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

作者: 王雪茜

喜欢鸟类的人可能读过《鸟鸣时节》,英国博物学家布雷特·韦斯特伍德在这本书中描绘了247种鸟的叫声,可谓妙趣横生。

当然,我国的文学作品中亦不乏对鸟鸣的描写。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算得上耳熟能详了。在传统文化中,很少有人会去探究鸟儿为何而鸣,似乎只要是一只鸟,天生就应该百啭千鸣。早在唐代,为了欣赏鸟鸣,笼养野鸟就已很普遍,李白在黄山漫游时,看到一胡姓人家养有白鹇,便赋诗:“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买来干啥?李白说,要“玩之坐碧山”。笼养鸟因文人雅客的参与,渐渐绵延成一种文化。尽管欧阳修曾为此做《画眉》诗慨叹:“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但这种轻描淡写的类比,对既有着绵长历史,又有着众多拥趸的笼养鸟文化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是,人在潜意识里相信,鸟儿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取悦我们而歌唱,尽管所有的证据都与之相悖。住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有一类鸟儿天生不属于笼子,不属于歌唱家。在它们眼里,那些安于自己限度之内生活的鸟儿才总是歌唱。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便是永不停歇的海鸟。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如同吉尔伯特·怀特所言,“(某种)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方式一样,也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1

我记得有一首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诗歌《航海者》,流传于公元七百年左右,记载了多种海边栖鸟的鸣叫,这些鸟儿不在岸边,而是在海上,被盎格鲁-撒克逊人称为“孤身飞行者”,居住在奇妙又朦胧的世界里,半虚半实,一半属于我们熟知的世界,一半来自另一个我们陌生的国度:

在那里我只听到翻腾的大海

冰冷的波浪,还有天鹅的呼喊

有一只鲣鸟的聒噪让我着迷

杓鹬的颤音是对人类的讥讽

三趾鸥的叫声替代了蜂蜜酒

那里的暴风雨把岩柱打得粉碎

羽毛冰冷的燕鸥应和着它们

白尾海雕时常悲鸣

羽毛上沾着水雾

每次读这首诗歌时,我都会想起法国作家莫洛亚说过的话,“时间是唯一的批评家,它可以使人们曾经觉得脆弱的声音,巩固下来。”

对我来说,第一次意识到“杓鹬的颤音是对人类的讥讽”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北黄海的滩涂上。那时我还年轻,得到一辆被当作生日礼物的自行车。我兴奋地骑着它,沿着海边郊游,惊讶地看到了成群的海鸥和绿头鸭。在寒气还未消退之前,它们已在田野和大海上空自由漫游。海鸥就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哥,它呆呆地从你的头上慢悠悠飞过,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当它黑色翅尖上的白色斑点即将变成天空中的一粒沙时,我才回味起它那高亢、甜美的“欧欧”声,尖细又清脆,粗犷又嘹亮,引人遐想,仿佛携带着高寒地区的清新气味。

在刚刚退潮的滩涂上,我看到的第一只大杓鹬正埋头觅食,远处的大海在上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像被擦亮的古老银器。当它将喙从潮间带的水泽中拔出来,我被它在晨光中的剪影惊呆了。你可能见过长腿鸟,但未必见过有如此长嘴的鸟儿,长达15公分的嘴,使得它即便在以长嘴长腿为特点的鹬类中,也是那么引人注目。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被海鸟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们湿地的鹬类中,大杓鹬体型最大。当时,滩涂上的鹬鸟群大都聚在一起休息,只有这只大杓鹬在觅食,显得有点孤单和不寻常。这也暗示着,它刚从澳大利亚或新西兰飞来不久。泥滩上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鹬都是了不起的环球旅行家,它们的旅行始于北极地区的高纬度繁殖地,终于遍布全球海岸的越冬地。从欧洲到亚洲,从美国到新西兰,从泰国到澳大利亚,到处都能见到这些灰不溜秋的海鸟。它们确实称得上是流浪者中的王。我们这儿是它们的能量补给站,其中少部分会留下来,其他的则继续北飞。

我直观地在它们身上看到了某种我们的世界之外的东西,某种属于海洋和远方的东西,某种神秘生活方式的线索与暗示。我想到了波西米亚人。有一种生活永远在路上,有一种鸟儿永远在流浪。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大杓鹬伸了伸脖颈,观望了一下四周,迅疾飞了起来,双翅看起来鼓动缓慢,但转瞬间羽毛便泛起了涟漪,接着是一次嘹亮的喷发。天空中只留下一串悠长的“喀-哩,喀-哩”声,响亮而略带忧伤,似乎说“一会儿回,一会儿回”,也可能是警告我“离开,离开”。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提到鹬类的鸣声,“鹬如鹑,色苍嘴长,在泥涂间作鹬鹬声。”鹬类的名字大概出自拟声。

