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山对峙相辉映
作者: 王西兰我们知道,小说是要写人的,是要写人物性格的。把性格写出来了,人物就写活了。特别是长篇小说,要写很多人物。如果写不出人物各自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人物成了演绎事件的木偶,成了表达作家意图的传声筒,那就没有什么看头了。而许多优秀作家的笔下,都会有描写十分成功的人物形象,比如《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比如《水浒传》里的林冲和鲁智深,比如《三国演义》里的关羽、曹操和诸葛亮。这些人物一个个让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总是过目不忘,决不会混淆。
更不要说《红楼梦》了。
写人物,写人物性格,当然要有很多艺术描写手法。《红楼梦》里写人物,就是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将人物描画得活灵活现。诸如“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脂砚斋甲戌本第一回眉批)等等,虽然许多旧小说中也经常见到这样的评语,但《红楼梦》才是真正将这些艺术手法做到了运用自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达到了人物塑造非常完美的艺术效果。
就说“两山对峙”。
两座山峰,两两对应,互相守望———青松翠柏,飞泉流瀑,在互相映衬着;晨曦夕照,云蒸霞蔚,在交相辉映着;这样,才显得异彩纷呈,风景秀丽。这本来是美术中的绘画技法,用在文学描写中,实际上就是对比手法,是对比的写作方式:通过互相衬托,将两个既相同又不同的人物性格,格外鲜明地描画出来。《红楼梦》里,这样互相映衬的人物描写是太多了,举不胜举:同样是贾府的亲戚女子,宝钗和黛玉;同样是宝玉房中的上等丫鬟,袭人与晴雯;同样是主子的贴心丫头,平儿与鸳鸯;同样是贾府举足轻重的孙媳奶奶,凤姐与尤氏……她们的身份、地位、年龄、经历是那样相似,但在作者笔下,她们的性格、做派、言语、心地,又是那样不同。这样的艺术效果,当然是作家有意地使用对比的表现方法,通过这种两两对应的艺术描写完成的。
贾府的老一代,兄弟两人都是国家元勋。兄长是宁国公,弟弟是荣国公。那一条街上,并排坐落着两座国公府,东边是宁国府,西边是荣国府。到《红楼梦》记述的年代,宁国府中贾敬出家修道,由儿子贾珍掌家,贾珍媳妇,人称宁府或东府大奶奶,是尤氏,是主持宁府内务的。荣国府的贾赦和贾政,基本都不管家,由贾政夫人王夫人掌家,实际执行者是大房儿子贾琏媳妇,王熙凤;因为有贾政的大儿子贾珠遗孀大奶奶李纨,王熙凤就被称作二奶奶,是主持荣府内务的。虽然尤氏是填房,娘家家世也平常,但却是东府的大奶奶,是族长家的,也就说不上有什么太大差距。这么说,尤氏和凤姐这妯娌两个,半斤八两,身份地位都是一样的。
但是,她们的行事做派,则完全不同。她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形象。她们在读者心目中,是太不一样了。
王熙凤的性格,泼辣尖酸,连老太太都说:“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第三回)虽然是戏谑的说法,但也是对凤姐性格的真实评判。长期跟随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当然能够经常见到凤姐处人处事的做派,对凤姐的了解比别人清楚得多。他给尤二姐介绍凤姐,是这样的说法:
“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傍边拨火儿。……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奶奶(指尤二姐)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尤氏和凤姐相比,性格就大大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尤氏是一个温良贤惠,处事忍让的人,低调谦和,言语不多,从来也不会像凤姐那样称口舌之快。对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平和的态度,没见过发什么脾气。甚至对家里的奴仆,也没有什么处罚立威的举动。下人们对她也不太惧怕。就像凤姐大闹宁国府时说她:
