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医院的论文
作者: 郑因论点
曾晓晴长得很灵醒,是这家医院有目共睹的。但脑子不灵光,不只不灵光,简直是进了硫酸,完全烧坏了!也是这家医院人所共知的。
论据一
曾晓晴喜欢在办公桌上放一块湿抹布,她趴在桌上写病历、开处方、看书,甚至病案讨论,每隔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就会下意识地把桌面抹一下。因为办公室的窗口正对隔壁火葬场的大烟囱,十几二十分钟不抹一抹,桌面就有了一层黑乎乎的颗粒。曾晓晴只顾自己干净,完全没有顾及到办公桌对面查大夫的脸色怎么灰暗。终于有一天,当曾晓晴又一次抹桌的时候,查大夫雷声大作,一摞病历摔在办公桌上,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吓得其他几个当班大夫挤眉眨眼的。曾晓晴心里嘀咕:查大夫的更年期综合症竟这样歇斯底里了,千万得离这垃圾人远点。查大夫没工夫在意旁人的神经承受能力,一个劲地拍桌子,对曾晓晴大声吼叫:你也太目中无人了!每次抹桌子都只抹自己的,毫不顾及他人!昨天院长在职工大会上还批评了你,你竟把院长的话当耳旁风!你!你……曾晓晴这才隐隐约约想起昨天院长在职工大会上说的那些话:年轻人要尊重老同志,切莫骄傲自大,帮老同志抹抹桌子也累不死人嘛,何况一个人的生命是不可能永远年轻的,想当年我大学毕业分到这家医院时才二十出头,一眨眼工夫,这不,五十出头了……
曾晓晴像吞了灵芝草,在额上憨梦大醒般地拍了两巴掌,起身拿起抹布,在并一起的六张桌子前绕了半周,到查大夫的桌前,把摔在桌上及掉到桌下的病历一一收拾起来,摞整齐了,将桌面上的一层黑色颗粒抹掉,然后走到李大夫桌前。
李大夫直摆手,搞不得,搞不得。你要是半小时或一小时给我抹一次桌子,那我还做不做事了?其他几个大夫也说是的,是的。你就抹你和查大夫的桌子吧,你们女人爱干净,我们男人马虎惯了。
于是,曾晓晴只好坐下继续看书。过了半小时吧,她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自己的桌面,看了三五分钟的书,忽然醒悟到什么,赶紧起身去抹查大夫的桌子。
患更年期综合症的女人真是不好琢磨,查大夫又爆发了:你脑子进水了吧?我给你提意见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家!谁让你只给我抹桌子了?曾晓晴吓得直愣怔,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他们不让我抹,您让我怎么办呢?
脑袋长在你身上,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查大夫抬起屁股走了。
曾晓晴趴在桌上,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李大夫说,曾大夫呀,不是我说你,光长得灵醒不行哟,脑子放灵光点才是哩!
论据二
曾晓晴来这家医院差不多十年了,科里六个大夫除她外,人人都被评过“优秀”,嘉奖过上调一级或半级工资。她也不闻不问,心想看病还有个先后呢,让他们排前面吧,他们年龄比我大,工龄比我长,贡献比我多。我就安安心心等最后吧。
为此,科主任没少表扬曾晓晴,说她风格高,缓解了僧多粥少的矛盾,支持了主任的工作。现在大家都被评过“优秀”,嘉奖了工资,下次来了指标就是她的,到时谁也不能争。
曾晓晴很是感激。
“下次”的指标来了,主任在周一晨会上念了《“优秀”嘉奖条例》,让大家先酝酿酝酿,下周一晨会就把“优秀”定下来。
曾晓晴特别高兴,心想这个“优秀”是跑不脱了。
天地良心,她倒不是为了那嘉奖的每月几十块钱。她每月工资加奖金六千多,和父母住在一起,吃住都不用花钱,钱对她来说,真不是个事儿。但父母时不时就会唠叨:看看你同学的孩子都戴红领巾了。你呀,婚姻,婚姻没有;事业,事业也没个起色。你看那些亲戚朋友还有同学同事街坊邻居,经常在朋友圈晒这晒那,就我们没什么晒的……
