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一般绚烂

作者: 杨永康

我第一次去茨楞,即被高黎贡山众多皱褶、众多斜坡所夹带的丰沛雨水淋了个湿透。折叠伞一直随身带,雨太大,还没完全撑开就散架了。开始还我将伞柄紧紧握在手中,旋即只能任由那些透明的枝条在雨里散落开去。伞的身子本来就是属于雨的,这些我都想得通。出发前房东提醒过我,必须带上雨具,最好是某某厘米加宽加大伞面,抗风合金骨架。我没有怎么听,带了把普通的伞。这伞已随我好些年了,多次被风刮走,硬是让我给一次次捡了回来。里面有补丁,是伞的印记,也是我的印记。人是感情动物,伞与雨也是。雨中有太多的离散,怪不得雨,怪不得伞。

第一次看到房东桑丘,我即吃了一惊,个子极矮,嘴巴、眼睛极小,人极热情。每次出发他都帮我料理好他能想到的一切。比如一张手绘的地图,纸张大多时候是一张有茶渍的纸片。他喜欢喝茶。乘车点,所需时间,所需车费,容易迷路之处,都标注得密密麻麻。还拿出一大堆他穿过的衣服,穿过的鞋子,包括他穿过的雨披雨衣,让我挑选其中他最满意的一件,还再三说在茨开这一切绝对用得上。矮小,略显肥胖的身材,热心肠,我索性就叫他桑丘房东了。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微微愣了一下。有人这么叫我,我也会愣一下的。第二次这么叫他他高兴得不得了,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有人这么亲切叫他,怒语发音为热嘎,傈僳语发音为米加,他的发音应该是米加。他来自川西,熟悉这里的各种米加、热嘎。

每次出发,我都喜欢听听他的建议,这次有些例外,也不全是没有听他的,而是一开始天气真的不错,一路都是鸟鸣。在这里差不多可以听到全世界的鸟鸣,我最喜欢的是厚嘴绿鸠,全身的羽毛都是绿色的,应该叫碧玉色更准确,尾巴是蓝色的,嘴巴是白色的。这里不知名的雀类更多,有一种羽毛全是血色的红。还有一种鸟,嘴巴是红色的,形状像鹦鹉,羽毛尾巴都是碧玉色的,极像披了一件绿色的披风。还有一种紫花蜜鸟,头部脖颈部位都是碧蓝的,蓝宝石一般。翠绿间一条黑色的沥青小路由茨开通向茨楞。

茨楞是茨开旁边的一个村,距离茨开几公里路的样子。一路都是鸟鸣,全世界的鸟鸣。一路都是翠绿,全世界的翠绿。全世界难以听到的鸟鸣,全世界难以看到的翠绿。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有一种翠绿叫酢浆草,傈僳人叫阿拉擦簸,怒族人叫牙昌,独龙族人叫恰劳格莫,是一种多枝草本小叶无柄植物,满山都是。

这些都是我的桑丘房东教我的。他有一本这方面的书,装订线已经开裂,纸张已经严重破损。我到达茨开的第一天他就将书摆在我床头的显著位置,说他必须这样做,每个陌生人来他都这样做。他让我重点看看第二三九页,或一八七页。他已经在相关页内做了记号。其中一页介绍了一种叫石胆草的多年生常绿植物,高十多厘米,须根黄褐色,叶片呈锯齿状,花冠呈管状,多生与山涧溪边,可消肿止血,也可治月经不调,白带过多。还有一页介绍了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枝纤细,叶圆润,多生于田边沟边,可治疗口腔炎口腔溃疡、泌尿系统感染及被蛇咬伤。还有一种草他也做了特别叮嘱,就是酢浆草,在某某页,页码处正好被几个虫洞蚀空。

除了各种翠绿还可看到一片一片的玉米株,只是地形所限,没法连片。茨楞是个傈僳族村落,种植的主要粮食作物就是玉米,玉米相对产量高,还可酿酒。傈僳族的米酒很出名,家家都有,可除油腻,可解渴,也不容易醉人。正是四月,玉米株还很低很低。地势凸起与凹陷的地方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菜畦,也是碧绿一片,清脆的鸟鸣就来自这些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翠绿间。翠绿之外呢?翠绿外是墨绿色的山与白色的雾岚,茨楞的雾岚很好看,很清很白。雾岚下面就是青绿色的普拉河水,普拉河是怒江西侧的一条支流。怒江西侧有多个支流汇入,最南的一个是玛依哇卡,再北一些的是明里哇依玛,靠西一些的是普拉河,其源头在牙洛与利拉欠的皱褶间。一路东南而去,在双拉娃之南北拐,在吉速底再北拐,经茨楞在石门关汇入怒江,因为来自雪山深处,一路泛着青绿色的浪花。

