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而居

作者: 夜鱼

我居住在千湖之省,行旅的起点位于鸡型版图的中部,长江及其支流贯穿的江汉平原。荒谬的是,身处潋滟水光中的我,时常觉得焦躁干渴。我知道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干渴,但更具破坏性。譬如闷藏于胸的野心、不甘,种种纠结的块垒,被灯红酒绿印染得光怪陆离,偶尔发作,虚火蹿升,大概得用几座雪山的雪水才能镇压得住。

美国学者爱默生写过一首诗,第一句是:水对文明/有着深刻的理解。接下去的句子是:It wets my foot, but prettily/It chills my life but wittily……英文字母在我唇舌上卷来卷去,不耐烦读下去了,用孔老夫子的话一句就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具体到我个人的“文明史”,简单说就是每一天与水不可分割的生活。有幸居住在大江大河大湖边的我,日常生活还算润泽。因为爱水,我的城市又烟柔雨润,惬意的快感时常油然生发。徜徉大街,即便雨刚刚淋过,洒水车照例唱着“叮叮当叮叮当”的曲子,一路欢快地喷洒晶亮的水珠。

某日,夏天的傍晚,下班路上,洒水车的水柱蓦然喷射出一道彩虹,刚刚经历了领导须发皆张暴跳如雷的呵斥,整个人僵硬紧绷,彩虹的光辉下,身心忽然就柔软了,欣喜如露,一滴滴沁润。又一个夏日的早晨,饶有兴味地观赏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清洗设备,圆形的打磨刷,耐心细致,一寸一寸地冲刷磨洗。风吹干后,街道洁净一新,再看不到一丝醉夜涂染的污秽痕迹。

我的生活与哗啦啦的水声,节奏紧密地契合着。我喜欢用流动的水清洗一切:碗筷杯碟,衣裙裤袜,炙热或冰冷的肉体。沉重肉身的累赘感,唯有在哗啦啦的水流冲刷下才能变薄变轻盈。和我用水的习惯不同,母亲喜欢用各种器皿蓄水重复使用,洗过碗碟的水又去洗抹布,洗过米菜的水再去浇花,洗了衣服的水用来拖地。我劝她不必这么节省,水费又不贵。她斜睨我:水便宜就可以浪费吗?

母亲年轻时在缺水的北方工作生活过,时常唠叨水宝贵,浪费等于犯罪。节约用水的母亲在洗澡的习惯上却跟我一样:热爱哗啦啦流水冲刷的舒爽。

水当然宝贵,偶尔碰到停水,我会惊慌失措,尤其夏天停水,是仅次于失恋的灾难。有次停水,我莫名地陷入焦躁,在洗手间和厨房之间若有所失地徘徊,不知所措。没水对我来说,是比没饭吃更可怕的事。相同的一个梦我做过好多次:水龙头里流出的水突然变了颜色,赤橙黄绿甚至泛着金光,类似我曾经在下乡采风中见过的工业废水,从隐藏在岸边杂草丛中的排污口里五彩毒蛇般蜿蜒流入江河,梦里的我慌忙去关闭,却怎么也关不上,直到它自己停了,兀自在那里滴着浊水,到最后连浊水都没了,我又恐慌了,拼命去摇晃水管,水龙头像个哑巴,对着干涩的水槽,毫无反应。