其实,曾晓晴是有过男欢女爱的。本科五年,研究生三年,八年时间,她谈了八年恋爱。男生是她的高中同学,俩人知根知底。毕业后,双双进了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婚房都装修好了,可万万想不到,未婚夫值夜班时,和一个挺胸翘臀的护士被抓了现行。她一气之下逃离中南医院,到远郊的这个传染病医院疗伤来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晃三十多了,仍单着。如果这次被评为“优秀”,受到嘉奖,在父母面前也有个交代。更主要是,曾经的未婚夫找来了,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那孩子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那孩子。但她每天与传染病患者打交道,面对那花朵般的孩子,心里总有点小纠结。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孩子得了传染病,她怎么脱得了干系?中南医院是回不去了,但在市区找一家私立医院,以她的学历还有年龄优势,那是分分钟的事儿。
于是,曾晓晴决定把“优秀”拿到手,就与这家传染病医院拜拜,也算在这家医院画了一个圆满句号。
这天晚饭桌上,曾晓晴对父母说,马上你们就有好事晒朋友圈了。
父母忙问,什么好事啊?曾晓晴卖个关子,到时候你们准备一桌好饭,有贵客临门。父母对视一眼,母亲道,你有男朋友了?父亲说,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曾晓晴说,你们见过的。父母几乎异口同声,是你的同学、同事,我们见得多了,到底是哪个啊?曾晓晴说,一两句也说不清楚,我准备辞职,在市区找一家私立医院。母亲说,你没有发烧吧?好好的三甲医院辞了,去私立医院?父亲说,上次你背着我们从中南医院辞职,这次还好,准备辞职给我们打了招呼。老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呢?不说我们父母子女一场,就是三十多年的朋友,你也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曾晓晴说,好啦好啦,上次辞职是因为他,这次辞职还是因为他。父母被她的天一句地一句弄得一愣一愣。曾晓晴看父母呆萌呆萌的样子,扑哧笑了,说他妻子死了,我准备和他破镜重圆。父母立马明白了这个“他”是谁,马上说,他没有孩子吗?曾晓晴说,有啊,就是怕传染这个孩子,我才准备辞职的。
父母唯有一声叹息。
论据三
转眼下周一就到了,晨会上主任说:“大家看着评吧,反正就一个指标,我先声明我不要。”
大家都坐着不吭声。
查大夫站着。《女人魅力》告诉她,女人经常坐着,会把屁股坐扁,会把腰坐粗。查大夫好圆屁股,好细腰,便不坐。她站着,拿舌头把嘴唇舔滋润了,居高临下地发言:“现在年代不同了,优秀和工资挂钩,工资关系着穿衣吃饭,大家生活都要上档次,都需要钱。大家评我,我问心无愧。大家不评我,我也不去争。但是话要说明白,我今年五十有三了,有腰椎肥大的毛病,在家里洗脚水都是我老头子端、老头子泼。但是科里的工作我总是抢着做,我是工会小组长,是大家的后勤,每个月要收大家的会费,领这福利那福利。光领领就罢了,领前还要登记,领后还要一个一个发下去,是很麻烦的事,我的业余时间都耗在这里面了。但我从来没有怨言,想到我是个老同志,多干点是应该的,兢兢业业地为大家牺牲吧,只要大家高兴,心情舒畅地看好病。好吧,我的发言暂时到这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笑了之。
曾晓晴很是着急,她想查大夫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只说干工会小组长忙,怎么不说每年的工会积极分子都是她的?领的床上用品、厨具什么的奖品都可以开个小超市了。怎么不说去年改选李大夫当工会小组长,她闹情绪打病假条半个月不上班?怎么不说她只管四张病床而我们管十二张?怎么不说我们每天要付出比她多三倍的脑力和体力?怎么不说她娶媳妇嫁姑娘病假事假一大堆?怎么有脸在这儿说“评给我,我当之无愧,不评我,我也不争”?她还争什么?她是科里第一个“优秀”,早就被嘉奖涨工资了啊!曾晓晴心里想着,头上直冒汗,嘴唇蠕动着,就是张不了口,嗓子眼紧紧的,一开口就要哭出声来,便把一双哀求的眼睛投向主任。
主任避开曾晓晴的目光,有气无力地说:“大家看着评吧,反正就一个指标,我已经声明我不要。”
主任有他的难言之隐,马上要由院长签发大红烫金的主任医师聘书了,主任医师和教授同级,不光工资可以涨一大截,各种福利也增加不少,外出参加各种医学活动名头也更响亮一些。到了退休年龄,单位还可以返聘,或者去私立医院,身价也更高些。而眼下这个主任不过口头叫叫而已,没一分钱实惠。因此在这关系到个人利益得失的紧要关头,他实在不敢得罪查大夫。他在心里把医院职工比作一群羊,把院长比作牧羊人,把查大夫比作牧羊犬。
曾晓晴自然不明白主任心里的小九九。她想的是,主任的记性这么糟吗?他忘了科里就我一个人还没有得过“优秀”,嘉奖涨过工资吗?他忘了他去年的承诺吗?