“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凤姐和人相处,包括自己的丈夫贾琏,也是勾心斗角,一味逞强。他们两口子都是在荣国府里管理家务的,贾琏主外,凤姐主内,但一有能得便宜、能卖好的事,凤姐必定是要明抢暗夺的。她有手段,有心计,又会耍泼,贾琏往往是占了下风。连下人们都知道,琏二爷答应了,二奶奶没有答应的,事情就办不成;琏二爷不同意,但二奶奶答应了,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贾府为迎接贵妃省亲,要修建大观园,假山啦,人工湖啦,花园绿地,厅堂馆舍,有许多工程项目。贾家的远门本家子弟贾芸,家里日子拮据,想乘此机会包个工程赚一笔银子,就去求负责工程项目的贾琏,结果贾琏不能立即答应,说要研究研究。贾芸这才弄明白,这样的事情贾琏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和凤姐商量,于是就干脆绕过贾琏,买了礼物直接找凤姐去了。贾芸是最会说奉承话的,一番巴结恭维的话,说得凤姐非常高兴,当场就决定把全园子里栽花植树的绿化项目包给他,而且很快就给预支了二百两银子。当然凤姐并不在意他的那点礼物,而是喜欢那个被巴结、被当面奉承恭维的感觉,是喜欢那种家务大事权柄在握,里里外外我说了算的感觉。
尤氏就大大不同了,家里的事儿,都是一味顺从丈夫贾珍的意思。贾珍的父亲贾敬长期在城外道观里修道,到了寿诞的日子,尤氏要为公爹庆寿,先要请示贾珍:“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个办法?”(第十回)这是她最通常的做法。虽然是掌家的女主人,实际上什么也不做主,也做不了主。
她们两妯娌的丈夫,都是十足的纨绔子弟,都是声色犬马、偷鸡摸狗、好色滥淫的货。凤姐对付贾琏,那叫严密监管,步步设防。贾琏领着黛玉回苏州去探父病,遇到黛玉父亲病故,要主持打理丧葬事宜,就要延宕较长时间,特派跟随的小厮(小男仆)回家来报告情况。凤姐特意交代:“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伺……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我知道了,回来打折了你的腿!”说小心伏伺是一句官面上的话,后面一句才是要紧的叮咛。她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平儿本是凤姐出嫁时娘家陪送的丫头,收了房,就是所谓屋里人,是可以和贾琏有肌肤之亲的关系的,但一年里头,两人有一次在一处,凤姐也是“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其他的丫头,更不要说了,“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的面打个烂羊头似的。”(第六十五回)那次贾琏趁着凤姐过生日全家热闹,偷偷和门房鲍二家的鬼混,被凤姐撞见,闹了个翻江倒海,霹雷闪电,到最后是婆母(邢夫人)、姑妈(王夫人)和老祖宗出面,劝解弹压了好几天才算摆平,还把那个鲍二媳妇逼得上了吊。
尤氏的丈夫贾珍,更是个荒淫无耻之徒,虽然袭了官,而且是房长,“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但“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第二回,冷子兴语)贾珍妻妾成群不用说了(不像贾琏只有一个平儿),聚赌嫖娼不用说了,还喜欢勾引近亲女眷,比如贾蔷的母亲(没有明写),比如尤氏的娘家妹妹尤二姐尤三姐(写的明白)。这些事尤氏当然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贾珍房中姬妾很多,尤氏也只有和平共处,相处竟还非常亲近,有热闹的场合,也会领着她们去玩耍: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只见他们(大观园众人)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尤氏来到荣国府,把两个小妾带上,也不让她们服侍,由她们去和园里的众姐妹玩耍。过了一会儿,贾府的一家亲戚派人来送东西,尤氏和李纨、探春一起去议事厅相见,按规矩这两个小妾要在尤氏身边站着听使唤的。尤氏也不用,让她们两个去打秋千。这正房女主子和通房丫头的关系,相处得像大姐姐小妹妹似的。
这个贾珍荒淫得出了圈,竟然和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有了苟且之事。事情让尤氏撞见了,儿媳妇羞愧难当,只好上了吊(也是上吊)。尤氏呢?没哭没闹,一句话也没说。最大的不满表现,就是贾珍大办儿媳妇丧事的时候,推说自己病了,理不了事,躺在床上不起来。
要说平日的谈吐说话,那就更不一样了。凤姐说话,诙谐有趣,生动活泼,常常让老祖宗和姑娘们笑不拢嘴。她说起笑话,连丫鬟们都会呼姐喊妹地聚拢来听,好像来了什么演出似的,而专业的说书艺人在她面前却也自愧弗如。尤氏呢,凤姐说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连嘴都没了,会说什么有意思的话呢?那年中秋之夜赏月,凤姐因病来不了,大家想让老祖宗高兴,只有尤氏出面说笑话。说着说着,发现老祖宗早就睡着了。
她们两个人的反差是太大了。凤姐和尤氏的这些语言和行动,都是在情节的发展中,在平常琐碎的生活中,自然而然地发生着,不显山露水,不特意强调,但两个人物的性格已经在这样的对比描写中非常鲜明了。
有意思的是,作家还特意安排了两个重要事件,在这两个行为背景非常相像的事件中,为凤姐和尤氏展示各自性格提供了表现平台,也提供了作家展示自己运用“两山对峙”艺术方法的表现平台。
两个什么样的事件?什么样的表现平台呢?
