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儿

作者: 魏润身

1

要不是为去十里河花鸟市场看鱼缸,老迟还真不愿跟着老秦、老吴又逛潘家园。他受不了潘家园的人声鼎沸。老吴好的是杂项,老秦玩的是字画,杂项露天,字画在大棚里,一个风吹日晒,一个憋屈逼仄,老迟都跟着他们转,谁叫是发小呢。不过更主要的是人家二位都有车,上哪儿都心甘情愿带着他,这份情意辜负不得。

今儿他们先转遍了那些镇尺、佛像、玉器、砚台、印章、山子的地摊,又去了大棚里的画廊。老秦观看书画时,老吴跟着指指点点,老迟左顾右盼。转到第三通道的一个摊位,老秦瞄了瞄高处挂的一轴山水画,那是一幅落款为“大聋”的秋山碧水。老秦上下打量着,开口问卖者:“这是谁的画?”卖画的说:“是吴昌硕的啊,‘大聋’就是吴昌硕的号,这不有‘大聋’的印章吗?吴昌硕还用过老苍、老缶、石尊的别号呢。”老秦笑道:“没错,只是这画上标着甲寅,那自然是画在1914年,可‘大聋’这别号是吴先生从1918年才开始用的。”

卖画的遇到了行家。老秦一个眼神,老吴老迟扭脸就走。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在一处十字廊口,老秦对他俩说:“我都不跟他废话,不单年号和印章不符,拿近一瞧那群山有纹,众树有枝,拙劣,一看就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赝品!”

老吴伸出大拇指。

老迟也点头。

老秦说:“《画论》上讲得清清楚楚,远山无纹,远水无波;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连一般人都该明白的道理,可这卖画的都分不出大小远近来。”

老吴说:“还真是,怪不得那画一点儿景深都没有,让人看着哪像画儿,反倒像张地图。”

老秦说:“你这比方打得好,披图而寻其为丘壑则钝,见丘壑而忘其为图画则神。这就是绘画与绘图的区别。”

老吴说:“我在书画上是利巴头,你一针见血。”

接着往前溜,刚刚拐进第四道画廊,本来无精打采的老迟突然眼前一亮,大喊:“看!”

老秦老吴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低头,原来老迟指的是地下插满画轴的两个玻璃缸。“连看画的时候,老迟的心思都在玻璃上,走火入魔了不是?”老吴扑哧一笑,“那不是鱼缸,那是玻璃卷缸。”老秦马上接话说:“卷缸有玻璃做的吗?那是酱缸,做酱的!”

老迟说:“甭管是卷缸还是酱缸,我要的就是玻璃缸!只要它够厚敦实,更重要的是透明,它是无色透明的!”

连那卖画的都有点蒙圈,在潘家园摆了二十多年摊儿,倒腾的都是字画,从来没人看过这两个玻璃缸,今天这仨人不买画,怎么争论起他这收摊都不往家扛的破缸来?

“老板你把这俩缸搬上来,我要看看它们有多厚。”老迟眼珠子都直了。

老吴先拦他:“你要它们?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挺不伦不类的。”老秦也嘟囔。

那卖画的却早把几十轴画一股脑儿地抱出,两个玻璃缸被轻轻撂到柜台上,他对老迟说:“算您遇上了,您可着潘家园踅摸,我这玻璃卷缸是独一份儿的!”

“卷缸有玻璃做的吗?这是上不了台面的民用器皿,根本谈不上文房。”老秦纠正他。

“它既不是缸,又不是罐,还不是坛,更不是盆,您这独一份真是独特到家了。”老吴嘬着牙花子说。

老秦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吴,老迟的迫切他心里门儿清,便笑着跟卖主说:“那您这独一份儿要卖得多少钱?”

“一个半万,一对九千。”看着老迟的脸色泛出微红,还像孩子似的想尥蹦儿。

现在就是民国的一对卷缸也到不了这个价,更何况二百一个新瓷的遍地都是,这俩玻璃缸竟九千,这小子骗钱骗疯了。老秦心里明白,卖主发现老迟鬼迷心窍了,所以薅住老迟要宰他。

发小归发小,作为“藏友”———老迟纯粹就是娶媳妇打幡儿。退休十来年,他玩的不是玉石、宝石、奇石、水晶石,而是铺地的鹅卵石。老迟曾说,好看的鹅卵石,泡在水里比任何石头都好看,晶莹剔透,五色斑斓,没有什么比它再好看的了。只不过,老迟的玩法最简单又最麻烦,谁都爱莫能助,从四处拣来的石头必须得用水洗拿水泡,容器还得是玻璃的。他买过各种各样的鱼缸,损坏过数不尽的容器。高桩鱼缸矮桩鱼缸他买过无数,可是换不了几次水就撑破了,因为石头的比重大密度高,玻璃鱼缸最大厚度五毫米,承受的耐力小,泡石头的水不能超过鱼缸的三分之二,只要超过这高度,一般的鱼缸都要炸。老迟为就是想觅到能玩石头看石头的结实鱼缸。有人跟他说,索性买小点儿的鱼缸,别泡那么满当的石头。他不干,要的就是大号鱼缸一览无余,痛痛快快地把玩。如果没有这样的鱼缸,那么多的石头不就全白糟践了吗?

