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 唤

作者: 唐咏梅

1

自然是野性的。那些经过人工裁剪的树木、河流、草场、湖泊、海的一角,怎配得上“自然”一词?它们是拘束的、忸怩的、病态的,它们的美、天性被戗残———久视,你会心疼。

自然是神性的。它的美,丰富、神秘,蕴藏未知与偶然,让人联想到上帝造物的手。“有这样一位花之仙子伫立在路边,我想要拔腿赶上那云朵般的羊群,可谓难之又难。”约塞米蒂山谷中一朵白花仙灯百合,它圣洁、优雅、芬芳,成为荒野朝圣者顶礼膜拜的神。

一朵高山野百合花芳华里,盛开上帝的微笑。

和对自然的深刻体察一样,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敏锐感知,是从美丽的东西开始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终日乾乾”,华夏先祖,认定太阳是刚健的,永动的,它是自然父性的代名词。“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大地是柔韧的,静止的,它是自然母性的化身,承载万物,毫无偏私;日月星辰、飞鸟鱼兽,人,每一个有情,都是她襁褓中的婴儿———在大地母亲广袤温暖的怀里。

地为坤,为母,与女人的母性本能具有某种天然的内在契合。

我们已经与土地分割得太彻底,与大地母亲分离得太久。

将我们紧紧裹缠的,难道只是脚上的鞋袜?

今年国庆长假,关在屋子里八日。第九日,晨起,看看镜子———双腮飞红,眼里月光轻漾,眉角细纹带笑,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刚从春梦中醒来的样子。

我一时没敢和镜中人相认。

心里某个地方被针刺了一下,浮现另一张熟悉的脸:眼睑下垂、肿胀,脸色苍黄,神色憔悴。“你已经打了八个哈欠。”每周一早上准点例会,半小时听完主席台上尊者一席演讲,他脸色潮红、情绪激昂,一阵风似的掠过我身边,猛然响起敲桌板声,像一记耳光,狠狠抽打我的心,“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

———抱歉。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打哈欠,是人的意志力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正如周身汹涌来袭的困倦。

此刻,纱窗漏进来清透阳光。窗外,桂树闪耀点点金黄,碧绿枝叶摇荡曦光。花香萦绕。

“《无根行客》,今天完成。山中七日,两年前的神仙日子。”我低下头来,冲镜中人笑。

愉悦是回报的开始。

“去林芝看桃花呀……”一个激情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坚定出走步伐:走向旷野,换取蓬勃新生命。走向旷野,你会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远远的召唤。我听得到。

那年,四十岁。正逢中秋,携友同住桃源深山里,守候中天一轮超级红月亮。清风竹影下,举头望明月,竹篱花影间,邀嫦娥品茗。遥看对面青山,长镜头对准山间禾垅,一匹白马抬头仰望天空,隔着狭长空谷,它的粉红鼻头翕张,潮润的呼吸,清晰可见———它是来看我的。

它,是不是东山魁夷风景画里那匹超逸绝尘的白马神驹?北欧群山青绿的树林,澄澈的葱绿湖水中,映现白马清俊倒影,它的丰神美韵,教世界伫足,凝神聆听。尘世喧嚷,与它何干?

如今,这静谧之地是否只属于天界?

不,静谧之地,就在桃源深山,这浸染满月清辉、一匹白马温热的鼻息里。

朋友说:桃源山月朗,有禅境。

禅境即美境,即诗境。美,就种在大地上。

湿漉漉的月光,拂拭满眼尘埃。

四十岁,凭内心直觉寻找新路,身处越来越陌生的熟悉人群中,茫然四顾,时时突然忘了自己的姓与名,就像无数次长梦中,迷失在山林的那个女孩,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四年后,旅途中读完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我要画画。”中年叛逆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先生,他口中无数次重复一句告白,就是多年来在我心底执拗叫喊的那个声音:“我要写作。”他丢下中产者优渥安稳的生活,抛妻弃子投身绘画艺术,真不巧,也是四十岁。

此时,方如大梦初醒: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半生跌跌撞撞,像逃亡。

四十岁以后的我,一次次往深山里跑,试图逃离虚空、逼仄、焦灼,抽丝剥茧,一点点挣脱越长越硬、越粘越紧的壳,狠狠心,向着镜中那张哈欠连天的脸,挥动老拳。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赤脚走在山路上,草茎缀满露珠,晨雾染湿粗布衣裳。

