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开朵睡莲花

作者: 杨勇

0

草垛离日头最近,草垛上的日头越亮,村子就越隐藏在更多的黑暗中。那些大树影子爬下来,那些房子影子爬下来,那些人影子爬下来,那些鸡和狗的影子爬下来。明晃晃的日光里,所有影子爬动着,随时要站起来,要抱在一起。

我喜欢躺在挨着云彩的草垛上,把黑色的影子压在身下。草垛着火了,我的周围亮光光,影子被烧没了。我耳朵里有风,风是热的,像猫一样懒洋洋。有时挠着耳朵,我会猛不丁地坐起来,黑色的影子也跟着坐起来。

村子甩不掉黑色的影子。白天村子里全部的影子,是村子上空的黑夜。

1

清早蓝色的大雾散尽,我从梦里哭醒,梦见我妈来了,梦见我爸今天死了。我爸在大清早说:“小崽子,昨黑你妈来了,你妈哭着让我给你做点好吃的。真他妈怪,原来今天是把你从猪圈里捡来的日子,你妈让我把你今天喂个饱。”我说:“我妈走了,那里的路很黑,好像在大水里。”我用烧火棍把柴草推进灶坑,火又噼啪响起来,火星落我脚上。

他掀开锅,黑盖帘上是冒热气的黄饼子。他转身从长满白毛的咸菜坛里抠出两个萝卜疙瘩,按在菜板上。菜刀在闪,咣咣当当的,像切两匹小耗子。他把切碎的萝卜丝装在碗里,翻出油瓶浇上两滴黄色的香油,萝卜条晃晃地亮。他说:“小崽子,吃完了,给老子上学去,听见没?”他的脸像一团黑紫的猪肝儿,在早晨昏暗的屋子里。

我的黑手耙住大饼子,急火火地往嘴里塞。大饼子太热,我两手倒腾着,两三口就吞掉一个。我的嗓眼里塞了块热石头,忍着噎出的眼泪,就着咸菜喝光半瓢凉水。嗓子眼松开,我又往嘴里塞下三个饼子。他站在锅台边,打碎一个鸡蛋搅啊搅,然后浇上开水加上白糖。他每天都喝鸡蛋水。喝完鸡蛋水,用大葱沾大酱,吃掉四个大饼子,又仰脖喝光一小盅猫尿儿。酒盅空了,灶房里有股辣辣的香。

我妈管白酒叫猫尿儿,她总说:“小崽子,你长大了可别灌那猫尿儿。猫尿儿喝进人肚还行,要喝进狗肚就完了。”我妈坐在黑暗的大河边,河水哗哗地响,把我妈的声音漂走了。我说:“狗不喝猫尿儿,我也不喝。”河水还在漂,夜风很大。我爸喝完酒在夜里用烧火棍子打我妈,我妈走了,我爸就打我。

2

我缩在我爸黑色的影子里,影子里响亮着我爸的骂声:“小崽子,你他妈知道你从哪来的吗?我告诉你,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土坷垃里蹦出来的,是从猪圈里捡来的。你和一窝猪在屎尿里打滚,一身猪屎味,是我把你捡回了家。你呀,就是一头猪,我想喂你就喂你,想杀你就杀你。”

黑暗里,我爸挥动烧火棍子,在院里追着我打。火棍冒着白烟,挥着挥着就会窜出火苗。我打滚,我嚎叫。他像个巨大的铁匠,在我身上打铁,打得我骨头咣咣响。星光下,我啥也看不到了。醒来,我拱在猪圈边,沾了一头稻草。

想来也是,我要不是从猪圈里捡来的,怎么就成天找食吃,成天拱在草垛上?是我妈把我抱回家的,我一开始就是他们喂的小崽子,是我爸的小崽子,是我妈的小崽子。他们是大人,而我是长不大的小猪崽子。

3

吃过饭,我背着书包不去上学,而是去爬草垛。我钻在生产队的草垛里,愿意看哪就看哪,不愿意看就睡觉做梦,想着吃的事情。

我天天待在一块云彩上,这块云彩不飘,停在生产队大院里,变成生产队的草垛。快要正午时,它放出黄灿灿的光。

黄灿灿的大草垛,对着马号和仓库,堆在生产队大院里,社员们抬头就能看到它。秋天,大人们收完稻子,打完场,就堆稻草垛。他们年年堆,越堆越高,比三十个土房子摞在一起还高。生产队的草垛是一块静死了的云彩。

从草垛上能瞅见全村和更远的地方。我很少跳下来,跳到地上,跳到村子里。在草垛上,我爸的烧火棍子打不到我,黄老师的手揪不着我耳朵,村里的狗嘴咬不到我。我在草垛上睡觉,打滚,唱歌,看日头,看大河,看星星,看月亮,看喻小花家。

4

草垛是生产队的草垛,也是队里人家的草垛。

马号的饲养员老孙头来拽草垛。他擤着鼻涕,往稻草上一把把地抹,然后眼泪汪汪地夹走一捆稻草送进马号里。老孙头一拽稻草捆,草垛就摇摇晃晃,我害怕他把这个草垛拽塌了。有一天,我忍不住向他头顶撒尿,尿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衣服上,变成点点铁锈。他挠着头四下里看,以为天上下了雨,可天上哪有云彩啊?