曾晓晴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一下主任,便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主任,您去年说的,下一次‘优秀’该轮到我了,现在就是您说的‘下一次’呀。”
主任摇摇头:“我,我说过这话吗?我,我不记得了。”
曾晓晴气得浑身哆嗦,尖叫起来:“你,你欺负人!”
查大夫轻言细语地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评‘优秀’讲究一个评,讲究一个民主,不能主任说了算。”
曾晓晴恶声道:“我没和你讲,嫌脏!”
查大夫冷笑:“嗬!平常看你像脑子进水了,抢‘优秀’倒成了泼妇!”
曾晓晴脸孔煞白,气急语短:“泼妇?泼妇比娼妇强吧?”
查大夫一跳八尺高:“血口喷人!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娼了?今天你得给我说清楚!”
曾晓晴笑起来:“清楚不清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主任一拍桌子:“曾晓晴,你太放肆了!这是办公室,不是放羊场。年纪轻轻的闹‘优秀’,越闹越不给你!今年不给,明年不给,后年还不给,我说话算数的!”
李大夫站了起来:“大家冷静点,我说两句。查大夫呢,年纪大了,快退休了,没几年‘优秀’了,得这次‘优秀’,她也说得过去。曾大夫呢,这些年没得过一次‘优秀’,工作干得怎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说别的,就说值夜班吧,我们这些有家有口的,老婆病了,孩子病了,不能值夜班的,总是曾大夫替我们顶班。人心都是肉长的,也不能太过分了。我觉得这次‘优秀’曾大夫得也是应该的。我就说这些,大家发表意见吧。”
刘大夫说:“李大夫说得是个理。我们这些人,这些年排着队都得过‘优秀’,嘉奖涨过一级或者半级工资。不如这样吧,把这个指标一分为二,查大夫二分之一,曾大夫二分之一。”
主任问查大夫:“你看这样行不行?”
查大夫语气决绝地说:“本来我不想说的,现在我还是说了好。本来今年我们科没有‘标兵’指标,这个指标是我从院长那里要来的。”
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查大夫的丈夫和院长是发小,要不查大夫一个收发报纸信件的,三十岁了还能改行当护士?四十岁了还送出去进修回来挂听诊器?想到这里,大家便一个个向主任请假上卫生间。
主任说:“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拉屎放屁,你们上卫生间悉听尊便,但中途退场算自动弃权。”
李大夫他们讲:“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办公室剩下主任、查大夫、曾晓晴。
主任说:“现在我们无记名投票,谁得票多,‘标兵’就是谁的。”说着撕下三张处方笺。
曾晓晴噙着泪水在处方笺背面写道:一个人开会时睡着了,当领导喜欢他(她)时,会说他(她)真辛苦,开着会都睡着了,可别让他(她)着凉。于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她)盖上。领导不喜欢他(她)时,就会吼叫起来,国家发你工资是让你大白天睡觉的?扣你月奖百分之百。总之,是骡子是马,领导说了算。
论据四
晚上,曾晓晴和查大夫值夜班,查大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曾晓晴一直待在护士站卷棉签。卷棉签曾经是护士的必备功课,尤其是夜班护士,至少要卷十包棉签,以备白班所需。现在虽然不用夜班护士卷棉签了,有医疗代理供货,但是有的科室还保留了这一优良传统,因为卷棉签活动手指,一来有利于心脏健康,二来也免于打瞌睡。
科里的护士都喜欢和曾晓晴值夜班,两个人对坐着卷棉签,说东道西,时间也好打发。想到曾晓晴白天评“标兵”时受的气,值班护士便抱不平:“曾大夫,你别和那个骚货一般见识。狗屁‘标兵’,不就是每月多那两三百块钱吗?让她得艾滋病买药吃。你怕什么?你比她年轻这么多,她总要在你前面死,那时你可以踩着她的坟头拍巴掌欢笑,她却没有这个福气!”
曾晓晴自言自语道:“人总是要死的,或者老死,或者病死,或者他杀,或者自杀。”
护士心里忐忑,这曾大夫莫不是有些神经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便站起来说:“曾大夫,我们到大厅看电视去(住院部每层楼都有一个大厅,摆放电视机、长条靠背椅,供住院病人或者陪护休息、看电视),今天播王志文、徐帆主演的《一树桃花开》,听说这部剧是为他俩量身定制的。我特喜欢他俩,他俩没有成为夫妻,好遗憾的。我们去看吧。今晚院头值班,那个骚货又嗲去了,不嗲到十点半不会来的。走吧,不会被捉到的。”《医院岗位责任制》规定,值班医护看电视若被行政值班人员捉住,扣月奖金百分之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