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天涯
作者: 迟迟行驶中的巴士慢吞吞的,比垂头的老牛快不了多少。郝京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趁着停车上人的工夫,起身转移到坐在车尾的妻子尹软云身旁。刚刚,从他后排的一位老妪身上传来阵阵下体的腥味,这让他的鼻腔和整个胸腔受不了。至少尹软云没有异味。
这老妪是程海林的夫人,程海林坐在同自己夫人隔了一条过道的另一边。他们这一车人要去一个叫北角村的地方,那里有盛开的梨花。尹软云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连带着喜欢由此派生出的各种节庆,比如梨花节、杏花节、油菜花节。这对于身为电视台主持人的郝京来说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促使他去的是另一个原因,就是拍抖音。他也是抖音博主。
尹软云心里想着那满园热闹的梨花发呆。郝京脑子里对于即将要看到的景象是从来不去预想的,专注于从前排刚上车的那位传递过来的零食袋,边咀嚼着苏打饼干边递给尹软云一块。他那大瓢似的上唇翻起,内侧沾满乳白色的碎屑。尹软云不动声色朝着郝京的侧脸看了一眼,眼神里透出一丝嫌恶。她本不打算接的。
尹软云是那种模糊脸,乍一看觉得她无论是身材还是五官都比较和谐,仔细看下去,却又觉得没有哪部分有突出的吸引人之处,就像是人站在落地镜前,那镜子却蒙了一层白灰,雾蒙蒙看不清。
若有人要在一大堆女人的照片里面选出一张,到她那里手一抖就滑过去了,不会停留片刻。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混沌的,像闷缸里滚落了一只皮球,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声音听起来却至少老了十岁。因此她说的话郝京向来是不听的。不听就算了,他还会直白地回击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含糊中夹杂着责备,惹恼了郝京。比如今早起来准备出门,尹软云把黑白两件外套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拿不定主意。她问郝京,哎,你说穿哪件好?
郝京瞥了一眼说,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这腰哪还有点腰的样子,简直比阳台上栽五瓣梅的陶桶还大一圈。
再比如,这时候尹软云看到郝京过来,在自己身旁坐下,她动了动身子,朝车窗户那边挪了挪,又把脸转向窗外。也看不出究竟挪了多少,更看不出她究竟在看什么。郝京知道尹软云还在为早晨的事情生闷气,于是在零食袋中翻拣片刻,又找出一只橘子递过去。
尹软云听到郝京的声响,闻到橘子的味道,知道他想示好,可自己又不能这样白听了清早那些伤人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嘟囔道,你现在不嫌我胖了?不怕我的腰更大一圈?
郝京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分,不吃算了,拉倒。一把夺回橘子,自己一掰两半,取出一瓣扔进嘴里。
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的。尹软云羞红了脸。尽管众人都只是默默地听,没有人转过头去看。
是你自己不要,你究竟要干什么?给你台阶下你不下,世上还有你这么笨的人吗?他的话里总是带着不屑和鄙视,仿佛是要通过说话来区分人品德的好坏和智商高低,是要给万物来下结论或是划界限的。
听到这里,程海林转过头来哈哈笑,风趣地说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俩人都多大了还打情骂俏。
程海林夫人也转过头来说,该吃就吃,胖就胖了,我们偏要胖给他们看。她话里一半是劝解,另一半像是发泄怨气似的,专门说给尹软云听,眼睛也不看郝京。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这场争吵算是草草收场,但尹软云的泪却止不住滚落下来,再一次把脸转向窗外,同时身子又朝车窗挪了挪,几乎紧贴着车的侧板了。说她坐在那里,不如说是躲在那里。
尹软云知道郝京是从心底里看不上自己的,要不是十年前自己中了郝京的毒,拍了一次照片便被郝京拿下,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两边都过不下去了,便离了婚又重新结了婚,自己也许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慢慢地养成了郝京对待自己的恶劣态度。自己的前夫再不好,比起郝京来还是要好一点。
她低头看自己,明明没生养过孩子,肚子却在三十五岁的时候鼓出来。明明没经历过什么风吹日晒,脸颊两侧却在四十岁的时候生出许多斑点。明明没有频频皱眉,眼角却在四十五岁的时候长出皱纹,连眉头间似乎也凹得很深。