大人们偷着来拆草垛,白天来拆,黑天也来拆,他们总是拆不够生产队的草垛。大人们夹着草,缩小身体嗖嗖地跑,一会就耗子一样没了影。我能听见稻草在哭喊,风吹着,每根夹在那些黑暗胳膊下的稻草都在哭。我爸从白天和黑天里突然钻出来,黑紫的猪肝脸儿一跳又一跳。他们哈腰点头,这个说自己家的鸡窝坏了,要编个鸡窝;那个说,家里要编个草帘子,盖茅楼;还有的说家里搓根草绳子。

5

我的早上是从草垛开始的,瞅着东边的天空,插满了红旗,村子被映得红彤彤的。

村子里,红色的狗不叫,红色的公鸡不打鸣,红色的大人们不骂人,红色的牛马们也不闹,好像红色的一切都没睡醒。当红色的村子发出第一声狗叫时,村子乱了套。村里的狗叫,我能听出谁家和谁家的。孙二虎家的狗叫像她老婆挨打时的嚎哭,李大彪子家的狗叫像他喝醉时发飙的骂,张大胖子家的狗叫像他抽烟时的一阵阵咳嗽,宋歪脖子家的狗叫像我爸的一串串放屁。我不喜欢听村子里的狗叫,好像是冲着我来的。

6

在黑暗凉爽的马号里,饲养员老孙头把草捆打开,一缕缕喂在铡刀下吭哧吭哧切。铡刀的牙亮闪闪,在老孙头手下一起又一落,映得他的脸一白又一白。草的腰和腿都被铡刀的牙切碎了,堆成小山包。老孙头埋在里面,只露出一缕白头发。老孙头从碎草里钻出来时,一脸亮津津的汗。他把切碎的草装进大簸箕,往里拌豆饼,然后往满是臊臭味的马号里走。

老孙头往木槽子里倒草料,他说:“吃吧,你们常年到辈地干活,个个都是大功臣。吃吧,多吃吧,我要把你们喂得浑身都是膘。”牛马们甩着耳朵,听懂了,感激地喷响鼻。它们黑亮的眼睛里,有个端簸箕的老孙头,每只眼睛里都有。很多的老孙头,掉进很多口温暖的深井里。

我有时从槽里抢豆饼吃,老孙头却不让我抢,于是我抢出来就跑。老孙头唉唉地叹气:“回来,你回来,这小崽子,我回屋给你拿快大的。”

牛马们吃饱了,老孙头拎出大黑桶给它们饮水。水漾着皱纹,老孙头往里面撒盐。我探头,想喝,里面有一张晃悠悠的脸。牛马们咕咚咕咚地喝,我的脸被喝进它们胃里。

老孙头喂牛马天天准点儿。当日头躲在宋歪脖子家那棵歪脖树上,在草垛顶上,我就能听到牛马沙沙的吃草声。这个早晨老孙头最忙,在生产队满院阴影里进进出出。

生产队的牛马,有老孙头,天天能吃饱饭。我没妈,天天吃不饱饭。我爸说:“你不上学,不上学他妈的没饭吃。”可我上学也没吃饱过饭,吃不饱饭,我就没有力气去上学。

7

早上的喻小花穿一件花衣服,在院里握着粉木梳梳头。她歪着脑袋,抓起一大缕头发,往上一下下地梳,梳得头发像匹黑亮亮的布。她梳成一个翘羊角,用红皮筋缠上,再梳另一只翘羊角。日光透过院里柳条障子照着她,照得她全身清亮亮的。她家菜园子里是薄薄的白雾,像清水一样流。一只蓝蜻蜓,一只红蜻蜓,在院里飞着给她跳舞。

早上的喻小花洗完脸,开始背课文,捧着书,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她背的是王二小放牛的课文,唱歌似的大声念。有时她会用手拽着羊角辫子,久久地望着草垛。我赶紧缩回头去,钻进草窝里,怕看到她的眼睛。

早上的喻小花放下书,把一条黑皮筋从门上拉开,拽到柳条障子上。她在皮筋上蹦蹦跳跳,两条腿一弹一弹,哼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歌谣。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她跳,一会亮一会暗,要一起飞起来。屋子里有人喊她,她轻轻一闪就不见了。

早上的喻小花又出来了,拎一个大水桶,水桶里是烧好的猪食。她一点点地挪动着桶,把桶挪到猪圈边,地喊猪。一只小白猪哼哼着跑出来,她哈腰往槽里添泔水,就添就咯咯地笑。她和小猪说话,小白猪不抬头,只顾呼噜噜地吃。我往猪圈里瞅,里面没有小孩。喻小花是从哪捡来的呢?可能是她爸从天上捡来的,她是会唱歌的小鸟。

