瞩 目
作者: 白云亮薛子平那天兴奋地跑来,脸上像开满了春天的山丹丹花一样,告诉我:“我马上就要成为举世瞩目的人了!”
我笑了笑,举世瞩目,成天都想着举世瞩目,可你得有作品问世啊,最主要的还是要有举世瞩目的作品。我听惯了他的信心和决心,不过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连像样的作品都没有发表几篇,甚至每天穷得吃饭钱都没有,拿什么举世瞩目?
他看我不屑一顾的神情,在以往,也就是再唆几句,再下几句决心罢了。可是今天不一样,他缠着我,非要让我先承认他能举世瞩目,才给我拿出证据来证明他可以举世瞩目。作为他的好兄弟,每一次我都不想让他丧失斗志,当他给我阅读他新近的作品时,我总是会说几句恭维的话,但我看得出来,他的信心是一次比一次不足,包括那张消瘦的脸,蜡黄的颜色里还透着黑气,像电视里被鬼附身的模样,也像《红楼梦》里的贾瑞纵欲过度的模样。好几次我都想对他开句玩笑,说你是不是命将休矣?但今天这种玩笑我不敢开,因为在我的心里,这句话真的不是玩笑,而是我真实的感觉。
这一次,我照例对他说了一些恭维的话。我说:“你的作品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只不过暂时还没有被人发现,你别心急,迟早会有人发现你这个人才的。”他兴奋地问我:“真的吗?真的吗?”我当然说真的,并给他讲卡夫卡的故事,说你看卡夫卡一辈子就是个小职员,可谁又能想象他居然能成为世界上最顶级的小说大师?我再次强调:“听好了,是最顶级。”
他相信了我的话,瘦脸上再次出现了花一样的笑容,还说:“要真是那样,我就是死了也值!”
但今天薛子平给我展示了一样特别的东西,确实让我大吃一惊。
他神秘地从肩上挎包里抽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一个牛皮纸包,打开牛皮纸包还有一张手绢包,手绢包也终于被他打开了,里边是薄薄的一沓泛黄的书页。他问:“你猜这是什么书?”
我说:“你那里古书那么多,谁知道这是什么书?”
他哈哈大笑,笑声很诡异,像一个疯子正在发病。他说:“这是《石头记》后半部,真本!”
我本来对古书也很感兴趣,被他这么一笑,又这样一说,一下子就泄了气。我说:“你最近找不到工作不要急,慢慢找,英雄总有用武之地的。”他感觉我这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生气,说:“你这话驴唇不对马嘴,我让你看的是真本的后半部《石头记》。”
“不可能吧?”我感觉他是来真的了,心里也泛起了疑惑。
他说:“真的。不信你看。”说着就双手捧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翻着。
天哪,尽管我没见过真本的《石头记》,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是真的。我怎么才能抑制此刻的激动心情呢?《石头记》成书三百多年,研究它的时间也有一百多年了,多少文人墨客,多少古董商贩都缺憾的,疯了都梦寐以求的文化国粹啊。天哪,这东西怎么就到了你小子手里?它要真是真本,你小子何止举世瞩目,简直就是流芳百世啊。你小子还写什么小说,就是有十个、一百个你加起来,能写过它?胡适都没有这个福分,鲁迅都要变回到狂人,莫言再获十次诺贝尔文学奖都没有你小子的贡献大啊!
我忘乎所以地和他翻阅着、讨论着这书。我们认定它是真的,它确实是真本,没错。我们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让它公诸于世,是先请一位全国著名的红学家来写一篇评论呢,还是先找中央十套的记者来做一个访谈?是先送到拍卖行估价呢,还是自己保存起来流传后世?总之,不管是把它卖了,还是把它收藏起来,你小子下半辈子都有着落了,再不用为了生存到处碰壁,再不用低三下四受人诬陷和欺压,再不用为了得不到真爱而寻死觅活,再不用为了那些不着边际的理想而抑郁伤身了。我说:“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在你眼前,真是由衷地祝福你啊!”