还好,醒来后的恐慌焦躁,被一杯凉白开轻松安抚。

另外一个梦境更迷离,严格说不是梦,是我童年时候的真实发生,但又很像梦,因为我那么小,四岁多,刚学会走路不久,怎么可能把细节记得那么清楚?偏偏就记得那么清楚。那是母亲第一次带我旅行,行得也不远,从江苏盐城边区东台县到省城南京。逛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在小吃店吃过简单夜饭后,我疲惫极了,盼望着赶紧去旅馆睡觉。母亲却带着我继续游荡,七十年代,六朝古都的南京,大街小巷暗淡萧瑟,谈不上繁华更谈不上王者气象,在冬夜刺骨的风里,有的只是缩肩塌背的行人。我累极了想大声哭闹,陌生地界又不敢,只能小声啜泣着抓紧妈妈的手,覣着软塌塌的棉鞋,跌跌撞撞漫无目的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已绝望得连啜泣都发不出声了,母亲这才带我走进了旅店。原来母亲为了省钱,定了间澡堂旅店,打烊后临时在更衣室里支起床铺的那种。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爬上床,头刚挨上枕头,眼皮子就粘上了,迷迷糊糊听见母亲兴奋地唤我,我无力应答,只使劲抬了一下眼皮,她在洗澡,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开心地说水还热着呢。我在腾腾的潮热气里进入了梦乡,蒸汽水滴掉落到脸上,也没把我弄醒。

母亲越来越老了,很多事不再像年轻时那么较真,包括节约这件事,她也马虎多了,能容忍我随手泼掉存水,唯独洗澡这件事不马虎。有次不小心摔断了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呢,她却非要洗澡,闹着让我想办法帮她,我只好小心翼翼将她的伤腿搬到小板凳上搁着,替她浇洗除伤腿之外所有能够洗涤的肌肤。热爱洗澡的母亲,换上干净衣衫的母亲,没有老人常有的那种衰败腐朽气,爽洁温馨。她去世后,留在我抽屉里的衣物我舍不得扔,偶尔拿出来晒晒吹吹,已没有多少她的气味了,只有孤独与怀念的香气。

江滩,霓虹倒映江水,一艘艘灯火辉煌的游轮,将富足繁华具象成一波波荡漾的炫彩,炫彩中我忆起年轻时的恋情,他眼眸里的水色,他被江风鼓荡起的衣衫,他波澜壮阔的雄心与誓言……逐水而居,爱恨情仇皆与水相连,我的“云梦泽”,我的“云中君”,当真是如梦如幻如泡影,不提也罢。

居住地水润润的,行走也一样,一路氤氲,整个青年时期我基本上都是向东边去,偶尔稍稍向上或者向下倾斜,也是碧翠的扇形滑过,梁子湖、洞庭湖、秦淮河、西湖、大运河……

我是当了母亲之后,自以为尘埃落定了,行走的步调幅度才加大了些,终于向中国版图的西南部西北部进发了。美其名曰要带着孩子历练见世面,实则是我多年的好奇与向往。2008年,我携女踏上了去往甘肃的旅途。我喜欢循序渐进体验过程,不喜欢穿越式突然降落的恍惚。于是选择坐火车。孩子睡在卧铺上玩手机,我坐在卧铺过道折叠翻盖式板凳上看风景。车窗外,光秃秃的干裂土地一掠而过,别提烟波浩渺了,即便小水塘也没见着一个。荒漠戈壁,除了沙石尘土,还是沙石尘土。视线的困乏带来了浓厚的睡意,打了个盹后睁开眼再看,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绿意葱茏了。可惜很快一黑,钻进了山洞,等钻出山洞,绿意又没了。不断扩大的城市切割着西部的广袤与苍茫。火车轰隆隆地飞驰,冲淡了“大漠孤烟直”的寂寥。快要临近某个站点时,出现大片耕种得密密麻麻的青稞和其他叫不上名的农作物,也有树,主要树种是杉、樟、白桦与杨柳,和南方的树不同,叶片窄小细长,枝干也没有旁逸招展,一棵棵集中精力,不偏不倚,又瘦又高。

———都没见到一条水沟,这些农作物是怎么灌溉的呢?

———估计都是些耐旱的作物吧,不需要经常浇灌,西部缺水,上次我去西部的一个地方,只给女士分一杯水洗脸,男士分得更少。你得做好思想准备哦。

坐在我对面的浙江女子很热心地提醒我,她是个自由行发烧友,别看身量娇小,却几次骑着自行车穿越西藏,很佩服她,我没这个勇气。她的话加重了我的忧虑,终点站嘉峪关不会也这么惨吧?

