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消失的河流
作者: 蒋殊我确定,找不到回老院的路,是因为村中那条河流的消失。
事实上那不算一条河流,充其量只是一条小溪,一路断断续续由西向东进入村庄,又流出村庄。
或许由于它这种过客身份,它在村庄始终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就如一个朴实的乡民,不声不响地行走在人流中,何时进入,何时消失,引不起关注。如果不是因为找不到回老院的路,我或许依旧想不起它的存在。
可是,它真真切切在我的村庄存在了说不上多少年。
而我,只在村中生活了12年。这个年龄,一些印记很深,比如那场暴雨,让这条小溪倾刻间变成一条大河,切断了我和母亲回村的路;一些印记很浅,比如这条溪水从哪里来,流往哪里去。
从小,我就是个不爱问为什么的孩子。我对它的记忆,只在水流聚集多的地方。由东来的流水进入村庄,在一个凹处聚拢,最终变成一个不大的池塘。我和大多数孩子关注的,就是聚拢而来的这池水。那里会生多许多小虾,偶有小鱼。更多的,是蝌蚪青蛙。
超出池塘容量的水流呢?继续从缝隙处向西流走了吧。视野中,这条溪水一路上潺潺不息,时而浮出路面,时而隐在草里,时而穿行桥下,将我的村庄蜿蜒成东西两段。
没错,我的村庄算是有一座桥,石桥。尽管只有十几米长,却是村庄唯一的桥。溪水从池塘处流到这里,水流比别处多了些,人们便就地用乱石砌了这座桥,人在上水在下。桥的一头是庄稼,另一头是一口井。这口井里的水位长年保持一个高度,挑走一担,很快又蓄满一担。想来,一定与那处池塘一样,多余的流水,悄然流走了。
水井,池塘,就如村庄一样,做了水的家。更多的水,无法盛下的水,只能继续向前,找寻合适的栖身家园。
如那个池塘一样,我的村庄容量也很小。小小的村庄,我家却住得偏远,在小溪南面的山凹里。从我的家到学校,有两条路。如果从水井这个角度上说,一条路上有一口井,另一条路上也有一口井。
前面提到石桥边那口井所在的一条路,在溪水西北。不过走这条路去往学校需要下一个陡坡,从最低点水井处开始再爬一个较长的慢坡,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会选这条路。另一条路在溪水东南,相对平缓,是从庄稼两边开辟出来的,途中有两个小坡。最后一道相对大些的坡,也是从另一口水井处开始爬,大概有二三十米吧,爬上去,就是学校。
两条小路,一条小溪,驻扎在我的村庄,都是不起眼的存在。
然而再小的溪流,也分上中下游。
上游,秀姑娘那条辫子
即便此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条在村民心中极其不起眼的溪水。并非因为它是村里唯一的水源,更多的或许是它鲜活过我少年时回家的路。
可是,它从哪里来?
此时回想,它的上游似乎是一条沟,种满庄稼的沟。那条沟里,清晰留下的只有我拾麦穗的记忆。大约是刚上小学吧,与同学们一起,给学校拾麦穗。一群孩子散开来,在刚刚收割过的麦田里放开眼睛四下寻找。有些孩子身手快,手中很快会拾满一把。金黄的麦穗一穗穗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等到手中再也握不住时,便熟练地用其中的五六根麦秆,从与麦穗交界处回折,绕两圈,捆紧,之后放在地头自己可以识别的位置,再继续捡拾下一朵麦穗花。
印象中捡麦穗,就是一个下午,只有一个下午。我在捡拾的过程中,常常起身看看地头两边同学们的成果。那一朵一朵麦穗花慢慢堆积起来,像一个个孩子的笑脸。
我的手脚是不快不慢的那种。我特别想快一些,因为谁捡得多,是有奖励的。于是好长一阵,我便不再抬头,憋足了劲,不停歇地找麦穗,捡麦穗。
就是这种不停歇,让我把自己捡丢了。