一个是协理宁国府,凤姐去尤氏家,主持儿媳丧事的内务事宜。
一个是攒金庆寿,尤氏去凤姐家,主持凤姐过生日的喜庆活动。
他们各自去了对方的家,去帮助主持对方不宜自己出面的事情。
他们各自的表现是怎样的呢?展现了各自怎样的性格特点和处事方式呢?
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基本上都是描写凤姐在宁国府主持办理丧事。宁府儿媳妇秦氏死了,作为公公的贾珍又是四处找棺板,又是给儿子临时买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官,为秦氏图个身份风光显贵,总之就像他自己说的,“不过尽我所有罢了!”对于儿媳妇之死这样极尽心力,恣意奢华,其表现是太不正常了,和儿媳妇的关系是太不正常了,也难怪婆婆尤氏犯了旧症,睡在床上,不能料理事务。宁国府是高官贵族,有了这样的丧事,那些贵妇诰命们都是要前来吊唁慰问的,没有个女人料理好里面的事,就会有失体面。贾珍就向荣府婶子请求,把凤姐临时借调进宁府里,主持一个多月的接待女客等等事务。经王夫人同意,凤姐来到宁府协理丧事。她一进宁府的门,立刻就摆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调配人事,分配任务,制定制度,严格奖惩,安排得井井有条;同时警告众人:“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尤氏)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如今可要依着我行。”宁国府里的各级管理人员,各执其事,各负其责:守灵上香,添油供水,值日上夜,照管门户,打扫地方,直到接待客人,摆放祭品,供应茶饭,烧纸化钱,一下子都紧张起来。宁国府里松散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家私下互相告诫,这个荣府二奶奶“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丫鬟仆人们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只怕一时疏忽,受到了处罚。
可巧第二天一早按时点名,就有一个员工迟到了。
各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禀。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宁府管家),革他一个月的钱粮!”
———第十四回:“林如海灵返苏州郡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又打又罚,不留情面,而且关键词说的清楚:“不听我的话!”杀鸡儆猴,严肃纪律,宁府人人惶恐,个个害怕。凤姐心中的得意溢于言表,一副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的样子,一副能者多劳姿态可掬的样子。荣府二奶奶,来到宁府,仍然说一不二,威重令行。
一般地说,尤氏很难有机会去荣府表现自己的才能,荣府里有凤姐,处人八面玲珑,办事周到利索,哪里有机会让尤氏去表现呢?但是,在作家笔下,要用对比的艺术描写手法,实现两山对峙的艺术效果,就会设计出这样的机会来。
这样的机会虽说姗姗来迟,但毕竟是来了。
事情发生在大约三年半之后。八月底的一天,凤姐的生日快要到了,凤姐儿平日管家辛苦,说话办事最中老祖宗的意,老太太一时高兴,决计要为凤姐过一下生日,而且还别出心裁,出了个新鲜招儿:不用家中的钱,也不要各自给凤姐送礼;而是要学着小家子的样儿,让大家凑份子,凑来多少钱,就尽着钱来办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