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内障
作者: 晓苏1
庆祝七十华诞的第二天,哲学家冯纪人教授终于决定去医院摘除白内障。按说,他十年前就应该去做这个手术,可他一直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犹豫不决。如果不是一只苍蝇和一枚钉子,他可能还要继续拖下去。
冯教授半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仅在武汉工作的博士就有三十几个。他们有当官的,有经商的,有在大学从事教学科研的,大都混得有头有脸,风生水起,名利双收。冯教授的七十华诞庆典,就是这群博士张罗的。庆典活动的牵头者是一位美女,同时还是一个网红,名叫何叶。
何叶是冯教授特招的一位博士。读博之前,她只是这所大学的一名辅导员,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冯教授力排众议,把她留在了自己所在的哲学学院。不过,何叶在哲院没待两年,刚破格评上副教授就调往新成立的马院了。马院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简称,当时师资紧缺,正四处招兵买马。出于对何叶前途的考虑,冯教授忍痛割爱将她推荐去了马院。何叶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调去马院不久,便利用自己端正的五官、丰富的表情和伶俐的口齿,在网络上做起视频直播,专门讲述励志故事,弘扬主旋律,彰显正能量,短短一年时间就收获几百万粉丝,一时名声大噪,红透半边天。到马院的第二年,何叶顺利地当上了副院长,同时还破格升为教授。毋庸讳言,何叶能有今天这番景象,显然与冯教授有关。对何叶来说,冯教授就好比一棵大树。背靠大树好乘凉,正是因为有了冯教授的指引和帮助,何叶一路走来才这么春风浩荡,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要说,冯教授今年才六十九岁,离七十岁还差一年。他原来的计划是,到明年这个时候再庆祝七十大寿。夫人焦竹隐也是这么打算的。然而,何叶却有点迫不及待,她把老家鄂州一带的习俗搬到武汉,言之凿凿地对冯教授说,男做虚,女做实,您的七十岁寿庆,必须提前到六十九岁举办,否则……没等何叶把话说完,冯教授便点头同意了,并且连说了三声好。因为,他已猜到何叶后面要说什么。焦竹隐本来就迷信这类民间说法,于是也爽快地答应了何叶的建议。
庆典活动分为两大板块。上午,何叶联合哲院在校内学术中心召开了冯纪人教授哲学思想研讨会。下午,与会者乘坐两台考斯特商务车从校园转移到武汉郊区的汤逊湖,住进了事先订好的五栋亲水别墅。这是一个布局别致的建筑群,一栋三层楼的大别墅雄踞中央,四栋两层楼的小别墅环绕其周围,看上去像众星捧月。毫无疑问,冯教授住在大别墅里。这里除了舒适的卧室,还有宽敞的会客厅,豪华的宴会厅,金碧辉煌的歌舞厅。
他们是下午四点钟抵达汤逊湖的。按照何叶的安排,大家入住别墅后先稍事休息,六点至八点举行生日宴,八点至十点举办歌舞晚会,次日早餐后,乘坐快艇游览汤逊湖。可是,冯教授这天精神特别好,焦竹隐让他补一个午觉,他却毫无倦意,在床上勉强躺了两分钟就爬起来。起床后,冯教授信步走到窗口,顿时被窗外的湖光水色吸引住了。时值仲夏,湖风荡漾,荷叶碧绿,莲花怒放。冯教授虽说有白内障,但仍然能感觉到大自然的美好,并为之激动异常,亢奋不已。后来,他在房间待不住了,便索性离开别墅,独自去了湖边。
冯教授沿着湖岸款款而行,听波闻风,踏草撷花,心旷神怡,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渡口。渡船刚刚离开码头去了对岸,显得十分宁静,只有几个摆地摊的小贩在低声叫卖。冯教授朝地摊那边扫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有卖冷饮的,有卖干鱼的,有卖玉米棒的,还有卖莲子米的。一看见莲子米,冯教授马上快步走了过去,问摆摊的大嫂,这莲子米新鲜吗?大嫂说,刚从莲篷里剥出来,还水汪汪的。说着就拿起一颗递向冯教授,不信,你尝一颗。冯教授连忙接过莲子米,随即剥了皮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大嫂看着他的嘴问,新鲜吗?冯教授一边咂嘴一边点头,新鲜,又嫩又甜!说完,他把大嫂摊子上剩下的三斤莲子米全都买下了。
付过钱,冯教授拎着装莲子米的塑料袋正要转身往回走,突然感到内急,想上卫生间。码头边上正好有一个公共厕所,冯教授便赶紧朝它走去。到了厕所入口,冯教授猛然觉得把莲子米带进厕所不太雅观,于是停住脚步。正在犯愁,他发现厕所门口左边的墙上有一枚钉子,顿时喜不自禁,马上将塑料袋挂在那枚钉子上。然而,冯教授刚把塑料袋挂上去,那枚钉子却梦幻般地展翅飞了。塑料袋啪地一声坠落下来,莲子米在厕所门口呼呼啦啦撒了一地,有一些还滚进旁边的下水道。原来,那并非一枚钉子,而是一只苍蝇。
