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坐飞机

作者: 安小花

程丽芳靠在门上对我说,我去年坐飞机去了趟杭州,公费。

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当时我正在楼道里洗菜。我冲她笑笑说,挺不错。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她耸耸肩说,没关系,有机会我带你去坐飞机。

我跟程丽芳聊天的时候,刘成功正站在灶台前给卫星讲解酸菜鱼的做法。做饭喝酒是他俩的共同爱好,从部队一直延续到现在。

为了招待他俩,刘成功一大早就去生活区采购,鸡鸭鱼肉买了一大堆。这对于一个每月两千块收入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拉开购物袋,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嘟囔,半个月生活费没了。刘成功说你别太抠了,卫星以前没少帮过咱。他把鱼放进盆里,开膛破肚,认真冲洗,鱼瞪大眼睛在水池跳了几下,安静了。

我的抱怨其实是针对刘成功的工资,跟卫星没有直接联系。

彼时的我们还住在单身楼里。这栋陈旧的三层小楼,突兀地立在一个叫蔡家庄的小村中央,由四面高墙围起,楼里住的都是职工跟家属。小孩的啼哭声,操各种方言的交谈声,在楼道里此起彼伏。

我是刘成功战友里唯一随行而来的家属。比我大的、没我大的都称我为嫂子,这里面就包括卫星。凭借在部队学到的精湛厨艺,刘成功总能花最少的钱,烧出最丰盛的菜。那些单身汉一到饭点儿,就拎着啤酒来蹭饭。酒瓶碰撞声,碗筷磕绊声,塞满这间逼仄的小屋。

卫星是这些人里唯一会帮忙做饭的,因此也最受我欢迎。被他替下来后,我抄着手靠在门框上看他和刘成功斗嘴。有时候因为鱼的做法,有时候因为排骨的烧法。卫星嘴笨,通常都说不过刘成功。

后来这些战友陆陆续续结了婚,有的搬到十里外的生活区,有的像我们一样还住在单身楼。生活区是矿山的核心地带,住着的除了矿领导,就是有钱人。这里虽不比县城,但比单身楼方便许多。隔三差五我们就像赶集似的,坐着通勤车到生活区采买。

卫星结婚后也搬到了生活区。在此之前,我跟刘成功没少为他的婚事操心。起先我把身材凹凸有致的表妹介绍给他,可二人只见了一面,便再没了下文。我心里清楚,他是嫌表妹没工作,见面只是给我面子罢了。后来刘成功又给他介绍了个收费站的姑娘,卫星看了一眼照片,皱着眉说,鼻宽嘴阔一看就吸了不少尾气,肺肯定有问题。说到底还是嫌人家是临时工。

随着年龄的增长,卫星的择偶标准逐渐降低,但唯一不变的是得有工作。有一回他喝醉酒一脸沮丧地对我说,嫂子,只要有工作,其他条件可以适当放宽。

有一天卫星来找刘成功喝酒,喝到一半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满脸通红地递给我说,嫂子,这是老家亲戚给我介绍的,你看怎样。照片里的女孩一头棕色大波浪,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这让长相平平的我有些嫉妒。我端详着照片问卫星,这姑娘做啥的。在老家教书。那不错啊,我说。

酒气熏天的刘成功也把脑袋凑过来,看了会儿调侃我,比你好看。我赏了他一记白眼,把照片还给卫星。卫星将照片装回口袋,叹了口气说,就是个子太低了。我愣了一下问,比我还低?卫星点点头。我说照片看着还行啊。卫星站起来,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说,到我这里。那的确有些低,尤其在你大高个的衬托下。我实话实说。

卫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自言自语道,哪怕高上五厘米。

我安慰他,人哪有十全十美的,你想想教师多吃香,一个假期赚的钱就能抵你一年工资。刘成功也赶忙附和,就是,而且将来还有退休金,不用担心养老。说完他警觉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耷拉下脑袋没再说话。

我当初就是因为没工作,才遭到刘成功家人的强烈反对,要不是卫星从中协调,我俩早就分道扬镳了。这事我至今耿耿于怀,发誓一定要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在刘家人面前扬眉吐气。

听了我跟刘成功的话,卫星眉心逐渐舒展。是啊,不管怎样,也是吃公家粮的,我也是想着先处处看。我说对对,年纪越大越难找,不是离异的,就是带娃的。其实卫星心里清楚,他那样普通的家境,想找个既有工作,又个高漂亮的实属不易。

