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就是一片风景

作者: 巴比仑

我们说一个人有君子风范,是指他道德高尚,有修养内涵。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用“君子风”来形容王子君的行旅散文,是因为我在她的作品中读到了她奉为创作圭臬的“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的特质,感受到了一种山水青绿、物象隽永、个性清澈、精神纯粹的气质,读她的散文就如同和一个君子在对话。

第一次读到王子君散文,是在一个由作家、画家、编辑、语文老师组成的微信小群里。她的一篇海外游记《布加勒斯特的早晨》引起了热烈的赞叹。我读完之后也随手评论道:写的好棒,好优美。尤其是“这大自然的美!这文明沐风熏雨后的遗存!这个经历了凤凰涅?万象光明的国家!一切,那么从容,自信,优雅,那么美!”这一小节,得见作者老辣的文笔,表现出对纯净的异国风光的唯美热爱,又蕴含着对现代文明的衷心向往,驾驭得多么恰如其分。?她这篇异域风情游记散文描写他乡情调,不是流水账,也不是说明文,更不是简单地看图说话,而是在描述中叙说,在叙说中勾勒,风清气扬、格调高雅、思想深刻,没有一定的功力是写不出这样的美作的。

很快我又读到她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穿过奥森北园的秋天》,文后附有“创作谈”。一时间,群里好评如潮。有编辑说:这是一幅秋色图,一首生命的诗,一曲大自然的天籁!有散文家说:好大气的文章!一个公园,天阔地宽!流畅自然,静水深流一般,有美感,但没一点水分。有画家说:写得真好!从画者的角度看,有印象派的色彩,立体派的构成,抽象派的挥洒……美哉,奥园的秋天!有语文老师说,读《穿过奥森的秋天》,让人想起了老舍大师的《济南的冬天》……我认认真真地读了,也忍不住点评:“文字精炼,清新,真挚又写实。文字平淡冲和,却有暗涌。不刻意抒情,却字字含情。”之后,但凡看到她的作品,我都要扎扎实实地读个究竟。

听说她正在准备将行旅散文结集为《江山风月》,我特意要来了书稿,以先睹为快,系统地研读一番她的“行旅散文”。她没有用时下热门的“生态散文”词语,是因为她觉得“生态”的概念太大。她只是在山水中行走,在自然中感悟,定位为“行旅”或许更为准确。谦卑的语气,表明了她对自然生态敬畏的姿态。

《江山风月》果然让我惊喜。王子君像个没有固定家园的吉普赛人,也像古时朝廷派出的采诗官,自然游走于四方,不同的是,她把所到之处的青山绿水写成与自然对话的篇章,写成心灵感悟文字,充满了梭罗式的叙事和精彩的描写。一样的山水,在她的散文中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美,不一样的思考。

“我”就是风景

大隐隐于市,是政治家的隐忍。作家、诗人、哲学家的隐居生活,是在山水自然中与天地对话。美国散文大家梭罗的《瓦尔登湖》,至今还是一个标杆,不亚于庄子的梦蝶意境和泰戈尔的心灵祭祀。

孔子评论《诗经》时有一句总评,叫做“诗三百,曰思无邪。”诗经305首,无论是国风,还是大小雅,还是颂歌,整体表现上古中国人的精神落点:有高度,有境界,思无邪。《江山风月》的整体写作风格和思想格调,也能统一为:“思,无邪”,无不出自真情真性。《江山风月》中近40篇散文,流露于笔端的描写,是精到的水墨、水彩、水粉国画笔法,所到之处,乍一看自然风景中没有灾难、没有祸殃,情绪上没有怨戾、没有责詈,只有纯粹的童心般的游览见闻,但仔细思量,在对童话般风光的描绘之外,在对美的纯粹的心灵对话中,也隐含着忧患与反思的深刻价值意识。“这大自然的美!这文明沐风熏雨后的遗存!这个经历了凤凰涅?万象光明的国家!”这样的文字,其实是在表达对一种理想文明社会的向往。