接站人打来了电话,我不放心地询问起水事,对方有点莫名其妙,回答我说:你住的宾馆二十四小时热水,你爱怎么用怎么用,水多着呢。

挂了电话,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怎么忘记了我去的地方是城市,住的是星级宾馆。当然如果我事先查一下,就不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了。网页上显示:嘉峪关靠着祁连山,雪山融水是城市用水的主要来源。

尴尬之余,我一巴掌拍在女儿的屁股上:就知道看手机,我花那么多钱带你出来,算是白瞎了。

女儿横了我一眼,翻了个身,背对我。

一进宾馆房间,第一件事是拧开洗手间的水龙头,哈,水大着呢,忍不住掬起一捧尝了尝,入口清润冰凉,没有漂白消毒粉之类的杂味,真是高山上的雪水哎,可以直接喝,用不着茶叶了。烧好一壶,摊凉,灌入旅行大茶壶,给第二天的游玩做准备。当夜沐浴,我放弃了香皂香波,一任清澈横流。感恩纯粹圣洁的雪,洗掉了我发肤里多年来积聚的化学杂质。艰辛的,层层铺设着管道泵阀的工人们,请原谅我的贪婪吧。

一路上,我们娘儿俩的想法一致,不买饮料,尽量共用一壶雪水,杜绝五颜六色的“科技与狠活”。在烈日的烘烤下颠簸跋涉,渴得非常快,为了省下更多给孩子喝,我每次只稸一小口,一小口也就够了,雪水超级解渴。但让我心头一颤的是,我发现女儿也是小口在喝。

攀爬到高处远眺,可以见到祁连山雪色莹润的山头。凝眸仰望,祁连山在我心里呼一下拔高了,远远超越了这个地理名词之前带给我的感受。还是近水楼台得天独厚好,比让南水向西向北长途跋涉地调过来好太多了,顺其自然,不逆天道。

景点附近的路上,除了一些耐干旱植物,也有鲜艳娇嫩明显需水量大的各色花朵,灌溉用的水喷头随处可见,摸一下冰凉凉的,肯定也是雪水。景点之外更广大的土地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不可能把引灌的水管铺设到每一个角落吧。干涩皲裂是大部分土地的常态。但干涸也成就了坚固,壕沟城墙地老天荒。一垛垛黄泥夯土,可以竖百年竖千年,不用担心垮塌溃散。顶着“长城第一墩”名号的土墩趴伏在峡谷悬崖的高处已千年了,不敢想象,若换成在江南,随便一个雨季就可能被冲垮。

头顶传来树叶与阳光摩擦的簌簌声,那是一树树白桦和胡杨在喊渴吧。我们的水壶在鸣沙山上不小心被碰翻了,还没等扶正,水已无影无踪。黄沙之下像是藏着无数饥渴的嘴,如果你喂给它的是血,恐怕它也能眨眼就给吞得干干净净。只能花几倍的高价购买矿泉水了。走在黄沙上,干热的风呼呼吹在脸上,我猛然意识到我南方的生活是多么奢侈,江汉平原的万顷碧波原本习以为常,此刻回想,自诩“云梦泽”里的超然五湖客,没有经历过吞血噬骨的干涸,怎能感受“泽”的慈光?又如何去超然呢?

我是不是太矫情了,不远处一汪月牙形的泉水,正透过围栏向我射来一瞥清冷的眸光,醍醐灌顶般清冷。

行走继续,扇形向下划过去。这次是西南方向。海拔陡然高了,不敢带孩子了,我先试试吧。

车子在潺潺水声中停下。颠簸之累让我在车门打开后,还懒懒地倚靠,车窗边忽然出现一张藏族少年的脸,满目好奇与我对望。倦意迅速遁去,我兴冲冲下车。

“度塞风沙归路远,傍河桑柘旧居移。”真没料到唐诗里出现的河,居然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杨树秀美的姿影衬托下,水色柔亮,千里奔波的倦怠,就此被一扫而尽。河滩上大大小小的石头漫布散落,绕石而流的水花分外清澈欢快。水弯处有块巨石,极为庞大,据说冰川期就落在这里了,很有可能,因为人力不可能抬得动。巨石上刻着藏文的六字真言。细看,弯弯扭扭如图画的文字很漂亮,沿途峰壁上也时常能见到,在高耸的山壁上显得恢弘大气神圣庄严,在这里则生动灵活。