认识三个月,靠网络培养感情的他们奉子成婚了。程丽芳办了停薪留职,跟着卫星来到偏远的矿山。见过程丽芳的人都夸她长得好看,像电影明星,不过后面总要加一句,就是太矮了。

那时候我来矿山也才两年多,除了楼上喜欢问候别人母亲的赵大姐,再没第二个熟人。所以我对程丽芳的到来寄予很大希望,期待有一天我俩也能像卫星跟刘成功那样,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为了这次聚会,我跟刘成功花了不少心思,十平米的家擦了又擦,衣服换了又换。嘴上说的是要给程丽芳个好印象,实际上是怕在洋气的她面前黯然失色。同时又担心自己穿得太过隆重。

饭桌上两个男人聊起房子。刘成功说总不能一直住单身宿舍,得为将来的孩子打算。卫星说你可以跟我们一样,先买个小点的,等以后宽裕了再换大的。我苦笑道,我们哪能跟你比,你有坚强的后盾,而我们是靠墙墙倒,靠人人跑。说这话时我眼睛鄙夷地看向刘成功。卫星说嫂子,你有画画功底,不如弄个美术班,一年下来也能挣不少钱。刘成功眼前一亮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那点三脚猫功夫,难登大雅之堂。我说。

这时候程丽芳放下筷子插嘴道,我喜欢到处旅游,前年还去过一次上海,也是公费,那次不知怎么就突然晕机了。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切换,搞得我跟刘成功措手不及。我们怔怔地望着程丽芳,不知该如何接话。为了缓解尴尬,我说了句你们单位福利可真好。程丽芳不以为意地笑笑,说还可以。卫星意味深长地瞥了程丽芳一眼。我说你们尝尝蛋糕,现烤的。卫星夹了一块喂到嘴里说,嫂子你糕点做得这么好,可以拿去卖了。刘成功打趣道,可不,你那会儿还说,将来要娶个像你嫂子这样能干的老婆。没等刘成功的话说完,程丽芳插嘴道,过段时间我得去趟南京,又得坐飞机。我夹菜的手停下来,刘成功的话卡在嗓子眼,卫星的酒杯停在半空中。我们三个像被施了魔法,一动不动看着程丽芳。她若无其事将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嚼了几下说,这次是私事。

此时房间里除了程丽芳的咀嚼声,出奇的安静。我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向我炫耀,于是没再接话,挤出一丝别扭的笑。

卫星给了程丽芳一记白眼,继续说做饭的事。他说找机会让我教教程丽芳做面食。我说小事一桩。等程丽芳第四次打断我们的谈话,提起坐飞机,卫星脸色明显不好看了。他放下酒杯,一脸不耐烦地瞪着程丽芳,压低声音说,好了,就你坐过飞机。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程丽芳不仅是炫耀,还掺杂着其他成分,至于是什么,我一时说不上来。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打扮精致的时髦女郎。她似乎跟我认识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儿不一样。

此后程丽芳再没提坐飞机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听我们聊天,偶尔跟着大家笑几声。

刘成功跟卫星喝高了,一会儿抱怨物价太高,工资太低。一会儿又吹牛,要买凯迪拉克,看布达拉宫。他们东倒西歪从空瓶中找酒,嘴里振振有词地说着,我没喝多,还能再喝。

程丽芳看了看表,问我几点的班车。我说九点半。她转头对卫星说,走,我们现在就去看布达拉宫。卫星眯着眼睛问,坐飞机?程丽芳说对,坐飞机。就这样,程丽芳连哄带骗,将卫星拖出了门。

我将他们送到门口,嘱咐程丽芳路上小心,有空常来玩儿。尽管在她第四次说坐飞机时,我几乎可以断定,我与她并非同路人,但内心还是希望这只是我的偏见,毕竟她是卫星的老婆。

卫星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压在程丽芳身上,这让程丽芳显得更加弱小。她费劲地把脑袋从卫星胳膊底下钻出来,冲我笑笑说,今天辛苦你们了。我初来乍到也没个朋友,以后咱多走动。我说好,然后目送她吃力地拖着卫星朝楼道尽头走去。

刘成功趴在马桶上,肠子都要呕出来了。我一边往床上扶他一边问,你没觉得哪里不对?他大着舌头说,卫星娶了老婆高兴,多喝两杯,有啥不对。我说不是说这个,是说他老婆。他双眼迷离看着我,语无伦次地说,他老婆?长得还行,就是,就是太矮,太……

还没“太”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床上,鼻腔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卫星结婚后,我们的往来逐渐少了,或者跟住得远了也有关。期间聚了两次,一次在我家,一次在他家。