我从一口气捡好的一朵麦穗花里带着满足起身时,却发现麦田里空无一人。恐慌很快袭来,又很快过去,我知道他们是去往另一块麦田了。彼时很深的一条沟里没有一个人。然而我却做出一个决定,那就是不去追赶同学们,而是留在这片麦田里继续捡。我的理由是,尽管同学们捡过了,但一定还有遗漏,而所有遗漏的麦穗,都是我一个人的,不需要与谁争抢。
不争不抢,是最愉快的事。
我生命中最寂寞的一个下午,就在我这个决定里开启了。
如今已记不清,那个下午我捡拾了几朵麦穗花。记得清的是,正当黄昏到来我准备回家时,一个人突然从沟的深处跑出来。
沟里有人,让我不再害怕,停下来看,是一个女子,一只手拎着一条黑色的东西,另一只手捂在耳朵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待跑近些,我才发现是秀姑娘,我们村最美的姑娘。她真的好看呀,眼睛好看,眉毛好看,嘴巴好看,牙齿也好看。她在舞台上演“李香香”,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拖在后背,唱得好听又婉转。
秀姑娘一路不停歇,很快跑近我的身边。我才发现她在哭。由于她的一只手并非捂着嘴巴而是捂着耳朵,因此我清楚地看到她一脸泪水。
挂着一脸泪水的秀姑娘,依然美。
更近了,我才看清她手上拎着的竟然是一条辫子。这时,后面追她的人也近了,还带着激烈的骂声,我听清一句,是“断了你的腿———”秀姑娘或许就是因为这一句,用力哭了一声后,把手里的辫子狠狠扔进旁边的渠道,继续向前跑。我扭头,发现追着骂她的人,是她的娘,手中还举着一把镰刀。
无论是秀姑娘,还是她的娘,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更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停下来。
我才意识到,秀姑娘的一只手为何始终捂着耳朵处,那是一条长辫子被剪断的地方。
突然,秀姑娘的娘不再追逐秀姑娘,而是去追逐那条辫子。很快,我也回过神来,向着秀姑娘刚刚扔掉辫子的地方跑去。近前,才惊讶发现这沟渠里竟然流着水。浅浅的渠水,潺潺流动着,速度并不慢。刚刚那条长辫子,便顺着这渠水,以并不慢的速度往村中方向漂移,且越来越快。秀姑娘的娘越来越累,最终竟然停下来朝身后的我喊,“快,快,拿回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条辫子。我也知道,一条长辫子能卖不少钱。秀姑娘的娘,此刻一定是心疼那条辫子胜过对秀姑娘的气。看她焦急的样子,我只好抱着一个下午的劳动成果———几朵麦穗花,追着那条辫子跑。跑了一段之后,水渠却不再与路并行。
正当我为马上看不到那条辫子而惊慌失措时,一个男子突然出现了。他身手敏捷地跨过一片湿漉漉的草滩,顾不得一双鞋全沾了污泥,奋力追向那条辫子。
他是从草滩里追回那条辫子的。远远看到他提起辫子,我松了一口气。那条草滩杂草丛生,如果不是一路追踪,很难从草中发现一条辫子的影踪。
他提着辫子,又往前走了很长一段,找到一处清澈的流水,将手中的辫子放进水里,细细清洗。之后,又提着辫子来到路上,恭恭敬敬递给等在那里的秀姑娘的娘。
我才知道,这条洗辫子的水,以及刚刚草滩里的水,都是从刚才的沟里流出的。而这条水流向的前方,就是那个池塘。
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兴高采烈回家时,却碰到姑姑已经在院子里绘声绘色地讲述下午秀姑娘的事。原来,是秀姑娘与村里一个心仪男孩背地里搞对象的事被家人发现了。而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娘,死活不同意。于是在下午的麦地激烈争执后,秀姑娘一怒之下举起割麦的镰刀,削掉自己一条辫子。
我骄傲地告诉他们,那条辫子被秀姑娘扔到水里,又被人从草滩里追回。我还说,原来,东沟的水渠里有水,而且水就是流进池塘里的水。
大人们听完我的话,把水抛在一边,只问我追回辫子的人是谁?