看着摔破的塑料袋和散落的莲子米,冯教授一脸沮丧,哭笑不得。在返回别墅的路上,一直闷闷不乐。那只可恶的苍蝇在他眼前不停地飞舞着,久久挥之不去。他揉了揉眼睛,悻悻地说,这白内障真该摘了。
生日宴和歌舞晚会都非常顺利,师生情深,热闹吉祥,冯教授像一叶幸福的小舟,始终陶醉在欢乐的海洋里。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没能把那一袋鲜嫩的莲子米带到庆典现场。冯教授想,如果让他的这群博士们能在筵席上或歌舞厅里品尝一下由他提供的莲子米,那将别有一番情调和意味。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八点,大家准时登上快艇。这天,汤逊湖风平浪静,阳光灿烂,水天一色,真是一个游湖的好日子。当快艇加速的时候,金黄的阳光和雪白的水花霎时翻涌起来,彼此交织,相互辉映,若梦若幻,如诗如画,大家都激动万分,欣喜若狂,爽朗的叫声此起彼伏。十点半钟的样子,游览结束,快艇在离别墅不远的一个码头上停靠下来。码头边有一个厕所,大家一下快艇便急急匆匆往厕所走去,只有冯教授不慌不忙,似乎没有上厕所的意思。
冯教授站在码头边左顾右盼,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仿佛来过这里,但又不敢肯定。焦竹隐奇怪地问,你愣着干什么?不去上厕所吗?他没有搭理夫人,仍然愣着。何叶已经走到厕所跟前了,忽然又调头回到冯教授身边,有点纳闷地问,老师不去方便一下?他说,不急,我稍等片刻再去。说完,冯教授一扭头看见了一个卖莲子米的摊子,摊主正是他头天遇上的那位大嫂。难怪这地方看起来这么眼熟呢。冯教授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冯教授早就想上厕所了。疑问一消除,他便迈着碎步向厕所走去。到了厕所入口处,他下意识地停住,同时抬头朝左边的墙上看了一眼。真巧,冯教授又看见了一只苍蝇,居然和昨天的那一只落在相同的地方。他甚至怀疑它们就是同一只苍蝇。冯教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抡起巴掌,咬牙切齿地朝苍蝇拍去。谁知,冯教授的巴掌刚刚挨墙,嘴里便尖叫一声。哎呀!他是这么叫的。原来,他拍的并非一只苍蝇,而是一枚钉子。
由于用力过猛,冯教授手心被刺破了,血很快冒出来,疼痛难忍。焦竹隐急坏了,赶紧掏出湿巾为他擦血。何叶大声呼喊,问谁有创可贴,好在终于找到了一张。处理完伤口,冯教授蹙着眉头说,我决定去摘除白内障。
2
白内障手术如今已司空见惯,微不足道,用许多医生的话说就是小菜一碟,差不多一般医院都可以做。可是,冯纪人教授为了选择一家理想的医院,却足足花了半天时间。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博士们关系太多了,一个比一个人脉旺,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有人认识中南医院的护士长,有人认识人民医院的眼科主任,有人认识协和医院的院长,有人认识同济医院的书记。不过,冯教授最终选定了解放军中部战区总医院,也就是武汉人常说的军区医院。
军区医院是何叶推荐的,她认识这里的麻醉科主任。麻醉科主任是一位著名的麻醉师,曾经给战区司令员担任过主麻。一听说何叶认识麻醉师,冯教授立刻排除了另外四家医院,决定就到军区医院摘除白内障。因为,冯教授天生怕疼,一疼起来大汗淋漓,口喘粗气,感觉生不如死。五十岁那年,冯教授做过一次肠息肉内镜手术,由于麻醉师用药剂量不足,注射时间又早了一些,手术没完就醒了,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正是因为怕疼的缘故,冯教授一直拖着没做白内障手术,从六十岁拖到了六十九岁。
这天,何叶亲自驾车送冯教授前往军区医院。一上车,冯教授便开始询问麻醉师的情况。何叶告诉他,麻醉师姓皮,名叫皮啸,人们都喊他皮主任,祖籍重庆,毕业于第三军医大学,医学博士。冯教授好奇地问,你一个研究思想政治的,怎么会认识一个麻醉师?何叶不无得意地说,他是我的铁粉。接下来,何叶便兴致勃勃地回顾了她和皮啸的交往简史。
何叶开通网络直播后,除学生之外,社会上第一个关注她的直播账号的就是皮啸。她的每一次直播,皮啸都会雷打不动地观看,又是点赞,又是留言,又是打赏,点赞时大拇指和鲜花齐发,留言有时候长达一千多字,打赏从未少于八十元。何叶很快注意到了这位素昧平生的朋友,并对他充满感激。不久,皮啸要了何叶的联系方式,然后开始发微信和打电话,还有过视频聊天。皮啸深情款款地说,看你的节目,是我最大的享受,无论是你讲述的内容,还是你讲述的姿式、表情和语气,都让我深深着迷。何叶压抑着兴奋说,皮主任过奖了。皮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何老师,你知道我最迷你什么吗?我最迷你讲故事时的那身穿着,一件暗花衬衫束在一条烟灰色的长裤里,皮带系得不紧不松,细柔的腰肢随着娓娓的讲述不住地左右晃动,恰如风吹杨柳,令人心旌摇荡。