卫星家是一套两居室,装饰精致考究。玄关处挂着一盏钻石吊灯,客厅以黑白灰为主,皮质沙发在射灯的衬托下闪闪发亮。靠窗的位置立着一个画架,我被上面那幅半成品画吸引。两棵枝叶繁茂的松树高高耸立在小屋两侧,一家三口围桌而坐。父母是背影,孩子是正脸。线条生硬,色彩凌乱,但看得出是模仿丰子恺的《依松而筑,生气满屋》。我说丽芳,你画的?她红着脸说,没事学着玩儿。我若有所思哦了一声。

程丽芳一边领我们参观一边介绍。她说家里所有装修材料都是绿色环保的,墙面用的是德国舒尔茨环保漆,可以喝。我说真的吗?她说嗯,我亲眼见卖的人喝了。在这样优雅的环境中,我和刘成功越发显得粗糙。

刘成功啧啧嘴,说钱花到哪,哪就好。这时我又想起他说过的话,结个婚把卫星家里掏空了。我说房子不是程丽芳家出的钱吗?刘成功说程家出了一半,剩下一半是卫星家出的。因为装修,两人的婚事差点黄了。我问为啥?刘成功说,程丽芳家要用好材料,卫星家说差不多就行了。程丽芳妈说,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最后双方达成一致,装修钱卫星家出,家具电器程丽芳家买。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成功感慨。

卫星在厨房埋头切菜,程丽芳则在旁边收拾做蛋糕的工具,地上、灶台上到处洒着面粉。几分钟后她从烤箱端出一盘蛋糕,起先还挺蓬松,但没一分钟就坍塌下来。她略带尴尬地说,嫂子,克数、顺序、温度都是按你告我的,但就是做不成。卫星指着垃圾桶里的鸡蛋壳说,一个月霍霍了几十斤鸡蛋跟白面。我笑笑说,应该是打蛋清时出了问题。程丽芳在围裙上擦擦手,歪着头听得一脸认真。打蛋清得顺着一个方向打,盆里不能有一滴水,我接着说。她红着脸说,嫂子哪天你亲自示范一遍,我看看。卫星扭头说,这成本能买多少蛋糕了,还做?程丽芳嘟囔,你说买的不如自己做得好。我是说买的不如嫂子做得好,卫星随口打趣。程丽芳没再说话。

酒喝到一半,刘成功又原形毕露,开始对卫星的饭菜品头论足。他说小鸡炖蘑菇,鸡没鸡的样儿,蘑菇没蘑菇的味儿。卫星说用的是童子鸡,蘑菇是深山采的。刘成功说材料再好,手艺不行有屁用。他们二人因为菜的做法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程丽芳挡在卫星前面,惊恐地问,你们这是要干吗?我坐在旁边扯扯她胳膊说,没事,别管他们。她坐回原位,忐忑不安地看着二人表演,并时刻做好替卫星出头的准备。

没过五分钟,他们又开始哥俩好,六六六,还勾肩搭背唱起了朋友一生一起走。程丽芳这才露出笑。

两个男人倒在沙发里不省人事。程丽芳打扫完厨房拉着我的手说,嫂子,班车早着呢,咱俩去卧室聊会儿。

我俩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谁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她用手撑住头问我,嫂子,卫星一直就不爱说话吗?我说还好吧。她又躺回去若有所思道,嫂子,你们家经济大权谁掌握?我本想说是我,想想又觉得不妥,既然她这样问,肯定有原因。我说我这马大哈,管不了钱。她有些诧异,说我妈说过,男人是赚钱的耙子,女人是守钱的匣子,只有这样光景才能过好。我随便应了声哦。

她说从她姥姥那一代她家就是女人当家。她姥爷是上门女婿,除了一个干人啥也没。全靠她姥姥,撑起整个家。又说她爸到死都没见过工资卡。

我问她,你多大你爸走的?她说十岁。什么病?肝癌。说完她别过脸擦了擦眼泪。我说你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真不容易。她说我爸在那会儿我家条件不错。我爸一走,天就塌了。为还我爸治病欠下的债,我妈把首饰都卖了,可那些人还是不留情面地搬走了家里的电器,连一个电饭锅也不放过。那时候我妈特没安全感,看谁都不像好人。她说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她恶狠狠对着那个扛走电视机的人说,等着瞧,我不会一直穷。第二天我妈就跟着我表舅去贩卖皮货了。从那以后她就变成一个坚硬的人,经常为了几毛钱与菜摊老板争得面红耳赤,一罐几十斤的煤气她一口气就能扛上楼,并为省下来的上楼费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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