林芝的桃花,在梦里灼灼盛开。

去年此时,镜中人重返桃源,独自游荡群山之间。一个女人,竟敢孤身往深山里跑,一住一个礼拜,这在小县城算是不小的新闻,简直比武松上景阳冈打虎更为果敢,更具胆魄。

整整七日,一人游走桃源群山之间。

桃源,白云,望月……没错,这些充满诗意的名字,属于遂川西部左安镇、山水林泉滋养的村子,离我出生地不过三十华里。

如果没有山中七日,行走桃源高山梯田间,坐看朝云暮雨,穿云钻雾,追赶夕阳,触摸彩虹,鸟鸣叫醒山林,蛙声伴我入梦……又怎能体会“天上一日,世间千年”的深味?山上,神仙的七日,抵过烦忧尘世七千年,胜却半生所读书卷。

圣贤经典,比起大山教会我的,实为芥子微尘。

2

七日,上帝创造了人。我拥有了一座崭新的庙宇。

山中桂子,应和我的脚步,比往年早开半月;多年神交、素未谋面的朋友,冒雨上山,相对围炉煮茶。伫立于梦中切切寻觅的云台,看云海、云瀑相戏相逐;紫藤花盛开铺展两边,一路迎我、送我,它亘古常青的枝叶,可曾沾满思妇泪水?

我就是其中一枝,哭着笑着走向新生,根须牢牢扎进泥土,飒飒谷风中,身姿倒伏又挺起的那一枝。

爱,自由,奔跑,野性,浪漫,在我身体里醒来。

我本自然之子。

桃源溪谷里,阳光是透明的,柏油路蛇一样蜿蜒深入涧水边。山影里,秋草垂挂一侧,油湿泛光,朝露未。伸展双臂,飞一样飘移。我一时兴起,甩掉凉拖,弓起脚背,脚趾、脚跟先沾点露水,冰人,慢慢地,脚掌心紧贴地面,潮润润,沁凉,丝丝钻入心底,舌尖泛溢点点甜,舔着茸茸的棉花糖(溪谷里,空气也清甜)。

脚底的凉,舌尖的甜,似曾相识的滋味,哦,这是潜藏已久的,双脚初次踏入泥中的记忆,今日重现,在北面背阴潮湿山坎下。

惊蛰后,母亲打着赤脚进菜园,她挥动锄头刨去青草皮,捂了一冬的细白小腿,慢慢隐入油黑泥土里。记不清是三岁,还是五岁上?我跟着母亲剥掉鞋袜,触及新翻泥团,冰得跳脚,嘴里哇哇乱叫。

“把脚埋深些,泥里并不冷,底边儿可暖和呢。”母亲微笑鼓励。

绷直脚尖,脚丫插进泥土,硬硬的,触着底儿,松软黑泥壅到膝盖窝儿,哈,暖,爬上双足,流遍周身。鼻子里满是土腥味儿。脚心酥痒,一个软软的小东西蠕动着———它刚刚睡醒,扭着身子,拱啊拱。

你挪挪脚,行不?小蚯蚓在告饶。

脚窝捂得更紧。它突起头,弓起长条身子,起劲儿挠拔。

不放,就不放你,谁让你醒那么早来着?

它缩紧身子,似乎听到了我的坏笑声。

这条蜿蜒的新柏油路,很久以前也曾是一条弯弯山路,春深时,道旁青草覆盖路心。早起走山路的人,一双裤脚湿淋淋。

“厌行露,岂不宿夜?谓行多露……”(《诗经·行露》)这位诗中记载早起的赶路人,是不是走的这条山路,春草间趔趄前行?她发出平民女子抗婚第一声呼喊:你家大势大,以牢狱之灾相逼,我夜不能寐,走在山径上,露水打湿裤管,我急急行走,声声控诉———麻雀,你凭啥穿堂破门进我屋?老鼠,你凭啥打通土墙入我室?

早醒的人,她打着赤脚一路飞奔,何惧前路漫漫,草深露重?

