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心灵成长的航程

作者: 吴沛

河,作为一种核心叙事意象,在儿童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之所以成为众多儿童作家的倾爱之物,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河水所呈现的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以及它所具有的内涵丰厚的意蕴,恰恰与儿童成长的内在需求相契合。这种契合,一方面源自于河流本身作为自然界富有变化的元素,为儿童开启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源头、沿途、终点,无数秘密与故事,持续激发着儿童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另一方面,人类自古逐水而生,作家所建构的虚实相生的叙事,由“水是流动的”这一特质衍生出更多的关于生命、自然、蜕变、时间等的解读,河流所承载的丰富的历史记忆和文化传承,促使儿童在成长的道路上以更加广阔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去理解生命、去体悟生活。

因此,从精神向度来看,河流是儿童心灵的引领者。例如在曹文轩的文学世界里,我们常常看到一个被称为“水乡”的诗意之地,那里河流纵横交错,既是一群苏北乡土孩子们生活的舞台,也是他们心灵的栖息地。同样,金曾豪笔下的江南水乡,无论是静谧的河面,还是奔腾的江流,都润泽了水乡少年的成长,塑造了他们的性格。而在黄蓓佳《小船,小船》中,那条主人公芦芦上学必经的河流,承载着童年的希望和更多的情感重量。还有,赵丽宏的《童年河》以苏州河为背景,缓缓讲述了一系列真诚动人的故事。彭学军《你是我的妹》中的酉水河,则为少女的生命特质做了生动的注解。这些作品或描述历史变迁的沧桑,或讲述儿童在河畔的成长故事,或探讨河流与生命、童年的紧密联系,它们以不同的文学形式和叙述手法,多维度地呈现河流的丰富性,并在引领儿童精神层面传达出一种深刻的意义:探索成长生命的价值以及对河流文化的更深追求。

中篇儿童小说《跑船人的孩子》同样聚焦于河流与童年成长,作为希望出版社精心打造的“希望童年·生活派”书系中的一部作品,其质朴而宽广的韵味,值得我们细细品读。该书的作者陈巧莉,在浙江武义城郊山村河边长大,她创作的灵感多来自于家乡那片秀丽的山水。无论是小说、散文、诗歌,或是童话故事等,她擅于将日常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和情感体验转化为一个个温馨动人的故事,激发孩子们内心的善良与勇气,塑造“即使疼痛也满含温情和美好的世界”,从而“为孩子们提供一个更加坚实辽阔、积极向上的成长空间”。

《跑船人的孩子》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一个八岁的“跑船人的孩子”,全篇以这个独特且新鲜的视角,讲述“我”在大运河上一段意味深长的精神成长之旅。在这段航程中,那延展出的关于人与人、生命与河流、历史与现代的故事,与“我”的“成长”产生联系,自然地,这些联系呼应聚合,共同构成滋养“我”心灵的养分。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文字背后还蕴含着一份隐秘的情感,那就是作家对流淌于千年时光中的大运河的抒情与致敬。这样的情感细细碎碎地揉进小说的文字中、人物里,使得故事的内容更加丰饶,也实现了小说对河流、对生命更深层的内在性表达。那么,具体到小说,这条大运河是以什么方式参与到主人公的成长历程的呢?带着这样的思考,让我们一同跟随“跑船人的孩子”共赴航程吧。

儿童成长小说中,所有孩童的成长,往往始于内心的不安和困惑。《跑船人的孩子》的开篇便围绕这样的情感展开:由于父母离异,“我”随妈妈一直在上海生活,与爸爸和哥哥分隔两地。暑假到了,“我”被迫被送到江南的爷爷家。而爸爸,那个一直在运河上跑船的身影,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纠结在于:爸爸为何要跑船?又为何面临重重困难仍始终坚守?这个心结隐藏着对跑船人爸爸的深深埋怨。在“我”看来,如果爸爸不跑船,妈妈就不会离开他,自己也不会被送进寄宿学校,更不会因长时间的父子分离而产生隔阂。正如开篇首句“二黑就是一条狗”,恰与主人公的内心相呼应,是其内心世界的一个缩影。孤独的、困惑的情绪始终笼罩在故事的前半部分。从这一前提来看,“我”一直处于“离家”的状态,即缺失家庭归属感,并且内心藏有对家庭关爱的深切渴望与期盼。所以,接下来,小说进一步探讨“我”的家在哪里?是妈妈和叔叔的上海的家?还是在爸爸和哥哥的船上?或是其他地方?由此,引出小说内置的一个叙事模式——寻找,即“我”将如何寻找?去哪里寻找?由谁来引领寻找?尽管小说中的“寻找”模式由显入隐,但却贯穿于故事的始终。

