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引

作者: 石瑛

乡维持会那几个人称“棒棒队”的家伙,手提棍棒刚把兰倌带出大门,兰倌的儿子来宝就又犯了病。瘦骨嶙峋的来宝滚躺地上,口吐泡沫,两眼翻白,全身痉挛,犹如擒于屠案的羊儿般咩咩嚎叫。

追出大门,意欲跟随丈夫看究竟的兰倌妻,听到儿子痛苦的尖叫,慌忙返回屋里,一屁股坐地,抱着儿子又切人中又摇身子哭喊:“宝儿,宝儿——老天爷,观音菩萨,保佑俺家宝儿呀!……”

近段日子,来宝隔三岔五闹腾这么一顿,就怕应验了“羊痫风害到这地步,娃儿就快上坡”的话。兰倌妻的哭声惊得邻里匆匆赶来,却干瞪眼帮不上忙:“兰倌不是请过薛太医了,咋还不来呢?”“听说薛太医给大户出诊,伸手就要一巴掌大洋。咱这贫头百姓怕请不动人家。”“兰倌得快想法子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娃儿……”七嘴八舌正说之间,常和来宝一块玩耍的二扁头,气喘吁吁跑来呼叫:“倌婶,不好了,倌叔被棒棒队吊在官房院的枣树上啦!”顾马难顾车的兰倌妻,忍着剜心之痛放下儿子,拔腿跑去。

她知丈夫这祸端,是厨艺招来的。

自打日本鬼子的魔爪伸进太行山,商行店铺关门歇业,掌柜佣人一哄而散。县城醉贤楼掌勺的兰倌前脚回家,后脚就被鬼子扶植的伪会长张继聪缠上,打明叫响要他到乡维持会当厨师,且奸笑着恭维:“你这双巧手拉锄头、掏大粪是大材小用。”可兰倌没遂其意,一味回绝。兰倌在观音庙求子时,许下永世不做亏心事的大愿。儿子来宝的降生,更令他心坚意笃,虔诚敬佛,生怕违背愿诺,造下业障,折损了儿子,绝断兰家香火。他以为,给跟着鬼子杀人放火的汉奸做饭,等同于帮贼行凶,养狼咬人。

遭张继聪几番逼迫的兰倌,前天还盯着自己的手怒吼:“我很想剁掉它!”

官房院歪脖子枣树上吊着的兰倌,任凭皮鞭在身上起落,都不颤一下,不吭一声,似乎他浑身上下只长着一双会发怒的眼睛。

他的妻子扑上前,用身体挡住皮鞭哭诉:“当家的,咱家宝儿又犯病啦!”旋即转头哀求举鞭人,“会长,您行行好饶了兰倌吧!俺家宝儿就快上坡了,兰倌得想法子救儿子呀!”

张继聪收住鞭子冷笑一声说:“我这会长不是白吃干饭。你家有三亩地,今儿个不给皇军拿来九斗米,他兰大厨就得在枣树上过夜!”

“老天爷呀,俺家那二亩七分坡地,总共也打不下九斗谷……俺给您磕头,磕头。”兰倌妻双膝跪地,嘣嘣嘣磕开了响头。张继聪扫一眼围观的人群,仍没放弃抓兰倌的意图:“咱乡里乡亲的,没有跷不过的坎。只要兰倌去干厨师,你们家那九斗米可以暂缓。不然的话,咱没完!”

“哟,哟,哟,既然会长开了这等金口,兰倌何不快快应承?起码能跟上会长腥汤辣水落个好嘴头儿!”枣树上“高人一截”的兰倌,望着说话人扯开嗓子便喊:“薛太医,快救俺家宝儿呀——求您啦!”

薛太医没为兰倌恳切沉痛的祈求所动,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近前,陪着笑脸给张继聪说:“会长,我也晓得兰倌是咱这一带有名的大厨,尤其过油肉做得最牛。”向“高挂”的兰倌竖了个大拇指,“不过他儿子这号病棘手——人命关天呀!还请会长宽限他几日再上工。”抬头引导兰倌,“你说呢?”兰倌没吱声,脸上挂着不然之慨,心下嘀咕:张继聪这条疯狗不配吃人饭,大凡长人心的厨师,都不会一日三餐喂养这样的物件!

小有名气的薛太医,颇有一手治疗疑难杂症的绝招儿。吃五谷,生百病,谁敢保不登太医家的门?张继聪的脸泛出了让步之色:“既然薛太医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张了贵口,这个面子不能驳。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到头,我只是宽限几日。”说着头一摆,叫手下松绳,卸下了兰倌。

兰倌不顾双臂酸麻、鞭痕疼痛,开口便求薛太医救宝儿。薛太医浅笑一声手一指说:“你该先谢过会长。”兰倌乜斜张继聪一眼,仍然催促薛太医快往家里去。薛太医无奈一笑,指着药匣子说:“草药我带来了,可你儿子这号病难缠,弄到药引才成。”

