苣不苦,就遭年馑。
苦苣泼皮。背阴、阳坡、河滩、地埂,都能生长。春季,苦苣潜伏于杂草间,只有几片灰绿的叶子。握在手心,叶上的刺还柔软,不太扎手。小铲铲深入土中,连根挖起,白色的主根分叉,有毛乎乎的须,像人参,这是最好的。河滩的苦苣碱性大,远不如大田的好,尤其是玉米地外沿的水渠根,水足,阳光充沛,又沾了农家肥的光,叶子肥硕,根系发达。夏季这种苦苣很多,当然也很好。秋季苦苣会长高,从杂草中探出身来,叶子篬开,顶上开黄色的花,秋风中张牙舞爪,摇头晃脑。这种苦苣已长疯了,不小心叶齿会划破手。茎秆变得坚硬,折断会流出白色的水,而春夏两季渗出的是白色奶汁。根也变成褐黄色,僵硬,像木质般柴。踢上一脚,不去挑。好在还有晚生的小苦苣,只是少之又少。
院里长年放着姥娘洗衣服的铁盆,炎热的阳光悄悄将水温热,正好洗去手上发黑的汁液和身上的汗渍。污水泼到院心,再注入凉水清洗苦苣,一苗一苗挑拣清洗,来不得半点马虎。苦苣是母亲的救命草,像灵芝般珍贵,只恨自己挑得不够好,不够多。
苦苣用慢火煎熬,多半锅的水熬到最后,只剩三两碗汁液,母亲坚持每天喝一碗。母亲皱眉,姥娘和我皱眉;母亲咬牙闭气,我和姥娘咬牙闭气。好几次母亲恶心到吐,姥娘平端着水让母亲漱口,我则躲到院里长出气。
我没有尝过黄连,但觉得苦苣水是天下最苦最难喝的汤药。
每年给母亲体检拍胸片,大夫都会问,有钙化点,早年得过肺结核?不过没事!母亲便会讲起那些年喝苦苣水的事,说多亏了俺娃给妈挑的苦苣。后来母亲活到八十四岁,在她们家族算长寿的。
5、甜根苗
我一直认为,大舅老普尿尿不利爽,和他没媳妇有关。倒不是没娶过,大婚三天硬是不上炕,蹲在炕沿根吃旱烟,第四天媳妇哭天抹泪,回娘家去了。
大舅老普快五十的人了,还经常尿炕尿裤。站在茅厕,淋淋啦啦,半天也尿不完,疼得直呲嘴。他管不住尿,尿想来就来,来了他也不知道。夏天还好些,裤裆尿碱白了,姥娘给他勤换洗,味道不太重。到冬天,大裆裤被尿浸泡得又僵又硬又涩,没多余的棉裤调换拆洗,尿味比化肥还刺鼻。
赤脚医生还玄说,这病叫尿潴留。吃过消炎药,打过青霉素,病情有所好转,但病根一直去不掉。还玄说,不妨吃甘草试试,这东西去热解毒,反正又没害处。
甘草乡人叫甜根苗,这东西耐旱,崖头沙石土松软,生长得十分茂盛,品质比平地上要好。我和大舅老普提把小镢去刨。甜根苗是多年草本植物,地上的叶茎秋末就干死掉了,根子却能在土壤中安然过冬,到来年又会破土返青。我和大舅老普专挑最老的根。根越老越好,像中医先生也是越老越好。从地上的根茎和花朵看不出根的老小,只有刨开土层,看根的粗细颜色,才好拿主意要不要。反正越粗越老,越老越好。茎秆上的花朵,白紫两色,白的像梨花,紫的像丁香,白紫间过渡得不留痕迹,着实好看得很,但为了给大舅治病,也就不惜糟蹋掉了。
回家将甜根苗切片,煮水喝。大舅老普说,这水挺甜的,俺娃也喝,我就喝。那些天,甥舅俩人喝上了瘾,我尿尿的频次明显增多,大舅老普尿意频发,却不大出尿,直骂还玄骗人。
去年新冠疫情,许多药一时买不到,小舅子从同学家里喜得一小捆甘草老根,如获至宝,说给上你几根,我说一根也不要。
6、柳蘑菇
我们村紧傍滹沱河,河边除了杨树就是柳树,柳树多小老树,小老树又多为树桩,沙土衰草掩埋,雨水到来时,会有许多柳蘑菇长出来。
我没记得姥娘领我采过蘑菇,妈领着我和女儿采蘑菇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雨刚停,妈就带我们去河滩。都穿了雨鞋,但雨水还在草叶上,裤子袖管不一会儿就湿了。
柳蘑菇很害羞似的,藏在树桩周边的草丛中,我和女儿都学着妈的样子,俯身用手拨开草,仔细搜寻。女儿眼尖,叫声奶奶,快看,这是吗?妈过来瞅,是了是了,就是这!我也是第一次见柳蘑菇,它们刚刚顶破腐土,戴着圆顶帽,挨挨挤挤,高高低低,像一窝白色绒毛小鸡,怯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妈说,你们别动,我来!妈四指插入蘑菇根部的腐土,轻轻向上掀动,蘑菇连腿带帽脱离了树根。妈说,别毁了根,再下雨还会长的。这柳蘑菇白白嫩嫩,帽上有细细的竖纹,连菇腿也是白的,我想看看帽里,却不知怎么让它翻过身来,生怕一触即化成水,从指尖漏掉。轻轻放入篮中,从侧面去看,才发现帽里是黑色的,像密集的伞骨呈放射状撑开。
凡采过的地方,妈都插了一根树枝,说再下雨时,就好找了。篮子里已采了三层,妈给上面苫了几把猪耳朵,说够了够了。看看天,太阳出了云层,说赶紧回,这东西怕晒,一见太阳就发黑。
柳蘑菇真是好吃,好吃到无法说出它的味道。明明有淡淡的清香,可一嗅,这清香就跑远不见了,跑远不见就别嗅了,可这清香又跑回来了,清晰可见。柳蘑菇的妙处,主要是鲜嫩光滑,做汤汤拌高粱面鱼鱼吃,鱼鱼突然就活了,碗中游,喉间穿,灵动得越发不可捉摸。
有次好友海军请吃饭,喝了三小杯酒,觉得心律有些快,以为是假酒,但又不好明说。又喝了几杯,突然觉得双鬓狂跳不止,而且恶心想吐。海军有些疑惑,平日半斤八两的水平,只喝了几杯就下个这。我难受得说不出话,他也急了,你最近吃什么东西啦?我首先想到的是前天吃过的柳蘑菇。海军懂些医道,说不好,肯定是中毒了,吃柳蘑菇半月不能喝酒。他赶紧拉我去医院,输液打针,折腾到半夜才好了些。
想到美国饮食作家迈克尔·波伦说过的一句话:别吃任何你曾祖母看不出来是食物的食物。姥娘为什么不带我去河滩采柳蘑菇?这话就像回答我似的。
7、虞美人
四合院后面有个菜园,老妗兜兜转转在园里翻地、整畦、施肥、搭架、打支口、择菜,从春上忙到秋底。老舅则嘴里叼着自造的纸烟,搬条小板凳,撵着墙角的阴凉,挪来挪去坐着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