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论世,激扬风骨

作者: 曹霞

舒晋瑜的写作是独特的,这种独特性不单单指她集记者、编辑和文学评论家于一体的多重身份,也是指她所关注对象的精神性特质。多年来,藉由在《中华读书报》的工作之故,她一直活跃在文学和文化生产的现场,写下《深度对话茅奖作家》《深度对话鲁奖作家》《说吧,从头说起———舒晋瑜文学访谈录》《风骨:当代学人的追忆与思索》(下文简称《风骨》)等著作,其文其书有着丰沛的精神色彩和文化密度。

《风骨》以中国20世纪以来极具人格魅力和精神感染力的学人为对象,将他们的生命历程、性情品格、学问素养和成就予以清晰和较为完整的呈现,如周有光、马识途、钱谷融、许渊冲、吴小如、草婴、宗璞、谢冕、邵燕祥、严家炎、冯骥才、张承志等人。《风骨》是舒晋瑜对这29位学人多次采访的结果,但又不同于一般的采访。用阎晶明的话来说,是从“采访”到“采写”,是一部用个人化风格写成的面向时代和精神的“致敬之书”。它有叙述,也有记录;有描写,也有评议;有散文式的抒情,也有小说式的想象,亦不乏直陈其义的品藻,将“一问一答”的新闻报道转换为了融嵌着主体情感和价值取向的文本,堪称“跨界”式的写作。我想,这并非舒晋瑜有意为之,而是她在采写过程中积淀下来的那一份感喟、一份思索,引导她自然而然地跨越文体的界限,从而成就了这一番有情有义、有见有识的书写。

读《风骨》,颇有中国史家传统之感,所谓“知人论世”也。由于诸位先生多出生于20世纪上半叶,其命运与中国的沧桑巨变同频共振,几经起落,几度沉浮。舒晋瑜在描绘他们的人生变迁时,多以客观的线性叙述为主,勾勒出他们求学、求生存、求发展的来龙去脉,将他们的“知”与“行”纳入到社会和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进行理解和阐释。

从宏观层面来看,舒晋瑜在当代学人身上捕捉到的共同点是中国知识分子那一份永远放不下也割舍不掉的家国情怀。诸位先生在目睹国家危难困顿时,都毫不犹豫地“听将令”,放下已有的工作和成就,转而投向国家最需要的文化事业或学科建设。比如“新潮老头”周有光前半生从事金融工作,20世纪50年代因参加拼音方案制订而从此投身于语言学领域,从著名的经济学家成为了语言学家;乐黛云教授的学科转向则与改革开放的发展密切相关,在80年代面向留学生的教学过程中,她建立起了国际化和跨文化的视野,主动从现代文学转向了中西文学文化的对比研究,创建了比较文学学科。天津著名作家冯骥才的转向也同样超越了个人得失,在“人民受难”时他投身于文学创作,在“文化受难”时他投入非遗保护工作,卖画筹款,东奔西走。舒晋瑜称他是“四驾马车”并驾齐驱:文学、绘画、文化遗产抢救、教育,四者共同融合在他的生命里,稳定而坚固。

这种跨领域、跨学科的选择还体现在徐怀中、宁宗一、屠岸、邓友梅、杨义、张承志等学人身上,他们临危受命,毅然前行,以笔为旗,保卫家园。正是在他们脚踏实地的深耕里,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化建设获得了精神上的滋养和壮大。正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俯首甘为孺子牛”,他们将个人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对自己的“改头换面”和“牺牲”终生无悔。这是一种我们睽违已久的高远的人生信念,也是舒晋瑜始终信任和坚持的价值判断。

通过生动饱满的细节,《风骨》写出了许多动人的学人往事,展现出了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风景。宏观中有“同”,微观中有“异”,如果说这是舒晋瑜“知人论世”的方法的话,那么,作为书名的“风骨”则是她着力激扬的精神气质。对于这个词,中国人并不陌生。作为文论,它在《文心雕龙》中是情辞之巅峰;作为人物品评标准,它是汉末以来尤其是魏晋名士的关键词。夏侯玄的处变不惊、阮籍的青白眼、稽康的人格洁癖、刘伶的豪迈不羁、裴楷的清正淡泊,无不给予后来的文人士子以精神上的示范与标杆,也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重要的“精神遗产”。

舒晋瑜写的是当代学人的“风骨”,未必有魏晋名士的放诞旷达、惊世骇俗,而多与他们的文化、文学和学术志业密切相关,其精神内核是他们磊落坦荡、耿直刚硬的品格:钱谷融从未改“文学是人学”的论调之“真”;许渊冲在“精益求精”地翻译了120本著作后不可摇撼的自信之“狂”;吴小如绝不宽恕错字讹词和不良风气之“诤”;宗璞历尽艰辛耗费三十年写作《野葫芦引》之“恒”;林非在鲁迅研究和散文写作中坚持自我之“直”;蒋子龙向着不公正批判宣称不写检查不悔改之“硬”……这些品格无不是当代知识分子“风骨”的体现,即便是在云诡波谲、时乖运蹇之时,他们也从来没有改变过。一个意味深长的例子是,很多人在重编文集或全集时,都会对自己从前的文章进行修改,钱谷融先生却岿然不动,自有一种“淡定和自持”;再如,吴小如先生对学生和朋友批评起来毫不手软,被称为“学术警察”,但他的纠偏纠错为的都是“公义”,绝无半点“私心”,宁折不弯,清贫无怨。

对于诸位学人,舒晋瑜钦赞他们心地品行的洁白和纯粹,视之为文人和知识分子中的至坚者。用庄子的话来说,他们无论是否做到了“外化”,但始终能够“内不化”,因而拥有一个独立完整、具有内曜性的精神世界。事实上,在当下这个经济化和信息化社会,知识分子精神被认为是“无用之物”,谁要替知识分子“开脱”,大抵也逃不掉被“喷”的命运。但是,舒晋瑜显然并不同意也毫不在意这种众口烁金之词。她端凝执笔,描摹这些至真至纯、可敬可爱、有趣有范儿的先生们,心怀一份深深的喜爱和认同。

在《风骨》中,采写者与被采写者的对话如同高山流水,清澈、通透而温暖。或许正是因为有着底色相似的精神“密钥”,舒晋瑜才能打开先生们的“心锁”,解开历史的“谜题”。说到底,作为写作者,其一生所求无非是心所游弋之处为广大、为浩瀚、为无垠。就此而言,舒晋瑜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那片“心海”。

责任编辑:宁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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