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
作者: 贺虎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摘自《诗经·王风·黍离》
一
受理案件的第三天,焦阳就带上助理小陈,来看守所讯问犯罪嫌疑人。
还未卸掉械具,嫌疑人就又作揖又鞠躬,我认罪、我伏法,我甘愿坐牢。
焦阳的眉头蹙成了两条黑毛虫。
要说作为检察官,是最希望嫌疑人能坦白交代承认罪行的。这些年他办理的案子,少说也有近百件,大部分嫌疑人,一开始要么喊冤,要么狡辩,要么三缄其口一个字不吐。这个嫌犯倒干脆痛快,不等提问就叠声认罪,反而令他越发生疑。
他表情凝重盯着嫌疑人,待他情绪稳定了,才说,王小屯,因为我们是第一次讯问,所以要先告知你应有的权利、义务。王小屯怯怯地说,好、好。小陈向他宣读了后问,听明白了吗?王说听明白了。又问,公安每次讯问,也做过同样的告知吧?王说告过。再问,他们告诉你可以请律师没?王说,也告过,可我请不起。他们也说请不请吧,只要我认罪,就可以从轻。焦阳的眉头便又皱起来,然后问,那你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我犯了过失致人死亡罪。
王小屯说完这一句,眼睛立刻红湿了。
你认不认可这个罪名?
认可、认可,我说了我认罪服罪。
那你具体说说,受害人是怎么死的,你有哪些过错。
大叔是血崩死的,就是割了肿块的那个前列腺,里头的伤口还没好住,半夜里血管口子开了,血流出来,一直流;再流到尿脬里,没有及时排出来,结成血疙瘩,活活流死憋死了。
王小屯还是竹筒倒豆子。小陈哒哒敲着键盘。
焦阳看看电脑屏,又问,那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当时坐在他床前的板凳上,拽着那根球囊导管。
球囊导管?做什么用的?
堵血管,搁在大叔的前列腺里,顺小便拖出来,里头注了水,把割破的血管堵住。
焦阳咬咬牙帮,继续问,你拽着导管干什么?王小屯答,因为球囊松了。焦阳问,你怎么知道球囊松了?谁叫你拽的?王小屯答,我发现他肚上造漏管里流出来的尿发了红,就叫护士、医生。他们来弄了半天,最后说球囊松了,又往里头加盐水,不管用,只有拽紧球囊,尿就不红了,他们就叫我拽住,一直拽着。
几点叫你拽的?
半夜两点多。
几点发现受害人死的?
清早六点,护士来查房,发现尿袋里满满的血水,一检查,大叔已经没气了,他们赶紧抢救,没救过来。
焦阳又咬咬牙帮,那你的过错是什么?
我睡着了,睡得死实,手松开了。都怨我……
泪水顺着王小屯的指缝流出来。
你睡着后,听没听到受害人有呼叫或挣扎?
没有。医生说,这种失血和排尿,病人根本没感觉,也不痛苦,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王小屯用手背擦擦泪水和鼻涕。
焦阳问,这中间有没有医生护士进来过?王小屯答,没有,要是进来就把我惊醒了。
再问,就你一个人陪侍吗?家属呢?
就我一个人,家属都回去了。从做手术,到撤了洗创口的生理盐水,已经折腾了一天半,熬不住都回家了,丢下我一人。我是护工,挣了人家的钱。
焦阳两手交叠轻掰着指关节。
其实王小屯的这些陈述,公安的移送卷里都写着,尤其是那个过失致人死亡过程,记录得很详细。所有的证言、证据,包括嫌疑人口供,都指向同一个靶标。案卷里还堆砌了大量医学术语,什么前列腺血管神经束,中央腺体Roman桥,腺腔纤维血管轴心乳头,等等。仿佛这一切,都是这个嫌疑人造成的。
焦阳又鹰隼般盯视一番铁窗里的人,仿佛想从他身上啄出什么来。那是一张带点憨气的瘦小娃娃脸,如果不是穿着黄号服,你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一名“致人死亡”的嫌疑犯。凝视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焦阳不知不觉走了神,一股冷热绞扭的流体,又在体内蠕动。
