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困楼往事
作者: 李义利颐民公园竣工前的传闻在人们口中经过五次修改总算尘埃落定,好事之人又不断润色加工,形成固定版本。
丙子年八月,陈玮父亲少了一条腿。有人说遭遇车祸,有人说是怪病所致。从那以后,父亲的任何举止,在陈玮眼中都仿佛作业本上写得不规范的新学生字的偏旁,朝着某个方向艰难地移动,再怎么努力也出不了田字格。
雨后的下午,久束湿薪的闷热让人涨肚难耐。陈玮父亲跟着包工头和铲车师傅临河作业。包工头掏出烟,回忆着老人们说的话。老人们在每顿午饭时总能道出让周边居民口口相传的奇谈。坐北朝南的楼前,一直并排着六把椅子,它们习惯了守株待兔,硬等中午的到来,才摆正姿态,明确自己的责任,相互之间的挤眉弄眼,也会因为老人们的沉默而偃旗息鼓。
这六位老人,姓许的大爷最能说。老许退休前,在市中心的大学里修过自行车,当过宿舍管理员,戴上老花镜,挺像大学教授。听说老许靠脚步声可以辨别刚进楼道的学生是哪个宿舍的。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有学生丢了男朋友送的相机,老许听声辨位,帮学生破了案。偷相机的贼已经出了校门三四百米,没想到立马被保安撂在地上。
这回老许听见河床向下六十米有某种东西,是活的。包工头问他是啥,他不说。包工头拎起扳手,指着老许骂骂咧咧,岁数大了,糊涂了,可你别挡人财路。之后老许再没跟人说过自己听到的事物,一般是坐在椅子上快速吃饭,搭两三句其他老几位的闲话。试图花钱请老许办事的人,都被拒之门外。有人甚至住到附近的酒店,等老许答复,最长的半个月,然后悻悻地打道回府。
铲车的轰鸣声在夕阳落山的过程中变得老气横秋。铲车师傅伸出脑袋,看着履带旁边挖上来的泥土和石头,越干越没精神。本来想早点收工,吃烧烤,喝啤酒。三个小时,坑道的大小几乎没变。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三次,前两次,耽误的不只是一顿酒。他把半辈子单身的事实怪罪到自己的职业上,却也听天由命,从未抱着女人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身体比床还安静。
他问包工头,还挖不挖?包工头点起烟,风从河面漫不经心地吹来,烟忽明忽暗,像是朝铲车烟囱正对的方向发出有规律可循的信号。毛毛雨大步流星,跟着风远道而来。陈玮父亲从活动板房拿来三件雨披,三瓶矿泉水。镶嵌在泥土里的石头,纷纷露出干净的面目,像一群刚洗完澡的人,用毛巾抹了一把脸。
时间变得有棱有角,有声有色,有很强的目的性,有组织地从四面八方走来,拖家带口,挡在三个人眼前。陈玮的父亲用手扒拉过好几次,一定是在驱逐什么。
包工头抿掉烟头,压着嗓子说,挖,再挖,挖出太岁也给我挖。
陈玮父亲原先在水泵厂上班。他从一名电焊工很快被提拔为保管,本应端机器的手却拿了六年钥匙。人们羡慕不已,只是心有嫉恨背地里不免说些风凉话。闲言碎语经过击鼓传花式的编排,陈玮母亲成为了陈家明铺暗盖娶进门的女人。
陈玮母亲相貌平平,高中毕业进了鞋厂。攀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了了之,七八年光景说没就没。要知道,月老的红线该拴住谁,早有布置,无非是三伏倒数九,开春换立秋,节令有了,眉眼对了,不愁婚嫁。
庚午年八月,陈玮在市医院顺产来世。从此,陈玮母亲在人们的舆论中获得了年轻时不曾拥有的姿色,引出的话题经过六年的累计超过了水泵厂鞋厂两个厂的三届厂花之和。谁也不清楚茶余饭后莫名其妙的谈资出自何人之口,但每一次流传的故事都能在短时间内让大多数人信以为真。
陈玮父亲从来不理会其他同事的说三道四,真正把别人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干完正式工作之余,不闲着,四处打听活计,凭酒量和胆量混迹在多个施工队中。他说他不为钱,就图人多热闹,随便是个营生就算,送个改锥,捎把管钳,搭回手不误拿钥匙的工。
他还不知道这次的包工头和铲车师傅姓啥,就跟着忙了四五天。颐民公园是市重点工程,包工头托关系一个人揽下挖河道的工,回村里用了个铲车师傅说干就干,加上陈玮父亲来做志愿者,工期内完全可以舒舒服服把钱装进腰包。