确实,北京的花鸟鱼虫市场老秦老吴都开车带他跑遍了,高规格的鱼缸多少钱的都有,玻璃钢的鱼缸都生产了,可它的底和四面是粘的,又大又厚的鱼缸从来就没有整体压模的。刚才去十里河就又扫了兴,五万的亚马逊鱼缸都销售了,依然不是整体的。卖主说:“这亚马逊是三千倍黏度的万能胶粘的,跟整体的一个样,厚度一厘米,别说泡石头,就是泡十吨金子都撑不裂它。”没想到老迟动了心说:“这玩意儿看着还可以,我看它使得住,这东西要真不炸,真想泡上一缸看着什么感觉啊。”

老吴说:“两米长一米宽的水晶棺材,你放哪儿?放满石头蓄上水,底下那木头柜子还撑得住吗?另外,一天到晚你换水淘水溅得满世界湿乎乎的,屋里还不发霉?三千倍的黏合度你还当真?金属还折还断还裂呢,更别说它是粘的了!”

老秦也拉到一边跟他说:“石头加水的张力有多大?你信那小子胡说?”

他们也不顾卖主高兴不高兴,轮番轰炸,老迟只得一脸无奈跟着他俩又来到邻近的潘家园。

眼下,不管老吴老秦说什么,老迟从兜里掏出一把卷尺,口沿整整五厘米,有那亚马逊的五倍厚。他当然不忘量缸底,戴上花镜隔着缸壁一量,嘿,缸底足有八公分!老迟上手啪啪一拍:“我要啦,我找了它们一辈子!”

“迟哥,你有点儿痴,你拣石头才几年,怎么会找了它们一辈子?”老秦这话一半说老迟,一半是说给卖画的。这东西底下小上头大,是撇口的,比圆的方的容积都小,莫说谈不上缸、坛、盆、罐,说它是个升、斗还凑合,不伦不类的。”

“是呀,你仔细看看这玻璃,还有麻麻的小黑点儿,看着就不透亮。”老吴又用手细摸细捋内壁,“里面不光,还有小坑,另外这玻璃玩意儿怎么着也容易坏。”

卖画的一听拉下脸:“不光溜有小坑?你摸摸哪件瓷器里面是全光的?”他瞪着老吴说,“你还说它容易坏,这玩意儿就是不怕磕不怕碰!”说着,他拿起榆木画轴往玻璃缸上使劲敲,“我这玻璃卷缸是万年牢。”

吓得老迟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来:“别介别介别介……”

没想到卖画的一?一拎,砰的一声把那玻璃缸抡到地上,哐哐两脚:“一个五十多斤重,踢它踹它都碎不了!”

“我要了,我要啦!”老迟再也控制不住,他蹲身吃力地把那只玻璃缸抱上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

老秦一看这架势,走进柜台拍拍卖画的肩膀说:“兄弟,我们这老哥既然认准了你这玻璃缸搁石头,那咱们就都松松口。”

“怎么松?少了九千我绝不卖。”

老秦向老吴递个眼色,看了看表,拉着老迟说:“迟哥,既然您喜欢,那我们今天就买定了,只是都12点了,我们先上外头吃个饭,有了力气才扛得动这么沉的东西啊。”老吴立刻呼应,架起老迟就要走。卖画的立马改口说:“慢着慢着慢走别走啊,下午我就收摊了,这么办,六千,我今天砸锅卖铁啦!”

没想到老吴回头扬手出一个指头来:“就这个数儿,今天我给我哥哥做主了。要么拉走,要么您就留着搁画!”

“什么?两个一千?”

老秦眉毛一挑说:“依我一千都不要,一个二百就便宜你!”

只见那卖画的一掌拍在缸沿上,一指老吴说:“我听这位哥哥的,一对一千,扛走!”

没想到老吴两条胳膊一搭:“谁扛走?我们都多大岁数啦,听我的,你找人,给我们拎到停车场,在后备厢放好!”