读大三的时候,为配合教学,同学们自编自演了一场话剧,剧名《颤音》,改编自一位作家的同名小说。一位农民工,因为讨薪,被打折腿还被拘留了,罪名是聚众寻衅滋事,焦阳扮演了那个苦命人。要说他是最不适合演这个角色的,他生在长在军区大院,没在农村待过一天,可大家都说他最像剧中那个“耿连发”。他知道他们是指他的形体,黑,瘦,硬,每根骨头都支棱着,像个用榫卯搭架起来的微雕木塔。他说,选演员没必要必须形似。大家说,你神似的地方也不少。他只好答应下来,免得大家说他瞧不起农民,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被那个打断骨头也不低头的“耿连发”感动了。为演好这个角色,他一趟趟跑到周边的建设工地,跟那些终年劳碌在脚手架上的农民工们一同和泥,一起搬砖,一块睡工棚,一样端海碗,听他们讲三大爷二大妈,闯关东走西口,娶媳妇勾坟地,打光棍串门子……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他果然入戏了,正式演出那天,当演到除夕夜在牢里听到“父亲”死去的消息时,他抑制不住真的放声大哭,以致有几句台词都无法表达,引得剧场里一片唏嘘……
二
焦阳走进李副主任办公室,还没坐下,李副主任就提醒他,可不能因为那些白大褂轻慢了你,就感情用事,对人家以牙还牙。他听出来,小陈给大家学舌的那些话,已经刮到李副主任耳里。
那天讯问过王小屯后,他和小陈又去市医院进行了勘查。案卷里的法医鉴定太过简单,未作尸检就下了结论,所以必须再核实一番,也带着专业咨询的意思。可那位主刀大夫却大发雷霆,我是市医院副院长,市长见了我都礼让三分,他一个小小区检察员,也来随便调查我,受害人告的是我吗?焦阳坐在隔壁都听到了,便对来解释的办公室主任说,你去告诉他,在检察官面前,只有嫌疑人、证人、当事人,没有官衔头衔高跟鞋。如果他认为这么做有失他尊严,那就请大驾光临检察院吧。说完站起来就走,主任赶忙将他拦下。
焦阳跟李副主任说,本来也不想这么对待他,怎么说也是位老同志,还是全市唯一一位前列腺专家。事前从案卷里也知道了,手术做得还是成功的,受害人平安下了手术台,他作为主刀大夫,也算功德圆满。可是病人四十二小时后突然死亡,你院长也好专家也罢,这个手术过程不能不调查,否则就缺少了合理排除。可是……
可是那位院长大人说你是滥用职权。李副主任笑着接住他的话,还质问你懂医术吗?有权认定医疗事故吗?焦阳也笑了,说,这话他也是在隔壁说,要是当面,我还真要提醒他,你的白大褂不是唐僧的锦袈裟,我也不是来就诊的。
李副主任从烟盒里摸出两支蓝芙蓉,小陈揿着打火机给他和自己点着,嘴里吐着青烟说,这帮家伙,叫病人和家属给惯坏了,一个个趾高气扬,也不看看面对的是谁。瞅见李副主任歪起眼乜他,又忙换了口气说,不过那天还真懂得了不少,原来咱爷们那个脏器竟这么重要,以后可得好好保护。李副主任又睃他一眼,你小子不懂的事儿还多着呢。小陈讪笑说那是那是,连那间高干病房,我也是头回见识,快抵上市宾馆总统套间了。不过奇怪,受害人就是名普通退休职工,怎么会享受这么高待遇?
李副主任说,现在有钱的人多了。怎么,侦察卷里没有家属记录?小陈说没有。李副主任说那控告人呢?控告人应该有登记吧?焦阳说也没有,公安移送案卷里注明,控告人不愿暴露隐私,全用了化名。李副主任说,这也是法律允许的。不过……病历不能用化名啊,没查查病历?焦阳说查了,病历和医保上记载的一致,但医院拒绝透露家属姓名。李副主任说不管这些了,他们爱潜水就潜吧,不妨碍办案就行。你们来要汇报什么?焦阳说我认为这个案件应该撤销。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李副主任一听,愣了,刑侦、批捕、移送起诉,程序都走完了,再有十天,就到提交法院的期限,怎么突然提出要撤销?焦阳说经过审查,发现所有的证据都不足以证明嫌疑人构成犯罪。李副主任盯住他那张颧骨、眉骨都支棱着的黑面孔,是吗?那刑侦怎么抓的人?咱们怎么批捕的?批捕可是咱一部办的。你确定无疑有问题吗?
我确定。焦阳语气笃定地说。
李副主任一时陷入沉默,过了有半支烟工夫才说,咱先不谈有没有问题,你先说说怎么撤销。走公安那边?人家会同意吗?我们都批捕了。走咱内部,别说检察长,就咱检察一部,批捕是张副主任分管的,这个工作怎么做?焦阳抬起黧黑的脸,张主任那边我去说。李副主任兀地肚子一挺,你去说?这把交椅,你也来坐吧。焦阳那股倔劲也涌上来,我只是在履行一个检察员的职责。我们检察院,除了审、捕、诉,还要监督执法。李副主任伸手揪揪他袖筒,给我上课来了?是不是这块牌牌戴腻歪了?焦阳说,腻不腻歪,李主任比我更有感受,你不是常“哼哼”教导我们,咱检察人,每天都是在泔水缸里扎猛子?
