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

作者: 赵越

1

事情本来不复杂,只需要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再穿上一身帅气西装,去了宴会厅,把份子钱给王馨,然后胡吃海塞,欢乐开怀。

王馨结婚的消息散布出来后,纺织厂职工子弟们约好到时一定要全员集结,共襄盛举。

这天,大伙正要出门,郭栋梁磨磨蹭蹭地拦在我身前,等到大部队向婚礼现场出发后,他说:“你记得一阵风吧?就是原职工医院的刘神医。”

刘神医可是个人物啊,他传奇般的经历令人没齿难忘。关于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稍后会提到,这里先简要说明一下他何以会获得一阵风这个诨号。那几年厂子一天不如一天,职工医院逐渐脱离工厂,归入地方,他的同事们相继转为事业编,他苦于没有门路,只能原地不动。此人心怀不忿,终日酒不离口,终于给他悟出一套醉拳,打起来虎虎生风,院长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医院有棵碗口粗的杨树,某天树干突然从中断折,有种说法是被他一拳打断的,竟还真有人信。院长借题发挥,说他先是残害花草树木,下一步就要伤人,便让他停薪留职。从职工医院搬出后,他触底反弹,立誓再不饮酒,并咬牙租下职工澡堂旁的三间平房,挂起诊所招牌。刚开始,门可罗雀,他却并不气馁,甚至放出豪言,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来者不拒,包治百病。皇天不负有心人,真有一耄耋老人被送到诊所,是原织布车间池师傅的父亲,老爷子本已确诊为直肠癌晚期,又摔断大腿,疼得抽搐,无法前往县医院,只能就近求医。刘神医古道热肠,为其细心诊治,让他在诊所躺足一年才与世长辞。须知,县医院的大夫曾断言老爷子最多只剩三月阳寿,池师傅因此送来锦旗,上书“阎王敌”三个大字。从此,“阎王敌”的名号如雷贯耳,年迈病人接踵而至。纺织厂多数工人下岗,需外出务工,孩子可住校,但家中老人没人照顾。自刘神医脱颖而出后,大家纷纷把生活难以自理的老人送至诊所,每月按时交费,再无后顾之忧。诊所店面不断扩大,分开男女病区,划出厨房餐厅,安电视,烧茶水,摆棋盘,欣欣向荣。每日傍晚,刘神医手持茶缸坐于诊所门前,身披霞光,宛如圣贤。

刘神医如果一直是“阎王敌”,其后半生将充实幸福,但很可惜,几年后他就成了“一阵风”。诊所实际变成职工养老院了,人以群分,很多无需住院的健康老人也慕名而来,只为跳舞下棋侃大山。人一多,难免会有好事者引起事端。那次事件的起因是两个老头为一窈窕老太争风吃醋,老头甲为证明自己宝刀未老,躺在地上使出鲤鱼打挺,令人咋舌。老头乙不甘示弱,强调自己老而弥坚,踩着椅子走上餐桌,深鞠一躬后纵身一跃,本打算一个空翻平稳落地,不料直接拍在地面,就此撒手人寰。家属闻讯后化悲痛为怒火,欲殴刘神医而后快。以刘神医之能,本不该逃窜,但他不仅逃,还在逃的过程中被人扯断裤带。据分析,原因有二,其一是他没喝酒,醉拳无法施展,其二是他心存愧疚,不愿反击。他只好吱哇乱叫地提着裤子飞奔,几次被人扑倒在地狂殴,后来意识到手提裤子影响速度,便决定放手一搏,任由裤子顺着双腿滑落。他躲避死者家属追杀,穿着裤衩在金鼎县城狂奔不止,这一幕有众多目击者可作证。那天刚好举办环城越野赛,他跑着跑着就误入参赛选手队伍,只见他后来者居上,超越无数奔跑的队员。生死攸关的形势无疑激发了他更快更高更强的潜能,因此,他稀里糊涂地第一个冲过终点线也在情理之中。突然,他感觉自己被无数笑脸包围,欢呼的观众误以为他是选手,人们一次又一次把他抛向天空,并簇拥着他走上最高领奖台。礼仪小姐扭腰而来,把绶带披在他肩上,还不忘给他献上一束鲜花。体委领导把一块沉甸甸的奖牌挂在他脖子上,并与之亲切握手,合影留念。人们赞叹此人如一阵风般刮过,把冠军收于囊中,随即呼声四起:“一阵风!一阵风……”如此大喜大悲的刺激下,他顺理成章地精神失常,死者家属拿走一笔钱后,诊所就此倒闭。不仅如此,老婆也跟一个卖寿衣的远走高飞,理由是为图踏实,寿衣是给死人穿的,总不至于死上加死,再出人命。此后,他居无定所,浪迹天涯。