有水就有居,那张五官清秀的藏族少年的脸,晃动在人群里,他冲着我们兴奋地边笑边指引,纯粹由衷的欢欣,笑得人心发颤。这样的表情,太少见了。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建房工地,伫立在旁观望,只见藏族男人们搬起石块,用麻绳一块块绑缚到妇女们的背上,女人们背着石块,微弯着腰一步步登着阶梯。一楼已建成,她们要运送到二楼去。女人们大多清瘦,速度很缓慢,但神态安详,毫无怨言地背着沉重的石头一趟又一趟攀爬。我看呆了,如此的原始劳作,竟然没有一个人抱怨或偷懒,就连一丁点不耐烦的表情都没有,恬静安详,仿佛天经地义,仿佛艰辛与沉重就是她们身体的一部分。

继续沿着河岸,我深入到一处民居小巷。碰到当地人就笑着打招呼,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反正赞美的好话确实是由衷的。我感受得到他们的回馈,即便那些不会说汉话的藏民,也做出友好的手势,或羞涩地笑或友好地颔首致意。我得寸进尺,连说带比划地请求从身边经过的一位僧侣,让他转身配合我照张相,他憨厚地点点头,照做了。于是我抓拍了他回身的一瞬:石墙夹道的土路上,绛红僧袍衣摆拂动,背景里的河水光斑闪耀,青山逶迤,一缕柴烟冉冉升起。

咔嚓一声,我摄下了天地间的祥和慈悲。那一刻我有点明白了,身负重石的她们,那种无怨的恬静。

走出小巷,桑堆乡奔波寺出现在眼前,正敞着大门,一副随意进出的大气姿态。奔波寺,也叫邦普寺,蚌普寺,藏语草坝之边的意思,但我还是喜欢音译奔波二字,正好契合一路傍水行旅日夜赶赴的状态。水阔波涌的稻城河边,藏人民居散落两岸。除了浪涛声,不时传来松鸦的鸣叫,悠长的音韵将湛蓝的天幕荡得无比辽阔,衬得人间一派闲散与静谧。

寺庙围廊下一大排金色的转经筒,老迈的僧人在年轻僧人的搀扶下,边转着经筒边前行。我在门的另外一边也转啊转,竟然同时转到了大门口,迎面相碰,我愣怔了一下,习惯性地停下脚步想让他们先过,对面的僧人也停下了,向我微笑颔首,做出你先请的手势。

正殿前的广场上,几个僧侣盘腿坐着晒太阳。我也加入其中,他们都会说汉话,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远在天边的陌生感不知不觉间瓦解了。他们讲解着寺庙的历史,介绍说八百多年前高僧噶玛巴·都松钦巴曾在寺庙背后绝壁上,留下一行藏文,大意是:“我走遍康区,这里是最美丽的地方”。

没错,这里是最美的地方。一个穿着黄色棉袄的藏童走到了我跟前,头上蒙着一块白纱布,估计是调皮摔的。

你几岁了?听得懂我说话吗?

他点点头,然后伸出三个手指,仰起的小脸蛋上,两朵高原红,眼眸亮晶晶,好奇又渴望地看着我。我忙翻找背包,可惜只有一瓶用来提神润喉的金橘片。我打开盖子他立即伸出双手来接,我干脆把大半瓶橘片都倒给了他,他双手捧着,兴奋地招呼起小伙伴,不远处一直站着几个眼巴巴的孩子,我跟过去看,发现他正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金橘片分给伙伴们。

哦,我爱他们。但同时,又让我戚戚然生出些莫名的担忧。从目迷五色世界里贸然闯入的我们,会不会带来污染?祈愿上苍护佑,所有逐水而居的人们。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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