鹬类很少鸣叫。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三月中下旬,远道而来的大批鹬像一张巨大的网,笼住潮间带,即便是数十万只鹬在天空飞行,形成铺天盖地的鸟浪,也很少像天鹅群聚那样,发出“嘎嘎,嘎嘎”的杂鸣声。不过,在某些时候,比如为了宣示领地,向异性表达爱意,传递食物信息,或者当掠食者出现,以及人离它们的领域太近,鹬才会发出高亢而尖厉的鸣叫。它们只为生存鸣叫,为延续基因发声。

在比较偏僻的野塘,或者远离大海的滩涂,你有机会能听到大杓鹬独特的叫声。大杓鹬成群停驻在滩涂休息或觅食时,几乎无声无息。而当它们成群惊飞或成群下落时,才会发出短促而连绵的颤音,“科尔,科尔”或“喔伊,喔伊”,可能是提醒同伴,“走啦,走啦”或“跟上,跟上”之类的,它们的鸣叫音节简单,很有辨识度。

人到中年时,我读到一句令我醍醐灌顶的句子:臣服于地心引力,是至深的罪过。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只大杓鹬,用它的叫声提醒了我,世界有更多的可能性和开放性,冒险也是美好的必要部分。或许,在它眼里,拘囿于限定空间的人类,才是画地为牢的“笼中鸟”。海鸟引领的微妙不安的生活,我那时还并不能完全体会。

在《鸟鸣时节》中,我还读到了一段关于杓鹬的传说:“有时你在夜里能听到迁徙的中杓鹬发出连绵的七音节鸣叫,正因这种叫声,它们又被称为‘七啸鸟’。在英格兰中部的一些地区,这种午夜回响的七音节叫声催生了‘命运六鸟’的传说。传说里这六只鸟在天堂飞翔,努力寻找它们失踪的伙伴。一旦七只鸟全部重聚,世界末日就会降临。”

2

只要我想当个假冒的哲学家,我就会到海边去,思考自由与人生。海鸟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有生存与竞争,有美与毁灭,也有爱与残酷,海浪接纳了种种真相,而我,试图在海鸟的叫声中,看清世界和自己的模样。

总体来说,鹬类的叫声如口哨,但有细微的差别。反嘴鹬的叫声像终场的哨音,略显尖锐,声如“wii-wii”;小杓鹬飞行时发出2至4个音节的“归归”声;蛎鹬的叫声“wei-wei”,快速而尖锐,属于高音区的执着者,几乎没有鹬类能与它的哨音相比。

蛎鹬在浅滩休息时,喜欢单腿直立,蹦蹦跳跳,它的腿是粉色的,足够显眼。远远望去,它们橙红色的嘴又长又粗,像有人将一根根胡萝卜戳到它们的脸颊上,我们习惯叫它胡萝卜鹬。相比于大部分通身棕色或灰色的鹬类,蛎鹬的外表与它的嗓音一样高调。

有一次,我看见一只蛎鹬在搜寻食物,被远处一只红嘴鸥盯上了。蛎鹬的长喙像刀一样有力刚劲,能插进泥滩里挖出蠕虫或昆虫,也能用喙撬开贝类的壳。这只蛎鹬刚挖出一条小鱼,甩在泥滩上,红嘴鸥便扑上去抢夺。到手的猎物,岂容他鸟觊觎?气愤的蛎鹬掉转身,猛扑到红嘴鸥身上,用胡萝卜嘴狠啄红嘴鸥的头部,红嘴鸥毫无招架之力,翅膀无力地耷拉着,头被蛎鹬的爪子狠狠踩住。附近的几只蛎鹬在一旁助威,发出急促的短哨音,“wei-wei”,我猜,它们大概是喊“加油,加油”或“揍它,揍它”。红嘴鸥忍不住叫了起来,它的叫声像鸭子,又粗又喧闹,且非常单调,“嘎,嘎”或“哈,哈,哈”,得个“笑鸥”的别名也算名副其实。蛎鹬对红嘴鸥哼哼唧唧的求饶充耳不闻,哨音的频次更短促,音量达到一种癫狂状态,伴随着这种撕裂耳膜的高音,胡萝卜鹬更为亢奋,将红嘴鸥拖到水边,啄掉几根掠食者的白羽,甩到风中。几只助威者绕着厮打的双鸟,紧步疾走,像要炸裂的种子。

五月,你会听到繁殖期的蛎鹬那警惕的叫声。河滩、沙地,草丛、砾石坑,甚至犁过的农田,都可以是它们的筑巢地。在鹬类中,蛎鹬属于好斗者。蛎鹬有强烈的护巢和恋巢行为。在郊区的一片芦苇塘外围,有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荒地,如果你留意一下,会发现泽泻、盒子草、海韭菜、斑地锦草以及碎米莎草和荩草的零星身影。有十几只蛎鹬在此结伴筑巢。它们在沙土里挖个浅坑,随意布置一下,便毫无顾忌地开始产卵。它们有很强的领属意识,用碎石围在巢外。游隼有时会路过它们的领地,偶尔会“呱呱”几声,吓得蛎鹬每次回巢,都要在离巢穴几十米的地方颤叫几声,以试探有无危险。渐渐靠近后,还要在巢周围边鸣叫边走来走去。它们的担忧既显而易见,又合情合理。