下车的时候,郝京一手拎了刚才的零食袋,一手举着自拍杆,边走边直播。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为了营造夫妻恩爱的荧幕形象,就叫尹软云来自己身边,挽住自己的一只胳膊。那直播用的手机镜头,一会儿转向自己和妻子,一会转向对面的景致。尹软云这时候便又体会到当初他第一次给她拍照片时的感觉,后来逐渐颇为甜蜜地做着挽手臂的动作。
郝京瘦高、俊朗,浑身上下收拾得齐齐整整,年近五十了头发还很茂密蓬松,除了说话时语速一快就有唾沫星子飞出来,透出一点点油腻,其余没什么招人烦的地方,甚至大多数男人女人看了都会喜欢。他年轻时凭着出众的外表吸引了不少女孩子,又是跑外景的记者,会拍照片,尤其在人像摄影方面下了一番功夫。拍出来的第一张就令人惊艳,随后就有源源不断的女孩子和结了婚的女人主动来找他。找的人多了,就不免会有几个同他堕入情网,尹软云是算其中之一。
回去的路上,尹软云接了一个电话,说有个学生刚好有间空房子,想请她去教古琴,只是有点远,要住在那里。她问郝京,是派她的那几个徒弟去,还是自己亲自去?郝京说当然要亲自去,钱都让徒弟们挣了,她还挣什么?郝京是要大大方方地说挣钱的事情的,因为年轻的时候经常给人主持了节目拿不到劳务费,吃了很多亏,所以慢慢变精明了,看物质比什么都重要。再加上他心底里也巴不得尹软云赶紧出去,那样就能腾出地方来供自己消遣快活。
有人请尹软云去教古琴的事倒是真的,只不过尹软云也想出去住几天透透气,同郝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过够了。尹软云不是专业弹古琴的,只是跟郝京的事闹开后,单位里待不下去,本就是个临时工作,索性辞了待在家里,时间久了,与郝京的风生水起相比显得无所事事。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基础,越发生了许多怨气,于是就找了一个古琴师傅学了半年。那时候弹古琴的人还少,她出席各种音乐会的机会逐渐多了以后,被人记住,有人要拜师学艺,就当了古琴老师,专门收一些闲散的家庭主妇打发时间。时间一长,她的身边自然聚集了一些寂寞沙洲冷的男男女女。
她教琴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新小区,周边的公园、超市、学校、医院都已经建起来,只是小区里住户很少,小区的正门、围墙、绿地还没建好。一开始只有女学生,说是学生,其实就是中老年妇女。后来有了男学生。
其中有个叫申国华的,说是为了方便请教,加了微信,聊了几天。突然有一天说要请尹软云吃饭,正好那天尹软云同郝京在电话里争执了几句,不知怎么就答应了他。快夏天了,气温并不高,外面仍阴沉着,像要下雨。下午的时候正好没有学琴的人,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开灯,琴台在阳台,散进来清幽幽的光,四周的墙壁,工艺架,工艺架上的茶杯,茶几,茶几上的金琥都隐没在暗处,悄无声息。尹软云突然想同谁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行。这时候申国华刚好发来消息,他问她,喜欢去哪里吃饭,喜欢吃什么?
尹软云说,什么都行。
申国华接着问,可以喝点酒吗?
尹软云答道,可以喝点,但是第一次吃饭就喝酒会不会很尴尬?
申国华说,你觉得尴尬说明你心态还很年轻,青春正当时。
“青春”这两个字一下子蹦进尹软云眼睛里,她看着申国华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团烈火中蹦出一个飞跃向上的青年男子的形体。尹软云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不觉得脸皮有些发烫。她不知道说什么,就回复了一个龇牙齿笑的表情。
回复完了又觉得傻乎乎的,便又撤回去。
申国华看见一个撤回的提示,问她,撤回了什么?
尹软云老老实实地说,是一个傻笑的表情,怕你觉得我太过幼稚。
申国华紧接着说,不幼稚,心态也不会这么好,幼稚是优点,人心单纯了才会显得年轻。就像老师你,看起来像90后呢。说完了发来一朵玫瑰。小玫瑰在尹软云的手机屏幕上慢慢展开重叠的花瓣,展开又合住,合住复又展开,像生生息息似的。
尹软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于是就又多回复了三个傻笑的表情。
申国华又发来三朵玫瑰,争相绽放在尹软云的手机屏幕上。申国华说,没事的,不要担心,同我一起喝酒你放一百个心,其他任何事交给我,你都可以放心。
尹软云说道,我不是不放心,我放心得很呢。只是我酒量不行,大概喝一杯就醉了。
申国华接着说,那咱们就只喝一杯好了。
这句话又说到了尹软云心里,她随即发了个脸红害羞的表情。
申国华看到便问,害羞什么?担心我对你图谋不轨?屏幕上除了这行字,还有一个两眼放光垂涎欲滴的色眯眯的表情。
这句话和这个表情倒是有点冒失了,尹软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于是什么也没回复,只抿着嘴看着这个表情痴笑。
过了一会儿,申国华问,在想什么?怎么不回话?