《江山风月》的篇章里,都或明或暗地透露出作者的抒怀情致,潜移默化中形成了她行旅散文的个性化写作风格:兴——为风光而兴,为江山而兴,为情致而兴。

只要踏入山山水水——不管是祖国还是别国的,也不管是结队还是独行、笔会之中,王子君便把心融入到自然行程里,在自然的大森林里采集鲜花、绿影、色彩与光亮,展现兴观之韵,并试图与自然作灵魂对话,进行精神交融。这比常规散文写作中的见景抒情、睹物思人的表现手法更为隐秘和高深。由此,我把她的散文归类为一种“在自然中的心灵沉隐”的独立抒情表现特征。这样的散文,如诗、如画、如电影,皆成艺术之华美。

诗人卞之琳有一句著名诗句“你在桥上看风景,楼上看风景的人在看你。”用在王子君的行旅散文里,恰如其分。她有机地把自己融会贯通在风景元素里,“我”在自然中穿梭和游弋,也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像卞之琳诗中所描写的一样,既是“看”的主体,也是“看”的对象,形成景中有我、我在景中是为景的独特艺术美感。

“我就是风景”,风景就更具性灵。例如她在《喜鹊敲打着我的窗棂》里这样写的:

那么,喜鹊第一次飞到我家来喊我,会不会就是从我那次外出度假期间开始呢?

我震惊至极,喜悦至极。

为了证实这只喜鹊确实是从北园飞来提醒我去散步的,在喜鹊再来时,我拿出家里久已不用的30倍望远镜看喜鹊。果然,在镜头里,它飞进了北园,飞进了我常看见它们的那片树林。我心里有些激动,喜鹊,它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它找到了我的家,它也许不认识木瓜树和牛油果树,但它看出了这两个盆景和北方植物不一样。

这里,作者与喜鹊一道成为风景,分不清谁观赏谁,谁是访客,谁是主人。人和鸟心灵相通,亦真亦幻,共同构成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画面。

再如《蓝色万掌山》:

我在无处不在的蓝色意象里漫步。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引我到明珠湖边。

……

蓝色的夜幕中,我独坐在湖边的木色长椅上,开始与森林对话。此刻,有多少树木在悄悄长高?又有多少花朵在为明天绽放凝积芳香?那些白天歌唱了一天的鸟儿将在什么树上睡觉?还有那些长翅膀喜爱光的昆虫,又会扑进哪位宾客的木屋?那些只在夜晚出没的精灵,有没有一只是蓝色的?

这里,作者已然被自然精灵附体,她在与森林对话,于自然问道中融身于自然世界,整个画面中,风景是我,我是风景。

再把《亦真亦幻亦廊桥》来读一下:

我醉了,我陶醉了。所有人都醉了,都陶醉了!

好一座廊桥,好一道江水,好一个濯水,好一曲沧浪歌吟!

廊桥睡去,我也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廊桥也醒来了。

散文诗的句式,情感的饱满令人震撼。作者写景已经不是在用文字表达,而是用乐曲的韵律吟唱。她所描绘的廊桥,已拟人化地成为她的伙伴,而她也成了廊桥的伙伴,彼此守护,彼此在精神上融为一体。

“我”就是风景。“我风景”和“它风景”完美融合,才是风景的全部。王子君不只是自然风光的记录者、描绘者、见证者,更是与自然风光惺惺相惜灵魂相通的通灵者。“我”融入风景,成为大自然风景中的一分子,从而构筑了一幅人在景中行、“我”是景中画的风景全貌,天人合一,丰满、完美,所成就的独特艺术魅力,构成了王子君独特的文学标识。

谁才是江山

在我看来,《江山风月》的“江山”,既指“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山河土地”,也指无分国界的一切自然的地理风貌,自然的山山水水。简言之,王子君的“江山”理念,就是大好山河,就是人民大地,就是人类希望,就是明媚风光。