危险当然是有的。一只白尾鹞从芦苇塘里飞出来,误打误撞,闯入蛎鹬的领地,猛禽大多“鸟狠话不多”,想听到它们的鸣叫很难。蛎鹬一声尖锐的哨音立即提醒了同伴,几乎所有的蛎鹬都扑过来,它们支棱着翅膀,发出短促而高亢的尖叫,完全忘掉了白尾鹞猛禽的身份,而白尾鹞寡不敌众,被一群蛎鹬追得东奔西窜,甚是狼狈。俗话说,双拳难敌众手,恶虎还怕群狼。这只白尾鹞将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恐怕还会羽毛倒竖,心有不甘吧。

蛎鹬雏鸟出壳后即会独立行走,这些活跃的小家伙不会呆在巢里,能够马上找到隐蔽处,并且,它们很快就学会保护自己,一旦感知到危险,无论是人、野狗还是喜鹊无意间闯进它们的领地,雏鸟们都会发出响亮的哨音。

3

东方白鹳的数量正在上升,拍到它的摄影师越来越多。它身形挺拔,身高超过一米。由于身材高大,它们起飞时需要助跑一段,边跑边扇动翅膀,飞行时,翼展超过三米,黑色的翅尖完全打开,与全身白色的羽毛形成鲜明的对比,翩翩美妙,动人心魄。十月,在鸭绿江口湿地核心区,我看到了上百只东方白鹳,它们应该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或我国东北的繁殖地,停留在此地,“乐不思蜀”,还没有向越冬地长江流域迁徙。

十二月中旬,在黄海北岸228国道,我们又惊喜地发现十几只东方白鹳。与鸟界众多歌唱家不同,东方白鹳不仅不会唱歌,还不会鸣叫,它们是真正的哑鸟。因天生没有能发声的鸣管,它们大多时候宁静沉默。

在鸟界,有很多鸟儿堪称顶级的“口技大师”,它们拥有复杂发达的鸣管,能唱出婉转动听的曲调,是名副其实的“歌唱家”。八哥、鹦鹉、鹩哥等甚至可以学会哼唱一首完整的曲子,不仅如此,有一些鹦鹉和八哥还能模仿人类的语言,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这样的优势,反倒让它们成了笼养鸟的首选,失去了自由。

不会歌唱,让海鸟免于鸟笼之灾。

不过,对其他不会唱歌的鸟类而言,可能有另一种危机。在澳大利亚南部,有一种王吸蜜鸟,近年来数量急剧下降,面临灭绝。原因竟然是一些幼鸟找不到年长的同类来教它们“唱歌”,幼鸟只好模仿其他各类鸟的叫声,丢失了自己的本土语言,这些鸟无法学会求爱以及其他进化需要的鸣叫声。它们试图通过模仿其他鸟类的叫声来弥补,但由于雌鸟并不容易被陌生的旋律打动,求爱注定失败。

幼年的东方白鹳在索食时会发出微弱的“叽叽”声,到成年反而就不会叫了。小时候,我爸常指着在天空翩飞的东方白鹳,对我说,这是一种神鸟,你看啊,它飞得那么高,我们都看不清楚它,可是,如果现在地上有一粒黄豆,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更神奇的是,如果有一只东方白鹳在某处找到了一条小鱼,你就等着看吧,十几分钟后,它的伙伴们,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都飞来了。可明明它们是哑的啊,靠什么传递消息的呢?

老子言,大音希声。《易经》也有类似的句子,“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有智慧的人,很少高谈阔论,而肤浅愚笨之人,往往喋喋不休,喜欢卖弄。鸟界大概也是这样,真正厉害的鸟应该不会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而是如同东方白鹳,懂得韬光养晦,隐而不露。它们从不会出现在喧闹的海滩,它们远离人群,自得其乐。知进退,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东方白鹳虽不会鸣叫,但它有一种独门绝技。一旦猛禽、猛兽或人靠近,它意识到危险,会变得异常胆怯和机警,上下嘴壳会急速地互相敲打,坚硬的鸟喙碰撞,发出低沉而清硬的“哒哒哒”声,有时持续,像快速的打板声;有时短暂,像摇动骰子的脆响。它的脖子会伴随着敲击声,使劲向上伸直,头用力向后仰,再伸向下,左右摆动,翅膀半张开,尾巴向上竖起,不停地走动。胆小的入侵者听到响亮的“嘴炮”声,有时就会被吓跑。如果这一系列恐吓动作仍不能阻止对方靠近,东方白鹳就会展开双翅,飞离危险区。它不像蛎鹬和白额燕鸥那样好战,也不像游隼和白尾海雕那样勇猛。在大型海鸟中,它是优雅的绅士,斯文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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