尹软云点击键盘,在输入栏中写道,我在想你。又觉得太过于唐突,便按了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申国华的欲望正待燃起,见尹软云没有回音,像正要展开的歌喉突然被人扼住了脖颈。
在等待见面的时间里,尹软云慢吞吞地洗了澡,用了浴盐,身上光光的。又仔细涂了眼影,描了眉毛,搽了口红。那口红颜色是她特别选的一种发深的红,像凝结着熟透的樱桃的汁水,娇艳欲滴。她把自己剥光了洗净了,像呈上一份盛宴,等待他享用。
她还不由自主设想了许多场面:他一定会来接她,一定不会让她喝多,一定会安全把她送回家,一定会延续下午聊天的耐心和细致。可是直到天黑下来,他都没有说去哪里吃饭,来不来接她。
尹软云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要到哪里吃饭呢?
申国华回复,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不理我了呢。说完了便给她发一个位置,叫她自己过去。尹软云想想也就算了,也许他那边很忙。她去了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他才姗姗而来,随便在手机上用拼团价点了个套餐。饭没吃几口,酒却喝了好几盅,尹软云慢慢有些醉了。一直垂着头不敢正视申国华的眼睛,她怕自己一抬头看他,就想起下午那个表情,会打消对申国华的好印象,便拿了一张纸巾叠小人儿,叠好了再拆开,拆开了再叠好。她自顾自玩耍的可爱模样把申国华看呆了,他大着胆子把手从对面伸来,覆在尹软云手背上。尹软云“哎呦”了一声,一激灵甩开他的手,但刚一甩开就后悔了。她并不是存心的,若是她事先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这一步要做什么,有了心理准备,就不会甩开了。
此刻尹软云完全醒了,没有一点醉意。申国华索性站起来,迈步过来一把将尹软云从座位上拉起,就在他想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尹软云想起自己的口红,她担心如果两个人抱在一起,口红会蹭到他衣领上或是脸颊上,当初她同郝京的事情就是因为他那时候的妻子发现了衬衣领子上的口红印迹。于是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思谋找个什么理由能很自然地擦掉嘴唇上的口红。
申国华看尹软云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索性退回座位上了。后来的饭,双方都吃得有点心不在焉,申国华不断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输入文字,又放下。尹软云则在那里为刚才的两次拒绝懊恼,想怎样才能缓解尴尬,继续找回刚才的感觉。后来申国华接了个电话,听筒那边是个娇柔的女人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尹软云只记住了酒店的名字,梨花山庄。放下电话,申国华解释说来了一个朋友住在梨花山庄,一会儿要过去看望。
尹软云一下子悟了,这是同她吃着饭,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还是件关于女人的事。看来他是把她当那个备胎了。
回来后申国华没有再联系过尹软云,尹软云一看见他的头像或是无意中知晓了他的行踪,就想起他同她有那么一种没来得及说清楚的承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但每当她想起那句“其他任何事交给我,你都可以放心”时,就同时记起那晚欲抱将抱的肩膀,欲吻未吻的唇。她想,若是自己主动向他走近一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可偏偏自己把这一切搞砸了。
当后来她有了好多个新欢,她问他们,男人会不会担心女人的口红蹭到他们脸上或是衣服上?他们都说,他们巴不得被口红蹭上。
尹软云住的这个小区连着旁边的小区,再往东走就是学校,一到放学的时候,楼下内道上、广场上、公园里、超市里,到处是一个或者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雨刚过,从屋子里往外望,天空似乎远了很多,一切仿佛用了淡蓝色的滤镜。尹软云常常站在落地窗后面,一动不动,如果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看见了,也会以为那里放了一座人形雕塑,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朝向门外进来的那个人的一面,是那种望不到底的暗灰色。来人或许会希望她的背影朝左侧一侧,或是右也行,那样镀在她身上的暗哑的光也不至于太令人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