铲车师傅话不多,一门心思埋头上工。雨越来越密,齐刷刷撞向雨披。泥土变黏变稀,石头顺势往同一个位置聚集,仿佛紧锣密鼓地要商量一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包工头又说了一遍,挖,再挖,挖出太岁也给我挖。
陈玮父亲喝完矿泉水,去工地对面的饭店买下四斤烙饼,一听啤酒,招呼包工头和铲车师傅先垫垫肚。二人没理会。陈玮父亲吃了半斤烙饼,喝了两瓶啤酒,走到包工头跟前,铲车已经出溜进河道。铲车师傅的动作开始僵硬,喊了一声,腿麻了。
陈玮父亲趟泥下河道让铲车师傅上来歇会儿。包工头示意都停一停,先吃晚饭。河道尽头逐渐放晴,米黄色的晚霞赶在天彻底变黑之前爬出来露了个脸,又面无表情地扭头就走。
雨停的时候,铲车师傅连续打了好几个饱嗝。陈玮父亲在河道边竖起两米多的木桩,包工头拉好电线,接好挂灯。铲车师傅说,毛算现在有五十米,深度够了。包工头说,怕是不行,打完地基就看见浅了。
陈玮父亲说,我上。他从衣服口袋拽出线手套,侧着身子进了河道。挂灯跟着风一晃一晃,灯光仿佛一笔一画地在河道挖下去的土墙面写字,像陈玮前几天语文课刚学的,山石田出,人口手足。
父亲第一次以残疾人身份回家时,陈玮在沙发上害怕得一言不发。陈玮看见父亲被母亲和邻居扶进卧室,感觉沙发忽然变硬,水杯和果盘像焊在茶几上,葡萄和橘子大有溶化的趋势,地板砖逐渐升高,冰箱朝窗户艰难地移动,里面装着几种肉类和蔬菜,笨重地眼看就要栽跟头了。墙上石英钟的走字声愈发清脆,秒针的每一步都明目张胆地从耳边经过,观察着陈玮那不好描述的表情发生转变,由近到远,再由远到近,重复了好几十遍。
陈玮不敢把目光移到卧室的位置,不敢直视父亲。他认为父亲变成了怪物,但从血缘上讲,他们依旧保持着父子关系。父亲的意义在父亲身体上的比例发生了改变,有时候是百分之七十四,有时候是百分之六十三,偶尔会剩下百分之四十二,甚至更少。父亲的形象在一个小时内从三维空间坠入二维平面,假如有人拿起一块文具盒大小的橡皮,一定能在平面内轻而易举地擦掉父亲。以后写作业,必须认认真真,争取不再做错任何一道题,争取不再买新的橡皮。要是写错了,擦掉或者划掉,都会心生愧疚。以后拿到不会做的题,不能张嘴就哭,不敢问老师的话,就到隔壁问问露露姐姐。找露露姐姐的时候,还不能让振兴哥哥碰到。陈玮越想越担心。
陈玮进教室的速度比以前慢得多。课间十分钟,安静而漫长。同学的欢声笑语,嬉戏打闹,在陈玮的意识中,如同一幅幅画,有的在讲台边,有的在楼道口,还有的在操场。上课铃声一响,这些画就被某种特殊的力量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身边的座位。
学校到家差不多两里地。六年过去,这段距离的一千多个来回,陈玮背完了所有课本的内容。他能记住哪道数学题是跨页排版,哪篇课文是偶数页结束,还能想起校门口并列的六个小卖部谁家换过几次门面。
即将升入初中的暑假,陈玮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露露姐姐。他不敢向其他邻居打听露露去了哪里。偶尔在中午的时候听楼前的老人们聊起露露,只言片语,含糊不清。六年里,老六位剩下四位。另外两把椅子垂头丧气地躲在堆放废旧杂物的墙角,但凡有人看它们一眼,它们就叽叽歪歪地响一响,也算应声。老许每天坐在三位老太太身边,一副精神焕发的架势,就是耳朵聋了,谁冲他说话,他就笑一笑。陈玮把想问的事情写在纸上,递给老许。老许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三位老太太不问闲事,不扯闲话,没人知道她们的过去,陈玮从来不敢靠近她们。
暑假最后几天,露露姐姐在陈玮的印象中开始溶解。陈玮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距离的存在,它如一条射线,没办法确定归宿,没机会起跑追赶,除非二人相向。
靠固定的收入显然不能维持生计,陈玮母亲不得不辞掉鞋厂的工作。
母亲先到亲戚在汽车站院内开的饭店干了两年。周末一到,陈玮去饭店帮忙剥葱捣蒜,到了饭点简单对付一下,再给父亲打包一份。市区公共交通覆盖网扩大,饭店容纳不了更多客人。陈玮母亲出主意说,不做传统的饭菜,改成专供婚丧大事的馒头店吧。亲戚盘算两宿,采纳了建议。这样一来,陈玮周末能帮忙的事情变得少了,和不了面,更端不动蒸馒头的笼屉,吃饭时间也不能准时准点。九层笼屉架起,像极了陈玮课本上宇宙飞船的腰。馒头蒸熟,母亲踩上高凳,一层一层往下放。