“您尽管吩咐,只要世上有,我兰倌上刀山、下火海,拼尽老命也要弄来!”兰倌说着,旋又露出一幅窘态,“俺可实实没钱呀薛太医。”

薛太医笑道:“不用花钱,药引就是不见天日的白狗屎尖儿。”瞥一眼张继聪又回头叮咛,“狗得一色通白,不能有一根杂毛。”

兰倌眼看着薛太医施针救醒宝儿,又盯着儿子服下第一剂草药,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背起褡裢、带足干粮,踏上了寻药引之路。

为使妻子能生个接血续脉传承香火的儿子,兰倌可谓用尽了心思,费尽了心血。

妻子十八岁开怀,五年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娃儿,都没闯过百日。这令兰倌夫妇甚为惶恐,疑是德行不当触怒了上苍,冒犯了神灵。于是,他们把苦巴苦业所得,慷慨施舍,扶困济危——修桥铺路积阴德,以求消错免过,来子得福。

来宝出生那日,喜得合不拢嘴的兰倌带上油烛香供,小跑五里赶到观音庙还愿。他跪于拜垫之上,把心窝里的话全都掏给菩萨听。打这天起,十二岁学徒,二十岁出师,杀鸡宰鸭无所不能的兰倌,发誓再不杀生。

观音庙事毕回家,兰倌按照族中长者指点,先将两把桃木剑悬于月房门楣;又在门前搭棚安桌,上香献供。他昼夜躺卧棚里,续香添灯、跪拜祈祷,求天地神灵保佑儿子岁岁平安,延年益寿。他守至百日走进月房,张开剪子啪嚓一声,剪掉娃儿一截小拇指,妻子含泪用香灰给号哭的娃儿止血的当儿,他把那截指头装入棺装木盒,拦腰扎上白布条,提到自家茔地,依着辈序埋进土里。

按说,来宝有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保佑,有一心行善的一双父母呵护,有枝断叶缺的贱身残体避祸,总能无灾无疾成长为兰家的顶梁柱。没想到兰倌两口子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竟在舞勺之年患了羊痫风,半年不到就折腾得骨瘦如柴不像人样了。

太行山上山庄窝铺多,养狗看家护院的也多,找一条白毛狗应该不难。能在儿子服用完薛太医送的五副草药前拿到药引,是兰倌此行天大的心愿。

然而,兰倌逐村打听逐庄寻找十多天,没能如愿。他背的干粮吃完了,两腿也走累了,但没止步——渴了喝山泉,饿了讨饭吃,天黑了钻田庵入小庙,次日破晓继续上路。出门那天他就给妻子撂下硬话:“拿不到药引我不回家!”

兰倌这个沿途乞讨的流浪汉,不计较双腿丈量了多少山路,也不数叨路经了多少村庄,一心想快快找到那条救儿子性命的白毛狗。可脚下的路途并没想象那么顺溜,当他走进一个名叫张庄的村子,竟与这个村的二十多个青壮男子,被荷枪实弹的鬼子伪军反绑了双手,向县城押去;说是皇军招矿工,既吃馍又挣钱。兰倌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吃馍,也顾不得挣钱,可这帮家伙的耳孔给铅水灌瓷,没了听觉。

兰倌们被押进留置场,已是黄昏时分。兰倌见院子里关锁着六十多个人,便不失时机打问他们村有没有白毛狗。这群愁眉苦脸的庄稼汉,有的向兰倌摇头,有的讥讽他傻帽。正当兰倌挨个儿问询,一帮鬼子伪军跑步进院,吆喝牲口似的要他们站成一排八人的队形。一个当官模样的伪军,随着那个挎刀鬼子的手势喊话:“第一排,向前五步走!”这等场合没人敢违忤。那人又指手画脚对第一排的人说:“皇军有令,谁想回家就站到门口那边去;想干活挣钱的,站到墙根这边来。”他们一听这话,大都喜出望外,疾步向门口走去;内中有两个人磨蹭了一小会儿,移步挪到了墙根处。第二排边位上站立的兰倌见此,抬腿便往门口去,被一个伪军狠推一把,推回原地。

兰倌好恨这个汉奸,可他如箭的怒光屁事不顶。也就在这时,鬼子军官抽刀一挥,吼叫了一声什么,院子中央横立的那排鬼子端枪便射击;随着震耳的枪声,六个想回家的人栽倒在地,躺入血泊。这一幕,吓得兰倌不由泄出一泡臊尿。

不光兰倌怕死,留置场院子里失去自由的这群人,被这血腥场面惊悚得两眼发直,哆嗦不止,去煤矿吃馍挣钱,成了唯一的选择。拉着湿裤裆的兰倌和这群难兄难弟,在伪军军官喊叫下排成单行,跨过遇难同胞的尸体走出留置场,登上铁链麻绳扎牢的蓬式卡车,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走了一夜,次日凌晨,真的来到一个坐落在山沟的煤矿。