综上所述,刘神医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感到费解的是他和王馨的婚礼有什么关系?郭栋梁为什么要在婚礼开始前提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郭栋梁说:“刘神医的医术鬼神莫测,有儿歌为证:‘一阵风,疯一阵,疯起来时不要命,不疯的时候治百病。’我前天向他求个方子,他伸出两根手指,说只要满足两个条件中的任意一个,就把方子给我。”

我说:“你满足他不就行了嘛。”

郭栋梁说:“他第一个条件是疯话,不用管,第二个条件是让我安排他去王馨的婚礼上吃席,问题是王叔也好,王馨也罢,坚决不请他。这也能理解,他那个疯样没人待见,都怕他在婚礼上作妖。”

我说:“我明白了,咱们要把刘神医带上,让他做一次贵宾。亏你想得出来,真这么干,估计咱俩都得被撵出来。”

郭栋梁说:“不会的。第一,你鬼点子多,靠得住,第二,咱俩脸皮厚,谁能撵走?第三,最主要的是,你和王馨关系好,她才舍不得撵你呢。”

我脸一红:“闭嘴吧你,现在的问题是婚礼快开始了,上哪去找刘神医?”

郭栋梁看了下表:“他这会儿应该在举鼎。”

我说:“举鼎?”

郭栋梁说:“对,举鼎,我们去金鼎广场找他。”

纺织厂拆除后,县政府在那里建了个金鼎广场,中心一座大鼎耸立,周围八个小鼎围绕,俨然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重达数千斤的鼎,刘神医居然想举起来,他确实疯出了风格,疯出了水平。

去金鼎广场的路上,我跟郭栋梁说:“古代有个君王叫嬴荡,力大无穷,后来就是举鼎给举死了。”郭栋梁听了大惊失色:“刘神医千万不能举死,我还指望他开方子呢。其实他也可怜,老说那座大鼎占了诊所的位置,天天去举鼎,是为把它挪开。去婚礼吃席是他第二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帮他把鼎挪走。”

说话之间,我们来到金鼎广场。临近中午,热辣辣的广场空荡荡的,我用手遮着刺眼的阳光,果然看到那大鼎下有个赤裸着上半身的人。走近些后,发现那人正抱着鼎的一只腿使劲,嘴里“嗨呦嗨呦”地喊号子,身体随着号子的节奏绷紧,放松,再绷紧……

郭栋梁冲那人喊:“刘神医,歇歇吧。”

那人头也不回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忙歇,松动啦,有戏!”

怎么可能有戏呢?他拼尽全力恐怕也只是给鼎挠痒痒。

郭栋梁又喊:“来吧,我们带你去吃席,安排妥了。”

那人直起腰拍拍手,喘了几口粗气后转身朝我俩走来。他确实是刘神医,只是老了一些,头发像拖布,长得遮住了眼,胡茬子苍白,末梢挂着汗珠。他沉迷举鼎不知把胳膊和胸膛磨破多少次,如今皮肤上结着厚厚的痂,像武装了一层铠甲。

刘神医活动着筋骨,像年迈的老狗呻吟几声后说:“老王做事毕竟讲究,他还记得老伙计,闺女结婚咋能不叫我呢?你们等我几分钟,我打扮一下。”

郭栋梁小声问我:“这事有把握吗?”

我叹口气说:“记得2009年夏天的行动吗?咱们只好再搞一次,这次干票大的,争取一石三鸟。”

郭栋梁说:“哪三鸟?”

我说:“第一,让刘神医吃上席,第二,让你得到想要的方子,第三……我和王馨说好再玩一次过家家,这么多年一直没兑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2

2009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突然接到我妈从遗山市打来的电话,她一言不发,只是哭得肝肠寸断,使我困惑不已。家里70岁以上的长辈只剩奶奶一人,我早上刚去刘神医诊所给她送过葡萄,她显然没有去世,好好地在诊所里养老,那会是谁呢?难道我爸出意外了?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湿了眼眶,等我妈情绪平复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查询了高考成绩,得知我距二本线仅一步之遥。我不由得松口气,多大点事嘛,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从小玩到大的“金鼎五虎”中,只有文曲星金榜题名,其余人全被刷了下来,有什么可怕的?正所谓心若在,梦就在,大不了从头再来。再者说,我起码比郭栋梁和迷糊强,郭栋梁全军覆没,无一科及格,最离谱的是英语,仅得12分。说是2B铅笔断了,削铅笔时又割破手,一怒之下就放弃答题,反正大势已去。我们听后哈哈大笑,都说郭栋梁真是个2B。至于迷糊,就更别提了,他能准确找到考场,并在考试全程保持清醒,就已经算成功了。