普拉河两岸的绿色植被实在太丰厚了,我一边走一边贪婪吸吮着夹杂着各种绿色、各种鸟鸣的空气。这里的空气给人的感觉也是绿色的。应该就在这当儿,对,在这当儿,一只兔子惊慌地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应该是一只青绿色的兔子,青绿色符合我对普拉河谷所有生灵的想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青绿色的兔子,若是在草丛里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即便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也差点将它忽略。小家伙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有片刻很有深意的停顿,可惜我全然没有觉察。就在我理解了其中深意时,大雨已经开始瓢泼了。人类总是比大自然的其他生灵迟钝许多,这时候你根本来不及取出包中的伞,根本来不及打开包,甚至根本找不到身体的一侧,它明明就在我身体的一侧。好不容易找到身体的一侧,又找不到要找的。好不容易找到伞,刚一打开就被风吹了个七零八落。确实称得上是七零八落,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身处暴风雨中的人都这样慌乱的。反正什么也看不清,那就拼命向前奔呗。正奔,脚下传来一声尖叫。应该是一只狗的尖叫。傈僳语称尖叫为厄。我惊慌中踩着一只狗的脚了。雨滴可以带来许多尖叫,索性就与雨滴与尖叫一起往前奔吧。我们最后在一座干栏房前停了下来,我说的是我与狗。准确地说不是在任何干栏房前,而是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黑桃树。傈僳语称桃树为丝丝子。桃树旁边就是一户傈僳人家的干栏屋。干栏屋是滇西多个少数民族的古老屋居样式。史书里说:南平獠“人楼居,梯而上,名曰干栏。”

眼前的这座木屋显然不能算作是传统的傈僳族干栏屋与千脚落地房,不是悬空的,直接建在一个两米多高的台子上,明显是用大石头砌起来的,看起来像两层,实际上只有一层,外观很接近汉族的白墙加灰瓦。只是房子两侧有浅蓝色的木柱与木栏杆。门是木质的,浅黄色,中间有浓重的污斑,呈褐色。样式与汉族木门没什么两样。窗户是铁制窗,铁锈红的。窗户下是一大片有些年头的污迹,应该是霉斑加污斑,与白色墙面形成明显的反差。茨开地区多雨,墙上地上有这种斑再正常不过了。污斑前是一张小木桌,一个穿浅粉色上衣的女孩正赤脚坐在桌上。桌子是灰褐色的,或者是褐色与灰色的混合体。女孩看着我与狗嗤嗤地笑了。狗身上满是雨水,我的衣服也湿了个精透,手里还攥着一把已经彻底散架的伞架。我以为它们已经离我而去了,这时候才发现它们还不离不弃地握在我手中。大雨算是停歇了,还有晶莹的雨滴从伞架上一滴滴跌落下来,有一滴正好滴在狗眼睛正上方。每次狗的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眨巴一下,女孩就开心地笑一阵。

桌子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女孩,浅粉色带帽短裙上衣,白色绣花镶边,豆芽形发辫。看着衣服湿了个精透的我与眨巴着眼睛的狗,也在赤着脚嗤嗤而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淖、安妮。小一些的是安妮,大一些的是安淖。

茨开一年中有十个月都在下雨。腊月是雪水,三月是花雨,四五月是水混雨,七八月是雷雨,九十月是果掉雨,十一十二月是叶黄雨。一月二月就有雪了,这是双拉的阿定大叔亲口告诉我的。雨多,自然霉斑就多,一块好端端的墙壁,一旦有一块小霉斑,你就等着满墙都是霉斑的那一天吧。特别是新洗的棉麻织物,几天工夫,就生出了霉斑,一般的洗衣粉根本拿它没办法。桑丘房东推荐我用漂白剂,可除掉霉菌造成的污渍和臭味。不过,得先检查衣服上的标签,看看它们是否可以用漂白剂洗涤。没有啥效果,又推荐我用白醋。还是没有效果。那么就试试松节油,试试绿豆芽吧!

绿豆芽可以去霉斑么?

这个不好说,得自己去试,万一有作用呢?