“万里江山披锦绣”。王子君《江山风月》中的大部分作品,写的就是祖国江山锦绣文章,章句活泼,行文优美,体现了信手拈来都是风景入胜、江山如画的“君子风”个性特色,每一处风景都是锦绣华彩的呈现。如已成为她的散文代表作之一的《广安门的春天来了》,著名散文家王宗仁先生在为王子君散文自选集《一个人的纸屋》作序时这样评论道:“把广安门比喻成北京春天的入口,这实在是写京城之春找到了很新很妙的角度。”“实在是别具一格的丰满想象,也是大胆的投笔。广安门是她工作单位所在地,她偏爱广安门,更说明她对北京春天的热爱之情已经渗入到了古都的角角落落。一滴水中能听到万物生长的声音,就是这个道理。”无独有偶,著名诗人、评论家刘笑伟在为《一个人的纸屋》所作的评论《由心出发的真情“五重奏”》中,也用大篇幅评论到这篇作品,“这里是‘春天的入口’,春从这里进入,‘北京城的春天也就来了’。这个‘点睛’之笔,不仅点出了散文的主题,更集中表达了作者对明媚春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时,由于这个金句,让广安门的春天更加生动传神,使这篇散文也更加圆润、富于文采与境界。”她把《广安门的春天来了》列在这部行旅散文集《江山风月》的第一篇,我认为她是想用心灵给读者打开行旅散文文眼的“入口”。

黑格尔在《美学》绪论中说,“可以肯定地说,艺术美高于自然美。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比自然美就高多少。”用在文学艺术描写中,艺术美跟自然美的对比,就在于文字创作的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的运用程度。王子君用她独特的视角和心理感受避开了自然美和艺术美的矛盾,使眼中的河山风景达到了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和谐统一。这里,仅以她一篇极为精短的《途中之花》为例来看她如何巧妙化解这个写作矛盾的。

《途中之花》写了三种花:蒲公英、油菜花和紫色杜鹃。在王子君眼里,花是事物,花又是生命。蒲公英的花易碎,纷飞落尘随风飘,但她联想到它是一种永不衰败的生命,因为顽强而活得潇洒;油菜花,她只用了“金黄”一词来形容,但金黄色是明澈的、纯粹的、温暖的友情的象征;隐逸于高山岩石的紫杜鹃,则是默默绽放,悄悄盛开,让人生出另类的思考。对于花的描写,王子君不是缠缠绵绵地着墨写太多花的艳丽缤纷,写花枝招展,而是把花的拟人化用到极致,引来对生命的无限遐想,从而获得黑格尔所崇尚的艺术美。

眼睛所见只是表象,心灵所悟才有最为美妙的艺术高度,才能够直达中国传统山水哲学中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哲理主旨。在《阳光照耀思茅松》中,这种哲理主旨的表达让人震撼:

那树脂道仿佛树的血管。看着那一道道割痕,我心里想象着采脂的场景,从树身上那些细细血管里流出的树脂,就是树的血液。这血液,经过种种渠道,最终流向各行各业的血脉,为它们供血,成就它们的生命。自然万物真是自有它的链条,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

这样的描写与感受,不但赋予了思茅松和松脂人格化的生命,而且比童话手法更有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道,鲜活新颖,形象瞬间立体丰满起来,超越绘画,超越摄影,超越布景,骤成蒙太奇和三维建模的雕塑艺术,产生魔幻的效果。

整本《江山风月》,篇篇写风景,篇篇描自然,却没有一篇落入俗套写神秘、写虚幻、抄录材料。她只用实物写传奇,不以玄幻做笔记。王子君行旅散文的独特视野与感悟,构成了她独有的“君子风”艺术,其充满灵性的笔法,似乎深得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的“物色”章法的奥妙,俨然已臻大家手笔。

如何度风月

“江山风月”,出自苏轼的《临皋闲题》,“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个“风月”,是胜景,是大自然。“闲”,我的理解是,闲暇,闲情,闲心。只有有闲情逸致之人,才能从容行走美丽的山川;只有有自由自在心之人,才能探知大自然的奥秘和灵魂,才能成为江山风月的主人。而这个“主人”,并非是凌驾于江山风月之上的主宰,而是与江山风月融为一体的人,是江山风月的一部分。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的语句,也正好印证了王子君对东坡先生的《临皋闲题》的理解。

在《江山风月》中,王子君的艺术内心要表达的是,人在自然中,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思考与表达,才能达到天地大美,天人合一的美境,才能江山永驻,风月无边。

且来读一读王子君篇幅相对长些的作品中的章句——

她在《与一根芦苇站在一起》中写到的芦苇和芦苇的生命力,以及对生命对灵魂对宇宙的思考:

我们每一个独自奋斗、艰难前行的人,谁不是表姐,谁不是芦苇呢?表姐的祖父和父亲,正是像芦苇一样百折不屈才有丰沛的灵魂滋养后世,生命化有限为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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