一进入故事,我们就感受到江南水乡闲逸的节奏和烟尘飘渺的气息。江南,有江南的风情,可以小桥流水,可以烟波浩渺,也可以花香满庭,而作家最先将目光聚焦在江南古镇的沧桑韵味上。爷爷家坐落在杭州西兴的一个小镇,从前,这里既是浙东运河的起点,也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在绵绵的雨天里,“我”跟随爷爷一同徜徉于古镇的老街小巷。沿河流前行,“我”看到临水而立的剃头铺子、茶馆、灯笼店,看到老街旁边的永兴闸、西施亭、河埠头等,还了解到“过塘行”是转运站,“半家”是做半年生意的“黄鳝行”等。不论是石阶墙壁,还是门廊画栋,岁月在这些地方都留下深深的痕迹,而古老的闸门和码头更是见证无数过往的船只和人们。于是,这些山川风物、民俗世态勾勒出一幅天然古朴的水乡画境。当爷爷滔滔不绝地讲述大运河的历史时,“我”情不自禁地被古镇真实厚重的气质所触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看到,作家在故事情节的编排和节奏上显出耐心,她试图慢慢探寻,拼凑出“烟波尽处一点白”的西兴古镇的水域图景,借此,从历史、文化、乡土等多重维度架构起主人公的成长场域。当作家艺术地呈现这样一个水乡世界的时候,旨在更深入地挖掘人与空间内在的精神关联,如同爷爷哽咽地对“我”说:“这些是你爷爷的根,是你爸爸的根,也是你的根啊!每个人,都要知道自己的根”,便成为推动故事的力量。虽然小说的主体内容刚刚开始,但作家选择将第二章定名为“寻根”,直接讲述江南历史、大河文化与人的根脉关系,就是为后续人物的精神成长和发展做铺垫。

小说带着主人公的心结,引导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在这个过程中,“我”结识了一群新朋友:笑起来很慈祥的阿贵爷,他总是说着暖心窝的话;可爱的微微是“我”最贴心的朋友;还有顽皮的雷小虎、大壮、东毛,和一条笨笨的小黑狗与“我”一起玩耍,他们那种淳朴、真挚、热情的情感,让“我”渐渐地融入新环境。这里,作家书写了很多孩子们简单而纯粹的童趣。譬如,在空地上玩玻璃球、自制弹弓玩打靶的游戏、捡起河边小石子在运河上打水漂,以及将旧报纸折成纸船,用碎煤渣歪歪扭扭地在纸船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把它们放进运河等。刘绪源曾说:“一旦弄清了人本身——尤其是儿童,也可以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进行审美观照,那么,我们就不必要再在那些纯粹描绘和赞赏童趣的作品面前犹疑不定了。”以此角度出发,我们发现作家在作品中注重营造浓厚的童趣氛围,这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儿童性和趣味性,还原了一个本真的儿童世界,也使阅读者在审美愉悦中,获得一种超越现实的审美体验。

故事继续。后来,爷爷突然生病住院,这个变故迫使“我”不得不踏上大运河的航船,与爸爸和哥哥团聚,并正式开始“跑船人”的生活。正是这段经历,实现了“我”内心封闭的世界与外界空间的关联,也使得寻找的过程逐步达到高潮。那么,“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具体而言,可以从以下三个维度深入理解和推进:

其一,“我”和爸爸、哥哥的情感连接。由于长时间的分隔两地,我们之间是陌生的。但是,哥哥细致入微的照顾,使我在上船的那一刻感受到“上了船也是回到家”的安心与温暖。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熟络起来,“我跑船的日子就在大哥的唠叨声里越来越踏实”。然而,在上船之前,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哥哥原来是被领养的,这个秘密就藏在一个“红漆剥落的木箱子”里。只是在船上时我才得知,哥哥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疏离或不安,反而更加珍惜与家人之间的深厚情谊。

在小说中,描绘“我”和爸爸相处的笔墨并不多,但运河上“我”的所见所闻,每一幕都指向了那份深埋于心底的父子之情。在小说中,爸爸是跑船人的典型代表。他们与河为伴,以船为家,深知“河水与意外本就紧密相连”,因此,每一次航行都充满了未知与挑战。在跑船人的世界里,爸爸不仅要面对自然环境的挑战,还要承受与家人分离的痛苦。他笃定、正直、寡言。在运河上,“我”亲眼目睹了他身为跑船人的不易——他如何在简陋狭窄的船上度过无数个日夜,如何在河水中与风浪搏斗,如何在孤独中坚守职责与承诺,同时,我也看到他默默扶持和帮助他人的真诚品性。随着故事的深入,父亲的形象更为立体地呈现,父子关系在作家的笔下拥有更为温情的化解方式。“我”从渴望父爱、寻求认同,到逐渐理解、体谅父亲,内心的积怨也在无形之中得到消解。而小说在表现父亲对儿子的默默付出和情感时,则采用了含蓄、富有东方特征的表达方式。比如“我”发现爸爸的跑船上还有另一只木箱子,那里面是他为“我”亲自制作的小船;还有,爸爸表达“爱”的方式是“把我拉到他身边,又用宽大的手掌将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哥哥说,其实,爸爸“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而“我”在这一过程中情感发生变化:当得知运河底下可能埋藏着珍贵的秘色瓷,这种瓷可以给爸爸换更大的船时,向来胆小的“我”趁大家熟睡后,竟趁着夜色跳入水中去寻找。尽管最终并未找到任何踪迹,甚至差点无法返回,但是这一看上去幼稚的行为,却流露出“我”对父亲深厚的血缘情感,也标致着小说文本的探寻成长之旅达到高潮,或者说,小说完成了小主人公从需求爱到给予爱的升华。我们看到小说并未简单地将儿童视为无知的接受者,而是将其视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和丰富情感体验的个体,故事中融入了“爱”“孤独”“离别”“思念”“敬畏”等要素,于是,“我”对于“家”的隐秘情感渐渐展开。我们真切地看到一个八岁儿童的心灵成长轨迹,以及其在过程之中的情感领悟。一路叙述下来,最终,“我”学会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每一刻,理解父亲的坚持与付出,从而体会到“家”的另一层、更为开明而温暖的含义——只要有爱的地方,就是家。

