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生命中的牵挂

作者: 陈玉兰

“海东方!”听到这个响亮的名字,是77年恢复高考,我到华江师范大学报到的头一天,我蓦然回首,看到一个身材娇小,梳着两只小辫,走路蹦蹦跳跳,脚尖先着地的女孩儿,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第一眼见她,就特别喜欢,稍带红晕的圆脸庞上有一双美目,显得天然、静雅。她背着沉重的包裹,吃力拖着拉杆箱,匆忙地走在校园水泥路上,在川流不息的新生报到人群中,东张西望在寻找着什么人。

“夏雨雪!”又出现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一个高大帅气、气质不凡的男孩子,在她的身后把她的拉杆箱紧紧攥住,“人不大,包裹倒不小。”他开着玩笑:“给我一个为美女献殷勤的机会。”说着毫无忌惮地抢过她的拉杆箱:“我带你到新生接待处报到。”

夏雨雪张嘴说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他却阻止道:“不用谢,顺路,与你同行,我也是新生报到。”俩人说笑着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瞅着他们的背影发呆,俩人身着同一色天蓝海军服轻装,身上有一种瑰丽的异彩,我穿着绿军装、绿挎包,不用说,他们是军区大院的孩子。

我被分配到女生宿舍二楼,紧挨走廊最东头,有些狭小,是二人房间,我正纳闷,别人都是四人房间,我为什么二人间,那声音便跟进来,又是夏雨雪。我掉过头去细细看她,她见到我比我还惊喜,用那低低的、令人激动的声音再次向我问好。她说话声音真的好听,那种叫人侧耳倾听的声音,仿佛每句话都是永远不会重新演奏的一组音符,她的脸庞欢快而美丽,脸上有明媚的神采,有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有一张嘴角上翘而热情的嘴,声音夹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感染力。我猜想那是她为身边的海东方倾倒而情不自禁的一种暗示。她把背包放在东边床位,我自然把背包放在西边床位,那跟进来的海东方见到我,没有给夏雨雪说话,却先把手伸给我说:“你好,新同学,以后多多照顾夏雨雪喽。”

我有些不舒服,男生怎能随便进入女生宿舍,但仍不失礼节回握他的手笑道:“我叫陈宁宁,以后请多多关照。”

他一边帮夏雨雪整理背包,一边对我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回头我请你俩客。刚才我看见在校门口有家饺子铺很好,咱们一起吃饺子?”

我把衣服与书一件件、一本本从拉杆箱里掏出,码在床头,一边用眼角瞄夏雨雪,用眼神告诉她,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夏雨雪却用淘气的眼神看着我说:“盛情难却,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你们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们拥有的这些优越条件。”饺子馆里,海东方用这句话开启了他对我与夏雨雪的大哥哥式的开导。

海东方告诉我俩,学校废置多年,如今百废待兴,那闲置多年的女生宿舍正在修缮,我与夏雨雪才有幸住二人间,暂时委屈在小房间,以后还会重新分配新宿舍。他也不是军区大院的孩子,是一名农村当兵的海军,从甲板考到学校来的。夏雨雪是舰长的女儿,首长让他多多照顾夏雨雪。他俩也是来到学校才刚刚认识。海东方比我大三岁,比夏雨雪大四岁。开玩笑说让我俩叫他哥哥才肯买单。

夏雨雪告诉我的秘密是,我仨同一个年级,她读历史系,我与海东方读中文系。

我们来到教室,没有想到我与海东方分在同一个班,他坐在我的后桌。每天放学回来,我就像个复印机给夏雨雪把海东方一天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再给她“复制粘贴”一遍。好像我与夏雨雪除了海东方就没有别的话题,不是我不想扯别的,是夏雨雪根本不让我有其它话题可扯。

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以开玩笑的方式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海东方?”

她笑笑:“你怎么思想那么复杂,难道男女生之间就不能有纯洁的友谊?”