2

七十的老迟那叫乐,十年寻不到的东西一千块到手,他半屋子的鹅卵石终于有了好归宿。十年前刚退休,他偶然拣了块鹅卵石回家一洗,头一次发现还真鲜亮真好看,从此这癖好就一发不可收。反正湖边、河道、公园随处都有鹅卵石,只要看着好的他就拣,开心,舒服,熨帖,过瘾。不过人的审美也在随着对象的丰富而涨行市。石头越多就越想要大容器,那样看着才过瘾。老秦老吴跟他说:“你只能换陶瓷的,直径一米的景德镇大缸还不到一千,泡它一大缸你敞开了看。”他不要,他要靠在沙发上看,仰在躺椅上瞧。鱼缸换了无数,水漫金山不说,手划了脚扎了的糟心埋汰三天两头有,光破伤风的针俩发小就陪他打了四五次。可是拗不过喜欢,老迟就是要拣石头泡石头看石头。

相继退休的老吴老秦才是真正的藏友。一个倒杂项,一个寻字画,他俩越来越上道。但他们为什么跟老迟好?其一都是老三届,其二还得溯本求源到半个世纪前老迟他爸爸身上。

这仨发小都住在前门外杨梅竹斜街的蕴和殿,解放后那是一个住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大杂院。最前院的三间正房就是老迟家,解放前开过鼎元珠宝店。解放后古玩玉器的玩意儿越来越不时兴,鼎元的买卖就黄了。老迟他爸爸由卖古玩的变成取灯胡同副食店的售货员。可是老迟家里的家具摆设还是好看又好玩。

那会儿,小秦小吴总上小迟家找他玩,小迟比他俩大个三四岁。小秦小吴来小迟家就是看新鲜。有一回,小迟拿出一个小秤来让他们看,秤杆是象牙的比筷子还细,秤盘秤砣都是铜的很小巧。小秦说怎么还有这么小的秤?小迟说这哪里是秤是戥子,什么叫戥子?戥子是称珍珠宝石的,要把个窝头搁上去,那小小的秤砣就打不住它了。那天仨人都笑得咯咯的。

小时候一过年,小吴小秦更爱上老迟家里转悠去。春节小迟他爸还爱挂画,不是挂上几条梅兰竹菊,就是几幅《红楼梦》里的人物。不挂画的时候他家就是一幅中堂一对条幅,至于上边写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随着日子的流转,他们一个上东北,一个去陕西,一个赴云南,这仨发小一别就是十来年。这期间他们也都回来过,见过一两回面也没说上过几句话。匆匆忙忙的岁月,晕头转向的人生,后来仨人都回了北京。一个老师,一个调度,一个电工。结婚生子养家糊口,风风雨雨,一眨眼仨人由发小变成三老。改革开放又一晃儿,平房改造,他们改到杨梅竹斜街。他们三位的孩子都住了高楼,有了自己的生活,而这老哥儿仨又梦幻般聚在蕴和殿。

老迟没拣石头的时候,老秦老吴就多次撺掇过他,说各地电视台都在播什么寻宝、鉴宝、淘宝、一锤定音什么的,全国都兴起收藏热,不光男人现在连女人都有兴趣收藏,你这世家出身的怎么无动于衷呢?老秦说:“就冲你们老爷子,你也得慎终追远呐。收藏也是潮流,咱们得跟上潮流哇!”

老迟说:“不是我不玩,我真不懂。咱们杨梅竹斜街往西走五分钟就是琉璃厂,当年我能躲琉璃厂多远就躲琉璃厂多远,我父亲三天两头不是让我兜着块盘子就是抱着一个瓷碗上那儿去卖。你们知道同治青花的盘子多少钱一个吗?三块五!镶螺钿紫檀的任伯年扇面多少钱一把?两块八!我爸爸一月工资四十二,我是老小,卖古董最丢人,拿去卖的都是我,零零碎碎林林总总无数次。

老秦老吴知道他寒透了心,说:“迟哥,那你教教俩兄弟成不成?”老迟说:“当年我们家有归有,卖归卖,我父亲也跟我讲过什么是青花什么是豆青,什么是粉彩什么是斗彩,还有宋瓷五大名窑的钧汝官哥定。这些玩意儿要跟不懂的瞎白话,我能给他们蒙得一愣一愣的,全都得五体投地。但是要真讲究鉴定,辨识,那我绝对不行。毕竟那会儿我是个孩子,不会就是不会,不懂就是不懂。我父亲十六上来北京,在万益诚当了二十年学徒,才到了由一位把兄弟出资开的鼎元珠宝店。没有真功夫真本事不可能有火眼金睛,常人谁敢碰这行?”

老迟这话,他俩都信。可老迟一门心思拣起了鹅卵石,让他俩不明白了,那圆圆乎乎一文不值的鹅卵石有什么好看的?即使不玩宝石玉石,倒也有专攻石头的,人家玩的是奇石是山子,至少能看出不同的形态,构成不同的景观,做出别有寓意的摆件———名目,玩也得玩出个名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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