耐人寻味的是,小说中,两只“红漆剥落的木箱子”通过故事的情节自然地显现出来,让我们意识到,这是充满爱意的家庭情感的象征。它们镶嵌于故事的情感脉络中,守护着这个家庭的温馨与和谐,并将成人的话语凝结在此“爱的意向”中,无声地传达出亲人之间难以言表的温情。

其二,“我”亲眼目睹质朴而美好的人性,深深体会到人与人之间互相扶持的温暖与感动。小说中有一个特别的人物——阿贵爷,人与大运河的关系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展示,他亦是主人公成长道路上的心灵引路人。他的话语,朴素又富有智慧,如同运河之水般深沉而宽广。在他的讲述中,“我”得以窥见运河上鲜活的人和事,这些故事慢慢地丰富了“我”的内心世界。他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跑船人的心像礁石一样坚硬,跑船人的心也像河水一样柔软”;他更是给出了“我”心中的疑惑的答案——“哪里有爱,哪里有牵挂,哪里就是家”,帮助“我”明白了“家”更是情感上的归宿。阿贵爷说:“一条船承载的不光是生活,还有跑船人骨子里放不下的传承和梦想”,不仅揭示了跑船人的精神世界,也为小说后文提供一种新的角度,并将运河之上的所有人都联系起来。令人感动的是,当阿贵爷去世的消息传来,运河上的船都停在河中央,来送他最后一程。在这里,没有华丽的仪式,只有静谧与尊重。如此简单自然的方式充满了人们对阿贵爷的敬仰和深情,同时,也呈现出运河人最真挚的情感联系。在此意义上,阿贵爷的形象,让人不由得想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笔下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即使漂泊在摇摆不定的船上,但他的内心依然无比坚定、空明澄澈,在日复一日的生存劳作中,在对运河的热爱与品悟中,他努力寻找,并获得生命诗意的真谛。

航程中,“我”偶然邂逅王月亮母女。尽管王月亮的爸爸已经离世,但她们并未因此陷入绝望。相反,她们用乐观和自然的生命状态来面对跑船生活的艰辛。开心时,她们会在运河上欢快地唱起歌,她们还在船上养花、种菜、“养心情”。在一路同行的日子里,“我”和王月亮一家品味过螺丝青肉,享受过吃西瓜啃秋的趣味,目睹了船过闸口时的惊险与紧张,见证了盖封舱布和改缆绳时的不易,我们相互关照,共同面对航程中的挑战。王月亮母女的坚韧和乐观深深感染着“我”,她们如同一道温暖的光,悄无声息地照亮“我”尚未察觉的心底。此外,“我”还遇到许多其他人物,如制作绍兴老酒的师傅、坚持造船的唐文化、老绣娘金老太和小商贩王三胖,每个人都散发着不一样的光,但是,他们在水影时光中对技艺的传承和接续,都使其不约而同地成为运河文化的传承者和守护者。

其三,在大运河文化的熏陶与浸润下,小说展现出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大运河,滋养两岸土地和生态环境,见证古镇的兴盛和繁荣,更养育无数勤劳智慧的人。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大运河为故事增添了另外一种视角,也就是说,这条大河作为一个观察者,静静地注视着纷纷扰扰的世界,看形形色色的人物。那粼粼波光,“伏脉千里,细入无间,历史与现实交织在运河”,于是,大运河不再是一个隐藏在人物和故事背后的模糊背景,或是作为凝固的景观来呈现,而是渐渐地凸显为主体和中心。由此可见,《跑船人的孩子》对生命和世界的了解不是狭隘的,小说的视野逐渐拓宽,超越了个人、家庭的局限,正如爷爷的话语:“这千年的运河是要用心去看的”,“心胸得像运河水那样敞亮才行”,小说从个体生命存在到达大运河的历史、文化层面,进而探索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并给予向前发展的推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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