早上的喻小花背着书包,穿过榆树荫凉去上学。太阳从东照过来,她向西走,追着自己的影子。她哼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歌声一路地流。她总哼着这首歌走,我想让她再换支歌哼着上学,可我不能下去和她说。我蹬着两腿,看天上一阵乱飞的云彩,再往下瞅时,喻小花就没影了。

8

喻小花的家在一棵大榆树下,跟生产队横着一条土道。那大榆树缠着白白紫紫的喇叭花,风一吹像一些颤抖的纸。我天天早上透过喇叭花看到喻小花。喻小花是唱歌委员,我们班她唱歌最好听。

白天,在学校教室里喻小花背着手学习,她旁边的座位又空着,我又好多天没去上学了。

以前没上学时,我俩总在一起玩,围着大榆树绕着圈跑。我呵呵地笑,她呵呵地笑,我俩追掉了一朵朵的喇叭花。喇叭花被风吹着,喻小花张着缺牙的小嘴在唱歌。我捡起那些掉落的花,一片白白紫紫扬在她身上。

9

小学校,长长的土坯房,像半截防洪大堤,横在村子南头。

教室里暗乎乎的,日头不愿意照到里面去,黑暗里的我总是饿。上完一节课,我把铅笔啃下去大半截。我的同桌喻小花,不让我啃铅笔。“多埋汰,不讲卫生。”她说话的样子像我妈。她给我煮土豆煮地瓜,有时还给我苞米面菜团子吃。

张红军看见我吃东西,就说我和喻小花要搞对象啦。他嘴上挂着白鼻涕说:“搞对象就是耍流氓,你要打喻小花,才不是和她搞对象。”他的鼻涕像两条虫子,爬到了嘴巴下。教室里刮起风来,风里都是男生的起哄声。

我脸上热乎乎的,盯着喻小花,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两手上去一阵乱打,打哪了我也不知道。自从上学后,喻小花就管着我写作业,我若不交,她的黑眼睛就瞅我,亮闪闪的,好像一汪水。她越瞅我,我就越害怕,怕掉进那水里。我打她,她两手捂着眼睛不出声。每天下课我出去玩,回来书包里总有好吃的。我忍不住饿,总是吃光那些好东西。她瞅见我吃时,就掩着嘴笑,好像没挨过我的打。喻小花的笑,同样让我想起了我妈。

后来,我就不去上学了,黄老师就找来我爸。黄老师倚在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一片黑暗。我在远远的风里跑,看不见他们。黄老师对我爸说:“关卫东这孩子鬼精鬼灵,放心吧,让他玩够了,就能回来好好学习。”她站在日头照不到的破门口,一只手不断地照顾着风里摆来摆去的门,她几乎被挤进门板里。我爸也挤在大门口,门被风吹得咣当响。

10

我爸拽着我的耳朵送我去上一年级时,我就跟喻小花成了同桌。我爸说:“这孩子脑袋好像不太灵,你看能上一年级吗?”黄老师问我1加1等于多少?我翻愣着眼睛想不出来。后来黄老师给我换了种说法,她说:“1个苞米饼加上1个苞米饼等于几个?”我想都不想就说:“两个大饼子。”她又接着问:“那2个苞米饼加2个苞米饼等于几个?”我说:“4个呗。”“那2个苞米饼加4个苞米饼等于几个?”我不知从哪来的劲,“当然是6个呗。”这道大饼子的数学题,让成为我同桌的喻小花一个劲地眨巴着眼看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黄老师满脸通红地说:“这孩子将来了不得的。”我爸瞅着黄老师的脸笑,仿佛她脸上有什么。

我爸拍拍我的脑袋:“跟黄老师好好学,早点成为光荣的社员,帮老子干活,要不白养你了。”当着黄老师的面,我爸从不说我吃不饱的事,不说他打我的事。我爸总说孩子妈没了,总说他一人带我苦,总说长大了让我当社员。

11

老孙头喂完牛马回去睡觉,我爸就从村西头背着手来了。

日头照着他那顶帽沿开花的绿军帽,他低着头走,我瞅不见他的脸。他身后跟着条影子,像跟着一条狗。除非他抬头看天下没下雨有没有日头,我才会看到他的猪肝脸。他穿着插钢笔的四兜衣服,背着手走来走去。在满是牛屎和马粪的生产队大院里,像一截削短的铅笔头,乱七八糟地画着。

他不停地看手表。敲钟时,他握着一根铁棍,敲打生产队房笆上一片破铁片,铁片晃悠着,发出当当当的响。那响声里,家家户户院门开了,扛锹扛锄扛镐的人急火火地往生产队里跑。女的围着头巾,男的咬着卷烟。一会工夫,那些花头巾,那些光头,那些胡子,就围住了一顶绿军帽。我从草垛上往下瞅,他们一起往生产队里挤着,像黄老师扔在粉笔盒里长长短短的彩色粉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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