他也兴奋了。他说:“这个秘密暂时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准备以它出名,我还是要写出自己的一部不朽之作,然后慢慢研究它,抛出我的研究成果,到时候我一定能举世瞩目。”
我遵守他的意愿,愿意为他保守这个秘密。然而没过多久,事情就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化的起因我开始不太清楚,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事情的真相才大白于天下。
时代发展至今,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信了,尤其是手写的信件,密麻麻书写着一个年轻生命的短暂际遇。他在信中说,这是一封遗书,但他不知道遗给谁,只好在临死前寄给我。我了解他的一些经历,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竟然能走到这一步。我接到这封遗书的时候,他的死讯已经先到达。我赶紧赶往他出事的现场,并抱着窥探真相的心态读着这封遗书,同时也感觉自己是在读着我们八○后为生存和理想奋斗和苟延着的境况。
老白:
你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请允许我用这么俗套的方式与你告别,同样以这样俗气的方式了结我的一生,但我真的别无他法。
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无法对其他人诉说我的苦衷,包括我的父母。海子当年卧轨自杀,后来被世人所知;卡夫卡默默死去,后来被世人所知。我知道他们都是以作品说话的,否则他们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无济于事。谁没有活过?谁又能不死?坚强如史铁生者又能如何?懦弱如蝼蚁者又是怎样?选择活,是人的权利,但选择死,人无法左右。我也一样,尽管我还活着,但是我不得不选择死亡,仿佛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死亡而去的,如果不死,我将不会是我,我也成不了我,一个叫薛子平的二十九岁年轻人。
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死已经不是为了出名。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看过的《石头记》吗?事实上,那是一本仿书,根本就是我自己骗自己的。我写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书来,但我还是想让世人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我活得太苦了,真的是太苦了。依照我这样的性格,我渐渐地发现,即使我真的写出了一本举世瞩目的书来,我仍然是痛苦的。生存无忧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痛苦,洗刷掉冤屈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痛苦,出名同样改变不了一个人的痛苦。苦海是无边的,回头是没有岸的。我能做的,只有以死的方式放下与世俗同媚的肉体和尊严。爱情算得了什么?亲情的失望算得了什么?一切都能放下,但我不做阿Q。
可我曾经为了这些世俗的烦恼都想过自杀,现在想想那是多么幼稚的一种行为啊。然而如今我依然准备选择自杀,其心理境界却大为不同。首先,我明白了萨特关于虚无的理解,他说:“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其次,他说了:“人可以自由选择”。
世界确实是荒谬的,我从二十岁开始津津乐道着爱情的真谛,到二十九岁却依然不觉得爱情有多么可歌可泣。我的第一段感情就是从二十岁开始的,那时候我崇尚忠贞,喜欢浪漫,充满激情。我对我的女友小甲可以说是“爱到骨头里”了。我为她描摹美好的未来,与她一起书写爱情箴言。我们决心以后要共同出一本关于至死不渝的爱情之书。她乌黑美丽的长发,她洁白无瑕的面颊,她苗条柔美的身段,她疲沓的小碎步,都让人神魂颠倒。我在本子上画着丘比特的箭,画着心心相印,画着蓝天和白云,画着小溪和鸳鸯。多少人告诫我生活的残酷,多少人践行着梦想的破灭,我依然对她充满了信心。我和她讲述着别人的不幸,和她述说着铁一般的情怀,我们走在小河边,青杨绿柳倒映在水里,美景给我们两张天真的笑脸做着迷人的背景。小麻雀盘旋在头顶,样子像鸳鸯中的一只;绿蜻蜓漂在水上,仿佛离家的燕子。它们心中一定在想念那一半吧?谁也没有我们幸福,我们行走在小河边,靠着树干接吻,甜甜的嘴唇哟,热乎乎的胸脯,我扭过头去冲着天空喊:“老天爷,你听好了,我爱她!”她也冲着大地喊:“大地呀,你看好了,我爱他!”这时,丛林里一片喜鹊窜出来,叽叽喳喳羡慕着。对,它们羡慕着,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你瞧,我给你讲述这些的时候,你是否感觉一派欢喜的气象?那就对了。
我们谈论理想的时候,也很美妙。我说:“我将来要写一部大书,美景超过陶渊明,情感胜过曹雪芹,意境嘛,没有可比的啦,瓦尔登湖畔最缺的就是可爱的人儿。”
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呵呵地说:“你呀!”
我努起嘴巴,嗔怒道:“我怎么了?我比不上他们吗?”