我说了名字,一院人轻松地大笑。
第二天早饭时,院子里已经有了消息,那男孩因为追辫子有功,被秀姑娘的娘接纳了。
中游,宏的那盆小虾
类似秀姑娘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些少年生活中只是插曲。那漂走一条辫子的水,流到村中心的池塘才是乐园。它的深度,淹没不了一群少年们的屁股,因此家长们并不担心。其实现在想来,村中两口井并无井盖,且长年蓄满水,家人们也并未有过担心,任由孩子们在或深或浅的溪水边跨越穿行。
跨溪而过的少年中,很多时候有我与宏的身影。
我们同龄。可是,很多时候我不喜欢宏。比如,他很大的时候还吃奶,他明知他娘的两只奶里再也挤不出一滴奶。他一到我家,总是要伸出双手让他的娘提起他坐在炕沿,再让他的娘面向他站立与我的母亲说些闲话,他便两手揽了他娘的腰,长久地把脸埋在两只奶头上,拱来拱去。而他的一双眼睛,却要时时移出来盯了我家墙上那串印花大饼子。
盯一阵,还要指着墙对他的娘哼哼,“饼子———”
我眼里,那是他最丑陋的时刻。
母亲无奈,常常闻声搬一条凳子踩上去够那串饼子。我也想吃,可因为他,我便扭身跑向院中,以示对他的不屑与抗议。
当然,这阻止不了我常常与他玩耍。因为我们同龄,还因为我们住上下院。
到上学年龄,他终于不吃奶了。途中,我经常跟着他与一群男孩子避开正路,翻到那处池塘边,看他们捉鱼摸虾。我们女孩子,只敢在水中抓一些蝌蚪,塞进瓶子里带回家。
一个假期的下午,宏跑上来神秘兮兮喊我,“快走,去河里!”
河里,就是那个池塘。
“去干嘛?”
他却不答。
我只好一路跟随他跑向河边。远远地,便看到现场已经散落着一群少年,有的在水边,有的弯腰在水中。待我与宏跑下去时,发现地上放着一只谁家的面盆,里面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小虾。他们常常捉虾,却是第一次放在面盆里。
要干嘛?
或许池塘里的虾并不是太多,也或许男孩子们没有太多耐心,总之又捞上来一些后,他们便全部上岸了。几个人交头接耳一阵后,向其他人一挥手,哄叫着往我与宏来时的路上跑,一路跑进宏的院子。
他家院子里,静悄悄的。
“你娘呢?”我问。
“去我姥姥家了。”他答。
自然,他娘要带走他的妹妹。这个时候,又是下地时间,他的爹也不在家。几个男孩子又商讨一阵后,宏回屋拿出来一个铁锅,放在院子里的火上。火柴就在灶台上,一个手快的男孩便迫不及待点燃柴禾。此刻宏已经又从屋里拎出来一小瓶油,以及一把铲子。当一个男孩子端着那个装有虾的面盆站在火边时,我突然意识到,他们要炒虾。
天哪,他们竟然要炒虾吃!
知道虾可以吃,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城里的人都吃虾。记得听到这话时,母亲的眉头剧烈地皱了一下。那时候,家乡的人们对鱼虾的形容是“臭鱼烂虾”。因此无论是面对村后浊漳河里的鱼,还是池塘里的虾,从来都觉得那是无用的水中物。
此刻,这群少年们竟然支起铁锅,要炒虾。
就那样活生生的,去炒?
“哧啦———”一声,少半盆小虾已在我近乎惊恐的猜测中倒入滚烫的油锅。这声音让我想起几年前在灶台上的一次烫伤,肌肉随即也疼痛起来,于是赶紧转头闭上眼睛。身后男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锅里酷似小池塘的那一汪油,进而极其替宏担心。那绝对是宏的娘平时炒二十次菜也舍不得放的量。
“咸盐!”那个下午,宏的身影就像一只欢跳的兔子,从院子跑回屋里,从屋里跑出院子,窜来窜去。当他随着这最后一声喊叫又端着咸盐罐跑出来时,顺带把我的身子扭向铁锅。
白哗哗的一把盐,撒向那些已经变成橘红色的虾。
一双筷子的作用下,白色在橘色里迅速融化。宏早已抓起手头两只抹布,提起铁锅的两只耳朵。
“哗———”半锅橘黄铺向院中一块石板,那是宏的娘晒米的地方。
一群男孩围上去,伸出手,一只只虾很快到了他们嘴里。
此时的宏竟然变得绅士起来,他抓起一把走到我身边。我躲,被他拉回,并拽过我的手,掰开,将虾强行放入,“不吃你会后悔的”。
看着他扭身迅速钻入那支吃虾队伍,听着他们嘴里发出津津有味的声音,我竟然有口水涌上。于是转过身,大着胆子轻轻拿起一只虾,将它黑黝黝的眼睛偷偷掐去,尾巴朝内放入嘴里。
说实话,当我慢慢地,用极其轻微的力量咬住虾尾时,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香味漫满口腔。随之再没犹豫,迫不及待且快速地将整只小虾细细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