心心念念为儿子弄药引的兰倌不曾想到,就算万能的老天爷生发怜悯之心——把药引递到手,他也难送回家。

被围墙、铁丝网、岗楼圈禁的兰倌们,吃的是糠菜团子、萝卜土豆片汤,住的是阴暗潮湿、臭虫横行的低矮工棚,睡的是三十多人相挤的大通炕。他们成天在监工的皮鞭和棍棒下,轮班下井卖死力采煤。兰倌向先前的矿工打探这是什么地方?那人靠近兰倌长叹一声说:“我只晓得矿主是个腰间别着手枪的日本人,监工的大都是汉奸。”

从没下过井的兰倌,被分配到大行推矿车。也就是矿工用条筐从掌子里背出的煤,装进安有铁轨的矿车上,由辘轳带着钢丝绳牵引、加之人推,顺着斜井缓坡运出坑外。

兰倌深知,草药里没有药引,拿不住儿子的病;这里耽搁一日,宝儿就会多一分危险呀!

一心想出逃的兰倌上罢夜班,避开监工,偷偷来到煤堆子背后窥望:大门岗楼上的枪眼,亮着瓦蓝瓦蓝的枪管子;矿内正北面那个排列着上下两层射击孔的方形碉堡上,插着一面日本国旗;四周高大坚实的围墙和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把这里圈成一块与世外隔绝的特殊天地,只有鸟儿才能进出;山梁顶端的望塔,游动着几个鬼子兵。兰倌正看之间,碉堡里突然传来叭叭叭的枪声,弹头掀起几股煤尘,钻进煤堆不见了。兰倌慌忙退步,不料被人一脚踢翻,骂声随之跟来:“想找死哩!”兰倌回头看一眼头戴鬼子军帽的监工,没敢吭声,一溜烟跑回了工棚。他顺着通风极畅的纸糊窗棂眺望大门,却不敢靠近半步——这是个有进难出的魔窟呀!他惦念着等待药引救命的儿子,心如火燎,双泪横流。

进到煤矿以来,兰倌见矿工被冒顶砸死,监工打残,被鬼子枪杀……几乎逐日减少。而隔一段日子,总会有卡车把不知何处抓到的百姓送来。倒是煤矿诊所那个日本太医,对矿工的小伤小病治疗还算当码事;而要病到爬不起来,或者伤到不能走动,那就被监工抬出了大门。

每当兰倌看到工友被抬走,便会天真地猜测:可能放他们回家了。一度时期,兰倌真想伤到或病到不能干活的地步。可后来他又为这个愚痴的期盼后怕——他推着矿车刚出井口,望见几个监工抬着个炭块砸断腿的工友出了大门,摇辘轳的驼背矿工小声说:“看那个可怜的兄弟,又被抬去活埋啦。”这话听得兰倌刷地暴起一身鸡皮疙瘩。

凌晨,粗声恶气的监工刚把矿工喝醒,兰倌就觉得眼皮咚咚咚狂跳。他随着工友冒着大雪入坑时寻思:俗话说眼狂跳,必有祸。难道我家宝儿……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

正当兰倌手托矿车哈腰拖背用力上推,大行侧墙的一根前几天就歪斜的顶柱忽然搓倒,兰倌下意识地蹲下身子,蜷缩在矿车根儿,顶棚瞬间哗啦啦坍塌,他只觉头部麻木生疼,整个身子一动也动弹不得。

工友们拼尽全力干了半个时辰挖出兰倌,兰倌动了动腿臂,感觉还在自己身上长着,额头却流淌着粘乎乎的血。他双手抱头,?了眼同推一辆矿车的那个已经无法站立的工友,独自跑到诊所,求日本太医治疗。

火炉旁椅子上端坐的日本太医瞟了他一眼,没有动身。兰倌下气地央求:“太医,我这伤不重,也就磕破点儿皮、流了点儿血,能推车,也能背煤……”日本太医上下打量兰倌一阵,走到案前,慢慢悠悠戴上手套,为他处治了伤口。

兰倌离开诊所,忍受着剧痛又返回坑下。而与兰倌一组推矿车的那个工友,不知了去向。

当夜,正当兰倌被伤痛折磨得无法入睡,听同棚工友说,井下回采区又发生了冒顶故事,砸进去十几个人。

背着条筐从掌子里往矿车上背煤,成了兰倌当下的活计。近来他感觉视力不支,尤其进了坑道,矿灯好似不放光泽的红铜盘子。兰倌弄不清这是为什么,更不敢跟人讲说这档子事。

兰倌咬紧牙关一天天苦熬。他不知熬了多久,也不知这时是猴年马月,只记得魔窟里度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天。他无论上工还是下工,总在默念“阿弥陀佛”。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不知云游到了哪里,使他没个出头之日。

这天一早,满身乌黑的兰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刚出井口,见鬼子的卡车又送来一批青壮男子。新到的这茬儿矿工,补进兰倌这个工棚四个人——空出铺位的那四人已经回了家,带着悲酸、冤恨和愤怒回了家。四个新到的矿工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王姓后生,在鬼子汉奸面前很是吃得开,锹柄尚未握热,就干上了坑下放炮的活计。兰倌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觉着他只配蔑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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