她敢说“不”,她有一双天足。

和两千多年前,赤脚走山路的女子一样,我本清泠泠的农家女儿。

二十年,用力奔跑,我曾为抛下粘满泥水的粗布破衣裳暗自得意,猛然回首,却发现,我与土地的亲密联系已深深嵌入血肉,初生婴儿与土地母亲的情感脐带,从未切断。沉默的大山,坚实的土地,山林,清泉,林间一抹霞,山巅一朵云,牵引我目光,将我安置、抚慰,带我回归自然、本真的自己,教会我像山一样思考。

“无须告诉你,这些人是寓工作于休闲之中的。他们只是意识到,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去观察和研究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逃离中年困境的我,寻寻觅觅,在大地行走与阅读之中,发现、感悟自然的美,在愉悦中创造“在别处的我”,还归一个完整的我。

我是我的王。卑微生命,她全部的价值所在,便是一只蚯蚓蠕动着、竭力摆脱一只脚掌踩踏与控制的稀微可能。无须一个新的“王”来统治,来摆布,哪怕以任何一种亦幻亦美的方式,招惹着,诱惑着……

我从不肯曲意迎人。也无须人曲意迎我。

清泠泠的农家女儿,如山刚强,似水柔韧———我本生于斯,长于斯。

“父死,三年丧。”对孔夫的这一守孝礼节,宰予提出了他的质疑。宰予认为,如此长时间守丧,很不人性化。宰予认为,旧谷子吃完,新谷子闪亮登场,用来钻木取火的木头换了一遍,一年就可以了。宰我的意思是,一年过去,万象更新,给父母守丧,够够的。宰予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也就是墨家“非礼,非乐,薄葬”的意思,也就是小农阶层朴素自然“实话实说,实事求是”的意思:要都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守”,哀悼三年,咱们大家伙儿吃啥?穿啥?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善养浩然之气的孟夫子,似乎更清晰地厘清了精神贵族气质之养成与吃饱穿暖的底层内在逻辑。

农家女远居乡野,远离庙堂之上封建士族之家,没被“礼乐”规制得那么死心眼儿,面对活泼泼的自然物候、四季轮回,诸多“诛心”之法也明显失却威力。

3

比如,越来越失控的对女性美的“礼法”钳制,助长出来一种男性变态审美心理,终外化于制造“小脚女人”这一举世罕见之丑恶暴行,就与农家女儿扯不上啥关系:她们自然很少穿鞋着袜,她们光脚板踩在山石路上,零露韍韍;挑水,砍柴,山歌嘹亮,笑声朗朗(可从没想到“露不露齿”这回事儿)。吓得那些麻雀、老鼠们远远地避开,万一被她一对大脚板踩住了,也不是件什么好玩的事儿。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革命”自有后来人,《诗经》记载第一个敢于说“不”的农家女,她敢于抗争的精神,跨越千载时空,植入贵族少女杜丽娘灵魂深处———丽娘养在深闺,被春情牵引,游园惊梦,她一声长叹,梦中的新娘,化身为封建时代追求自由真爱的“新女性”;看着任性生长的花花草草,她内心含藏着一颗野性种籽也发了芽,深感生命不如草芥自然,不能爱,不得爱,美貌、青春都成伤。

“你要是生在古代,准会做个女扮男装,离家出走的祝英台。”当年,我考上县城重点中学,就要离开赤脚踩了十四年的土地,正在番薯地里打草的父亲大笑,感叹。前头一句是:“你要是生在解放前,就是咱家大小姐,住八角绣楼里,一帮丫头乳母围着你打转,吃饭穿衣,伸伸手,张张嘴就是了。哪还用得着跟我打赤脚下地干活?”

“唐家小姐,哪个稀罕?我可不当。大小姐,可准她去县里读书?楼也不下,门也不出,长脚做什么?”

难道,这双脚生下来就是为了被裹缠?

春日融融。如果,你从不曾光脚踩在地上,不曾体会温暖直抵心尖的松快,你就会咧开大嘴,过份夸张、惊讶:这世上竟有这等人?!———桃源山水间,一个手提凉鞋、光着脚丫的山中行客,何以张开双翼,黑纱长裙甩出一个圆蓬,红衣袖随风飘荡,湿津津油路上,跳跃旋舞,兀自飞向深山涧水旁。

一朵自由行走的花,野生的花。

“大自然是抑郁症患者(或疑似抑郁症患者)最好的疗愈师。”坊间,悄悄流行这种说法。

桃源深山,山里人的夜,叫“墨夜”———对,像墨色渲染出一种整体的黑,不必伸出五指,眼前,即是夜的深渊,除非晴天里有月亮的夜,除非有萤火虫闪烁的夏夜。那样夜晚才配叫“夜晚”,没有霓虹灯通宵的炫彩,与这山中的夜紧紧相偎的,只有静谧,只有虫声唧唧、蛙鸣阵阵。这声音与这黑夜,是幼时夜夜相伴的摇篮曲,是母亲嘴里无字哼唱起来的轻柔歌子,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夜里撑得过十二点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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