我倒脸红起来怀疑自己想多了。

很快,我与海东方以高考分数高低排序被分别推选为班长。他正班长我副班长。夏雨雪总在我耳边念叨海东方,说喜欢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喜欢他知识面广泛,喜欢他多愁善感的性格,喜欢他打篮球的酷劲儿。

一天,临放学,她对我说:“班长,我向你汇报‘活思想’,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她脸红红地低着头,扭扭捏捏双手摆弄着衣角,一改平时泼辣爱说刁蛮个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她:“有什么话尽管说,咱俩好朋友,什么事我替你扛着,你不好意思我去办。”

她低低声音说:“你们班干部学习又工作,还有课外活动,挺累的。尤其海东方课外还打篮球,天天跑得满头大汗,我给海东方买了一把扇子,托你帮我给他,但千万不要说是我给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有什么呀,关心同学嘛。”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合纸扇递给我。我接过来冒冒失失打开,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满大街有的是卖,一面画得祖国山河一片红,一面为空白页。

我想也没多想,转手交给海东方,坦言说是夏雨雪给他的。他大大方方接过去说:“谁给的我都喜欢。”

从那时,我天天早六点来到篮球场,陪着夏雨雪一起看海东方打篮球。我故意当着众人的面给海东方加油:“打出成绩来,给咱班争光,不然,对不起那把扇子。”

海东方十分激动:“谢谢班长,我的成绩就是咱们班的成绩,我会努力加油的。”

不几天,海东方把扇子还给我,说买了新扇子用不着了。我更是想都没有想就还给了夏雨雪说:“人家嫌你的不值钱,退货了。”夏雨雪一脸懵逼,急忙接过打开扇子,一瞧,换一脸轻松,不但不恼反而笑眯眯连声“谢谢”转身跑掉了。

以后,我经常发现夏雨雪出神,一脸阳光灿烂地盯视扇面。我很好奇,趁她去厕所,偷偷打开扇子,只见空白扇面多了几行字:一阵清凉一扇风,阵阵清风入心中,若问风源何时起,喜闻球场陈鸟声。

我一看是海东方扭扭歪歪蚂蚁似的毛笔字,就悄悄问海东方:“你拽什么拽,练毛笔字也不挑个地方,扇面写得啥意思,晨写成陈。”

海东方十分郑重地说:“你不是姓陈吗?我的心里话呀。”

我开着玩笑:“不会是写给夏雨雪的吧,拿我当挡箭牌。”

他笑笑说:“那扇子不是你给我的么,却拿夏雨雪作借口。那字是我写给谁的,你当真不知道,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我扭头告诉了夏雨雪:“海东方给你的扇子写着他的心里话。”

夏雨雪立刻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歌唱着飞向到球场,又去给海东方助威加油。

在年级诗歌朗诵会上,夏雨雪感情充沛念了一首诗: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向谁?……结束时竟说帮我念的。我故作糊涂,说根本不知啥含义,只觉得好听,好玩,傻了吧唧冲海东方点点头。

没成想,海东方立刻回了她: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我知道夏雨雪的母亲是省文联的,著了书,写了诗,自然有文人的遗传基因与功底。事后,我故意夸她,你的诗写得真棒,连海东方都夸你。她羞红了脸说,你读过《红楼梦》吗?我摇摇头,因那时我的父母亲是禁止我看课外书的,尤其《红楼梦》被视为禁书。她笑笑说,“海东方就知道。”夏雨雪的诗朗诵得了年级第一名,海东方高兴地附和赞成,说她是实至名归。但嘱咐我与夏雨雪以后在全校师生面前尽量不要念这类诗,这是一首情诗,再发现决不轻饶我俩。我莫名其妙点点头,夏雨雪却一脸娇羞地说:“偏不,我偏要念。”说着扭身跑掉了。

对于《红楼梦》,我后来不敢说“倒背如流”,可以说是里面诗词全部背过,提到哪章哪节,哪个情节哪个细节,哪个人物哪个脾气哪个结局,我会立马脱口而出。以至第一学期暑假前夕,学校组织了一次《红楼梦》诗词大赛,我拿了第一名。夏雨雪不敢相信我有如此“神功”,说有什么神仙附体。海东方说,有心就能渡河,有志者事竟成。其实是海东方私下里帮助我的结果。他给我讲解人物讲解历史,我如饥似渴地看书学习,一气连看了四遍方才喘口气。海东方问我书中最喜欢谁,我调皮问他喜欢谁。他说喜欢贾宝玉的叛经逆道。他以为我喜欢林黛玉,想与我共同讨论一个话题——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我装作不喜欢林黛玉的弱不禁风、娇娇气气,喜欢晴雯的大胆泼辣,敢作敢为。他显出一副失望的神情说我不解风情,说我没有领会精神实质。至于精神实质是书中的精神实质还是他的精神实质,大大咧咧的我想都没有想,嫌累,心思够不到。