市区改造公告出台一个月,汽车站准备迁址。馒头店写上拆字以后,生意开始难做。关门前倒数第三个晚上,母亲回家跟陈玮说,今天剩下三笼屉馒头,没卖出去。父亲在轮椅上欲言又止。
陈玮梦见母亲站上高凳,怎么也端不起笼屉,将近一个小时才放下一层,但里面一个馒头也没有。一转身,馒头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是生的。母亲在高凳上坐下,流泪。陈玮手足无措,馒头朝门外匀速滚动,吓跑了好几只流浪狗。
两个月过去,陈玮母亲到老许大女儿的裁缝店做工。裁缝店离家远,母亲从乡下运来缝纫机,白天做不完,就把布料带回家里画样裁剪。母亲问陈玮,我做针线是不是影响你写作业呢?陈玮说,该背的路上就背会了,作业好做。
母亲做饭,陈玮抽空穿针引线。天下细活儿,唯快不破。陈玮跟母亲说,我能把手指和线一起从针眼穿过去。母亲说,去学校可不能天天吹牛,小时候吹牛多了,长大找不下老婆。陈玮手指跟着线穿过针眼的绝技,若干年后被许师傅看到,彼时的老许已经不会说话,只能哼哈两下。
许师傅在世的最后几个月,大女儿停业回家伺候老人,陈玮母亲再次失业。好在命运张弛有度,通情达理。辗转几日,陈玮母亲入职一家保险公司。
陈玮父亲在残联发挥了积极作用,母亲经手的保单逐月递增。陈玮读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母亲跟父亲商量,过几年攒下钱到市区买更大的房子。陈玮想象着以后和班里住市区的同学坐在一起,可以挺胸抬头告诉他们住得多高了。一共只有两层的老旧矮楼,在陈玮迅速长高的岁月中度过风烛残年,仿佛印证了课文里的那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许师傅去世半年后,其他住户陆续离开,有的去了省城,有的去了更大的城市。楼前的椅子还剩两把,但中午再没有老人坐上去晒太阳。它们不被安置在废旧杂物的行列,反而享受着特殊待遇,惹得墙角另外四把椅子怨天尤人,散架而终。
陈玮父亲坐轮椅的两千多天,每天都能用悔不当初造一个句子。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挖出一条极浅的暗河,不得不把铲车开出河道。包工头用手电筒照了照,有什么东西在下面。铲车师傅抓起铁锹跳下去正要把铲车杵开的口往大一豁,站住不动了。
包工头冲铲车师傅喊,怎么了,让鬼点了穴了?
陈玮父亲也愣住了。包工头灭了烟往过走,也说不话来。一只个头不小的鳖,仰起头注视着三个人,鳖盖足有面包车顶那么大。遮住月色的云,临时起意,张罗着星星三三两两地开始忽闪。
包工头沉默片刻,到马路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给肉联厂的朋友。肉联厂的人带着工具,当场把鳖冷鲜处理,又给包工头留了一大块肉。
包工头叫陈玮父亲买瓶白酒。等陈玮父亲回来,包工头和铲车师傅已经动筷开吃。二人有说有笑,脑门发汗。包工头酒劲上头,操心起铲车师傅的个人问题。铲车师傅言不由衷,只顾倒酒。
陈玮父亲始终不敢碰摆在面前的筷子,捏起酒杯抿了一口。
包工头红着脸,歪着身子,一只胳膊支棱在腿上,嘴里蹦出的字词前仰后合,语序方寸大乱。铲车师傅依旧话少,看不出是醒是醉,偶尔夹几块没吃完的烙饼裹上肉吃。屋子里灯光昏暗,陈玮父亲感到周围的热气正在重重地呼吸,贴着墙壁四处寻找出口,但又不认识门窗,只好待在原地束手就擒。
陈玮父亲顿时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拿钥匙开门还简单的事了,水泵厂的工作是天底下最好的工作,厂里的同事是天底下最好的同事。逢年过节,领一串腊肉,分一袋麻糖,五仁月饼,发面麻花,不比山珍海味差。
这个夜晚的后半夜仿佛被刻意压缩,天亮得极快。包工头和铲车师傅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儿干完了。陈玮父亲一觉睡到半上午,见铲车和铲车师傅已经不在工地。包工头拿着牛皮纸包好的工钱,递给陈玮父亲。看厚度,显然包括那只鳖换来的钱。
事情很快不胫而走,人们又很快避而不谈。颐民公园在农人收秋的日子里分片开放,全民免费。包工头和铲车师傅动工的位置修成小而秀气的人工湖,淘气的孩子们往湖里扔石头,溅水花,还扔雪糕包装,汽水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