瞧她那笑盈盈的眼睛,水波闪闪,左脸上的酒窝一跳一跳。我把嘴堵上去亲她,伸出舌头舔到一团蜜,也舔到她的心窝儿里去了。我说:“哈哈,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要说,就是柳树直了,树叶蓝了,河水冲上天了,小鸟儿飞不动了,云朵儿变成污水了……就是我死了,你也爱我!对不?”
她咯咯地笑着,说:“你呀……”我又用嘴去堵上了。
她挣脱我的嘴,喘了一口气,说:“你呀!坏蛋!”
你看,我们就是这样相处着。考大学?靠边儿站。当官发财?下辈子咯。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河边栖息的一对小青蛙,就是路边躺着的一对小石子,就是天上银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总能看见,总能相伴,总能爱着。
然而,我们还是上了大学,为的是将来能有一官半职,为的是能生存,能吃饭穿衣,能生娃娃给娃娃买衣服和玩具。大人们告诉我们这样做,我们听从了大人,也听从了社会,听从了自己的肚子。于是,我变成理想陪伴在她身边,她也变成了理想陪在我身边。我们分别到了不同的城市,我把理想拆得支离破碎,装进信封,托给鸿雁;她也把理想肢解得零零散散,装进信封,托给鸿雁。天空无数条道路挑载着两座城市,那边,小甲把理想的零件一件一件组装起来,这边,我也把理想的部件一件一件地拼合。
就快要完成各自的成品了,我将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将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的理想就像生下的娃娃,一定会哇哇哭个不停。可谁又会嫌弃自己的娃娃哭闹呢?自己的娃娃越是闹,我们越觉得开心。
就快要完成各自的成品了,她将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将出现在她的面前。我们还要生一个真正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娃娃,娃娃哇哇地哭啊,哇哇地闹,娃娃越哭越闹,我们越开心,越快乐。
就快要完成各自的成品了,我将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将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还要……
我们还要干什么?我想了又想,还没想好,但一定要想好。
我们终于要见面了。我要带给她一个惊喜,说我已经在网上订购了一块月亮和一颗星星。月亮和星星真的能订购的,不信你也上网查查。不用太多,一平米足够。谁说不能摘星星摘月亮?我就偏摘一颗星星摘一块月亮,那些土地的实际拥有权属于我们,它们晚上亮晶晶的光芒也属于我们。你说新鲜不新鲜?你说小甲她会不会感到惊喜?
我觉得她也肯定准备好了惊喜,会是什么呢?我左猜右猜也猜不出来。会是什么呢?天上的?地下的?还是水里的?不管哪儿的,她肯定会给我惊喜,能猜出来的惊喜还叫惊喜吗?
我们终于见面了。没等我把自己的惊喜亮出来,她先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子平,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说好啊好啊。她却吞吞吐吐地说:“子平,我们分手吧!”
我瞪大了眼睛,我惊诧了,对,是惊诧,不是惊喜。
小甲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又见我好像没对她的话太当真,接着就给我补充了若干理由:“一是我们长期分离,感情疏远了;二是我们彼此有各自的理想,理想不统一就没有共同的感受;三是你在那边肯定也寂寞,心思就不要老跑那么远了,怪累;四是我在这边也很寂寞,信里的问候一点儿也比不上实际的一句安慰,尤其是那些空洞的理想都没有一个实际的臂弯靠实。”她又说:“这几年你一直给我写信,其实我连一封都没有看懂……”
她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她边和我说着话,边不时地回头瞅瞅。她不再是河边那个小辫子小酒窝大眼睛的小甲了,她不再看我时眼睛里有打转的泪珠子了,她只关心她的身后。她的身后有什么?
她的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比我英俊比我潇洒比我魁梧的一个男人。她说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英俊最潇洒而且是最魁梧的男人,但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我觉得我最多就算个世界第二。
我尴尬起来,因为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成了第三者,成了破坏甜蜜的罪魁祸首。我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之后,就不再抱有什么幻想了,我说了一句“你要保重”,泪珠子像屋檐的雨水一样滴落在脚尖前。我感觉自己的脸是热的,心却是凉的。我们相处有五年,论先来后到,我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成了局外人。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我就是一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