我把我妈安抚妥当后挂了电话,看着沙发上东倒西歪的三个家伙说:“文曲星有伤在身,请自便,但其余同志要端正态度,今天谈的事情很严肃,尤其是迷糊,别睡了!小心口水流到靠枕上。”

郭栋梁吐出几颗葡萄籽:“有屁快放。”

我在椅子上坐好,推了推茶几上的水杯,又清了清嗓子:“大家知道,上世纪90年代以来,金鼎纺织厂顺应历史潮流,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虽然取得一定成效,但也导致大量职工下岗,被迫外出自谋职业,我们的父母便是这样。”

大家一脸困惑地看着我,郭栋梁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关系?关系大得很。诸位意识不到吗?我辈的切身利益已经受到威胁,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工人们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里的老人争先恐后地去世,没去世的也都送到刘神医那里了,这就导致很多房子空出来,外来的租客越来越多,你们没发现吗?咱们宿舍区这两年涌现出多少陌生面孔。同志们,外来户正在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抢占我们的生存资源啊!我们作为原住民该怎么办?要反抗,要革命!”

大家依然一脸呆滞地盯着我。

我继续说:“比如那天我买煎饼果子,前面就排了个陌生的家伙,他刚好用了最后一颗鸡蛋,我只好吃了个没有鸡蛋的煎饼。煎饼没有蛋,还叫煎饼吗?悲哀啊,我感到无比悲哀!先不说我,文曲星,把你的事也跟大伙说说。”

文曲星吊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忸怩了一阵说:“我这个事怨不得别人,不说了吧。”

我说:“你不好意思,我来说。文曲星是咱们‘金鼎五虎’中硕果仅存的高材生,是重点保护对象,大家没意见吧?弟兄们唯恐他受损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含辛茹苦地呵护了他这么多年,好嘛!到头来还是伤在外来户手上了。文曲星爱看书咱都知道,他爱一边骑车一边看书咱也知道,所谓‘三上读书法’嘛,车上、床上和厕上。咱自己人看到他骑车呼啸而来,就会躲开,可外来户没有形成这个条件反射,硬往上撞啊。你们看把咱文曲星撞的,差点成了断臂维纳斯。这个事我很愤慨,必须讨回公道!”

文曲星用那只健全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正阳兄,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首先,骑车看书是危险,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其次,你话里话外总是排斥外来户,这种思想太迂腐,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是‘我和你,心连心,共住地球村’的时代,我们要包容……”

我一挥手打断他:“你读书读傻了吧?我在替你说话,你居然这么伤我的心……好!咱不说文曲星,说郭栋梁吧,栋梁兄昨天上厕所,不幸遇到满座,五个蹲位上全是外来户,看人家多团结,上厕所都步调一致。这可苦了栋梁兄,左等右等,最后只好拉在裤子里。”

一直昏睡的迷糊突然哈哈大笑:“赵正阳,你拉裤子了?”我说:“严肃点,不是我,是栋梁兄。”郭栋梁把一颗葡萄扔我脸上:“我还要强调几次?没有拉裤子,是差点拉裤子!”

正闹着,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原来是“金鼎五虎”里唯一的母老虎王馨,她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上半身穿着白色薄T恤,隐隐露出里面的文胸,下面穿一条牛仔热裤,长腿一览无余。

“郭栋梁,你又打你姐啦?”王馨怒气冲冲地说。

郭栋梁见状,赶忙躲到我身后小声说:“我跟我姐闹着玩呢,你先出去,我们正开会。”

王馨指着郭栋梁说:“当着文曲星的面不想动粗,等会儿再收拾你!”然后一脸鄙夷地看着我,“这么大了还玩过家家?玩开会啊,真无聊。”

我说:“不是玩开会,是真开会。”

王馨来了兴致,搬个板凳坐下:“你们继续开,我莅临指导一下。”

我说:“我们……我们讨论的是敏感话题,你需要回避。”

王馨“咦”了一声:“你们是又准备看敏感碟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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