何叶讲到这里,冯教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腰,感叹说,看来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网红啊!何叶红了脸说,这还不是多亏了您的错爱与栽培,当年如果不是您以特招的方式让我读您的博士,我哪里会有今天!冯教授说,此话倒是不假,那年为了特招你,我前后跑了七趟研究生院,还找了三次主管研究生招生工作的副校长。开始,他们都不同意,认为你不属于特殊人才,不符合单独考试的条件。但我没有放弃,拼着这张老脸反复给他们求情,好话说了几箩筐。我对他们说,你在哲学方面绝对有超常的悟性,读博之后肯定大有作为。经过我再三争取,他们终于同意了你参加单独考试。令人欣慰的是,尽管我有白内障,但我没有看错人。何叶听了十分感动,颤着嗓音说,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冯教授接下来沉默了许久,仰靠在副驾的皮椅上,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在打盹儿。事实上,他此时毫无睡意,而是沉浸到了对往事的回忆里。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冯教授按照以往的习惯独自到校园散步。初春时节,鸟语花香,校园里到处充满诗情画意。冯教授不紧不慢地走着,感到无比惬意。走到哲院后面的樱花小路时,一位晨读的女子忽然引起他的注意。女子手捧一本厚书,正偎依着一棵樱花树干读英语。她身材匀称,五官生动,声音甜美。冯教授虽然患有白内障,但也能感觉出遇上了一位美女。
这位美女就是何叶。冯教授快走了两步,在离何叶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一边目光直直地打量她,一边竖起耳朵听她读英语。听了一会儿,冯教授发现她读的居然是自己那本英文版的《日常生活哲学》。他不禁两耳一颤,双眼一亮,连忙走上去与她搭讪起来。冯教授问,姑娘,你为什么要读这本书?何叶回答说,我想考冯纪人教授的哲学博士,可我的英语不太好,所以就找来了这本书,想一边学哲学一边学英语。冯教授欣喜地说,一举两得,你挺聪明啊!停了片刻,冯教授歪着头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何叶愣愣地看了看冯教授,然后双眉一挑问,您该不会是冯教授吧?冯教授微微一笑,没错,本人正是冯纪人。何叶惊喜道,哎呀,原来真的是您啊!冯教授有点疑惑地问,你怎么猜到是我的?何叶说,我曾在《哲学与美学》那本书的勒口上见过您的照片,大致轮廓没变,只是现在清瘦了一些。冯教授说,那是五年前的照片了,年龄不饶人啊!
自从那天与何叶邂逅相识以后,冯教授和何叶便开始了密切交往。准确地说,是何叶主动联系冯教授的。她几乎每天都要给冯教授打个电话,请教与哲学有关的问题。隔三差五,何叶还会登门求教,每次都要提上一些水果之类的礼物。冯教授对何叶也非常热情,有疑必答,细致耐心,还经常推荐一些参考书给她看。每隔十天半月,何叶还要请冯教授和夫人出去上一次餐馆,学校周边的几十家餐馆差不多都被他们吃遍了。冯教授喜欢吃花螺,焦竹隐对臭鳜鱼情有独钟。每次到了餐馆,花螺和臭鳜鱼都是何叶必点的两道菜。不过,冯教授吃花螺有点困难,由于白内障影响了视力,他手持牙签到花螺里去挑肉时常常会产生错位。因此,何叶吃饭时有一半时间都在帮冯教授用牙签从花螺里挑肉……
到达军区医院大门入口时,何叶一脚踩住刹车,虽然她的动作不大,可冯教授还是吃了一惊。他在往事里陷得太深了,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何叶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啊!冯教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没事。
办完登记手续刚进大门,何叶便接到皮啸的电话。皮啸急切地问,你到哪儿了?何叶说,已进医院。皮啸松口气说,终于来了!你先去停车场停车吧,我已经提前给你占了一个车位,塑料板上写着你的车牌号。何叶正要说一句感谢的话,皮啸又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停了车,直接到住院部三楼306房间来,我在这里等着。眼科的薛主任马上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