哈哈哈,李副主任转而大笑起来,弄不清是被他“以子之矛”的回答逗乐了,还是惯常的突然云开日出,他伸出食指点着焦阳的鼻尖说,你小子这股犟劲,真叫人拿你没脾气。不过……你考虑过没有?批捕可是晓薇审查的。焦阳说,不管谁审查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李副主任又绷起脸,该是什么?十年的检察饭白吃啦?我们批捕的,我们再撤销,啥后果你不知道?
知道。但宁肯我们担点责,也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白坐几年。
哟呵,又来了不是。叫谁担责?晓薇?张副?还是我、崔检?李副主任拍着桌子说,批捕是崔检签的字,你叫崔检去担?
崔检那里我去解释。
焦阳,这也你解释那也你解释,是不是以为有你老子,就谁也不尿?
李主任请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没想过怎么这么说话?李副主任把打火机往桌上啪嗒一丢,莫主任回来之前,这类问题一律停办。
焦阳还想坚持,晓薇推门进来了,说,李主任,崔检叫你和焦阳过去一下。
三
焦阳刚走进机关食堂,莎莎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今晚燕莎看大片,你六点半开车来接我。他说老婆对不起,今晚我加班。莎莎说票我都买好了,新出的谍战片,特地为你买的。他说为我买的也不行,崔检给了新任务。
刚才崔检察长把他和李副主任叫去安排了两件事,一是下周二让李副主任随他进京参加会议;二是市区近来接连发生几起强奸案,市委市政府要市、区两级检察院提前介入,崔检决定派他去,叫他把手上的案子移交给别人。他说两个盗窃案能移交,那个护工案还是由他亲自办。李副主任说崔检叫你交就全移交了。他说这个案子一倒手就误了事了。崔检问为什么?他说他想启动撤销程序。崔检问给李副主任汇报了吗?他说汇报了。崔检说那就等我们回来吧。他说等不了那么久,马上就到起诉期限了。崔检说有几个检委出差在外周一才能回来。焦阳说我连夜加班,争取周二你动身前上了检委会。一跨出崔检办公室,李副主任便劈头盖脸说,你小子有种,敢越过士相去拱老将。他说那我再给你详细汇报一下,李副主任一扬手径直就下了楼。
莎莎还在电话那头等,问明天加班不行吗?他说不行。说罢觉得太拂她美意了,便又说,叫晓薇跟你去看吧,我叫她开车去接你。电话那头就没声了,没声便是同意了。莎莎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这也是为什么最后他和晓薇分了手,跟她走到了一起。
说起来,他和莎莎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本来他是冲晓薇才来的新州。他和晓薇政法大学同系不同班,演那场话剧认识的,晓薇扮演了里头那个女老板。之后俩人就处上了,一直挺合得来,最后是晓薇的父母棒打了鸳鸯。二人是新州市直机关领导干部,一个人社局,一个市妇联,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毕业后死拉活拽硬把她弄回来。
晓薇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鸭蛋脸上嵌一双“还珠格格”的大眼睛,站着坐着总是一副挺拔的姿态,同学中便有些微词,说她的Big装得有些大。热恋中的焦阳却说,就喜欢她身上那股贵族气。其实他起初并不愿意来新州,不是嫌它只是个地级市,主要是不想担借助晓薇父母的名声,他父亲的官衔比他们高出一大截,他都不仰仗。没想到竟然是人家接受不了他这个黑不溜秋的东床,说晓薇嫁给他,简直是一块碧玉镶在了黑炭上,叫他们在市府大院里没脸见人。
莎莎是在与晓薇的交往中逐渐跟他熟悉的,期间还经历了场英雄救美,不过被救的不是莎莎,却叫莎莎了解了这匹“黑骏马”,便对晓薇说,这样的男人,你去哪里找?尤其这个娘炮盛行的年代。晓薇说那让给你好了。莎莎说此话当真?晓薇说驷马难追。莎莎说那我真追了,抢走了你可别后悔。晓薇说后悔也没办法,破釜沉舟,百二秦关也未必终属楚。莎莎以为晓薇只是酒后说醉话,没想到她真的向父母妥协了,还给他俩牵起了红线,可把莎莎吓坏了,说,咱俩初高中同学加闺蜜,你想叫大家唾沫淹死我?再说了,你们什么家庭,我什么家庭,我爸我妈都是农民,门不当户不对,我可不想攀高结贵。晓薇说,怎么门不当户不对?你爸不也是老山前线的英雄?惺惺相惜,我看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