第一年暑期来临,同学们权作别离,免不了有依依惜别之情。夏雨雪哭得泪人似的,我知道她舍不得海东方,为了给他(她)俩提供相处的机会,我借故向班主任提建议,周末爬狼牙山,接受红色教育。班主任同意了。夏雨雪高兴地跳起来说,一定抓住这次机会,告诉海东方以前许多没有敢对他讲的话。当我俩兴致勃勃告诉海东方这个消息时,海东方一脸不屑,说他要请假回北海舰队看望战友。我与夏雨雪万万没有料到,我有些泄气坐在床边无聊乱翻书籍打发失落。夏雨雪倚窗哭的泪眼朦胧,向我求救,一定说服他去。

我正思量如何劝说海东方,情感纯真的夏雨雪犯了一个致命的、一生无法弥补的错误。很快,那天班主任不在,主任助理在海东方书桌里发现一张纸条,上写着:务必爬山,有话对你讲。署名夏雨雪。助理突然把全班同学召集起来,把纸条在班上大声念了,并严肃地说,“学校的规定不是摆设,大一新生偷偷传递纸条,这是什么行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对同学们身心健康严重摧残,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他汇报到系主任那里,系主任十分重视,召开对夏雨雪的批评教育大会,以儆效尤。同学们感到很震惊,为夏雨雪大胆行为深深震撼,乱哄哄的不知私下议论什么,“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夏雨雪给海东方纸扇、念情诗等都被同学扒出来,摆在众人面前,作为一条条罪状列举。那一张张表情如过电影镜头般在闪动,有摇摇头的,有黯然喟叹的,有讥笑傻帽的,有幸灾乐祸的。而我与海东方更多的是担忧,我预感,纸条会毁了夏雨雪,给她带来难以愈合的伤痛。

她孱弱的身子站在讲台上瑟瑟发抖,她昂着头始终不承认纸条是她写的,拒绝做检讨。然而师生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不相信的即使是事实也会大打折扣。夏雨雪的“誓死不招”只能招来更大地“杀身”之祸。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被狂风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摇摇欲坠。

对于助理对她的大声斥责与埋汰,我吓懵了,一句话不敢讲,强烈地为夏雨雪担忧使我低头看脚尖,眼珠都不敢错。海东方“蹭”地站出来替她辩护:“我知道纸条是谁写的,但决不是夏雨雪!”大哥哥护小妹理所应当一肩挑。我紧张的情绪有些松弛,这是多么可敬可爱的行为,英雄总是在疾风暴雨中显露本色。

介于夏雨雪的强硬态度,系主任恐吓夏雨雪说要给她背处分,甚至劝其退学。我清楚海东方的庇护有些力不从心,理由不充沛,没有力挽狂澜的说服力。夏雨雪悲痛欲绝扬言要去北京找她的爸爸为他伸冤。海东方做最后挣扎大声争辩:“那把折扇是陈宁宁给我的,那首诗是陈宁宁托夏雨雪念给我的,那张纸条是陈宁宁写的,因为我有事拒绝去狼牙山爬山,这是陈宁宁作为班干部对我的劝说,干部要起带头作用。”海东方把那张纸条让我看,我才发现是夏雨雪扭扭捏捏仿照我的笔体写的。我立刻明白他搬出我这个副班长做救兵,摔锅并嫁祸于我,要我为夏雨雪背黑锅,担当罪魁祸首。

我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令我无法面对人们纷纷议论和一个个抛向我的白眼,海东方的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如犀利的子弹射杀过来。很明显,他要我为夏雨雪的幼稚与无心之过买单,必须的,不敢担当也要担当。海东方将了我一军,怎么办?我不敢再沉默,不敢再欺骗自己,必须学刘胡兰走向敌人铡刀那一刻(我当时就是这样比喻自己的)。一身独揽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给全班师生一个交代。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身来昂首挺胸道:“夏雨雪,我一直想告诉你,那张纸条是我所写,但我绝没有歹意。”

我准备替夏雨雪承担责任,背处分、退学的危险,我认为我应该背,必须背,只能背。

我向系主任坦明真相,我好心替夏雨雪传递信息,约海东方与她一起爬山,一起接受红色教育,因那是他们父辈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一起去缅怀父辈英雄事迹,继承父辈红色传统,并当场胡诌诗一首,说是夏雨雪写的:狼牙山下缅故人,昔日战场筑英魂,父辈雄姿今犹在,吾辈后继万古存。说是夏雨雪准备在狼牙山下朗诵这首诗,以此纪念父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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