注意,他说的是万一。

有一本书里说二氧化氯、次氯酸钠、氯化镁、氢氧化钠制剂,还有三聚磷酸钠、单过氧邻苯二钾酸镁等制剂也可除霉斑,我都试了试,仍没有多少效果。再说即便洗干净了,也得碰上好天气,不然三五天又生出新的霉斑来。

霉斑恼人,我的桑丘房东也恼人。我第一次被雨淋湿之后,他一直担心我感冒了。边说边安慰我即便感冒了也不用担心,他有多种治疗感冒的偏方,每一样都挺管用。说话的当儿还不忘摸摸我的额头。他已经给我量过多次体温了,每次都很失望的样子。淋了那么大的雨,怎么会不感冒呢?太不可思议了。他一个人这样自言自语着。几天后他给我道歉了,说他确实不应该对我那么不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我自己拿主意好了。我笑了笑说再去茨楞还听他的。我们都期待着再去茨楞的那一天。他好像比我还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起劲地帮我晾晒衣服床单。

初到茨开我一直苦于找不到一块可以晾晒衣服的地方。有一天我在广场边靠街道的一侧发现一溜白色的灯柱,灯柱旁有一架双杠,我高兴极了,如果找到一根合适的绳子,就可以在这里晾晒衣服了。直接晾晒在双杠上也不是不行。我用步子反复丈量过,间距正好是一节电线绳子的长度。这种绳子不容易生霉斑。我去过不少工地,有一天还真找到一节电线绳子,实际上也不是自己找到的。那天在小巷里与一位小伙子撞了个满怀。那小伙子急匆匆的好像要去办什么事,与我相撞的瞬间,一节电线绳子从小伙子的臂弯里掉落在地上。撞击瞬间我的身体迅速失去平衡向一面墙倒去,小伙子本能地伸开自己的臂弯,这样我的身体又重新恢复了平衡。就在我定定神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发现一节电线绳子落在我脚边,蓝色的,与我在怒江河谷见到的所有电线绳子都不同,且没有霉斑。那蓝色一下吸引住了我,我高兴坏了。不过在小伙子面前我仍保持了足够镇定,毕竟电线绳子是从小伙子臂弯里掉下来的,那臂弯一瞬间曾挽住我即将失去平衡的身体。

我指着脚边的蓝色对小伙子说:你的电线绳子?小伙子点点头,一副歉疚的样子。我拍拍我的身体说,瞧,什么事也没有。小伙子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就在小伙子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指着地上的电线绳子说,我想它是很好的晾晒衣服的绳子,我能不能带走它?小伙子说,当然能了,用它晾晒衣服没任何问题,比铁丝好多了,不容易形成霉斑。好不容易找到一节电线绳子,遗憾的是那些白色灯柱间没几天竖起了几面巨大的广告牌。正沮丧呢,碰上一个在广场跳锅庄舞的大叔。每天傍晚有不少人在此跳锅庄舞。锅庄也就是卓舞,本来是围着篝火舞蹈的,后来成了广场舞,每天晚饭后都有,来此的人以中老年居多。参与者围成一个圆圈,大体走一步退两步,抑或走两步退一步,有音响,无论男女老少你只管随着队伍转圈就是了。每天舞到最后,总会出现一位穿灰白镶领长衫、深色长裤、头发微卷的大叔。大叔锅庄完了,广场四周就一片暮色了。

大叔人极热情,建议我直接去他家楼顶晾晒衣服,说他那里宽敞。

大叔家的楼顶不很大,水泥沙石铺就的,横竖有几排太阳能水桶支架与暖气管子,有一些水管子通向旁边的楼群。总之,这里空间很小。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楼顶见过这么多金属的塑料的管子。好在这些悬空的水管间有几道绳子,正好可以晾晒衣服或者床单。我看了看天边的云彩,暗自庆幸了一番,总算找到晾晒它们的地方了。我指的是满盆子的衣服与床单。那天我在大叔的楼顶上一直守护到星星上来,看着衣服们床单们一点点变得干爽,我突然有了狂喊几声的冲动。那就喊几声呗。这是我在怒江河谷第一次狂喊。好在这些冲动的叫喊声最后被一群低飞蝙蝠的斜翅横切成金属摩擦产生的某种滋滋声了。

低个子大叔就是我现在的房东桑丘。

衣服无碍了,就剩下鞋子了。我的鞋子上面还是有许多霉斑。有一天半夜一种浓烈的气味熏醒了我。我把房间的所有东西都查看了一遍,也可以说细嗅了一遍。首先是床,床单没有问题,内衣也是新的,睡袋也消过毒了。房间里的桌子有三个抽屉,我刚住进来的时候也逐一进行过清理。有一支不知被什么人用过的旧牙刷,某某牌的。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封面已经字迹模糊。一小袋洗衣粉,那是房东送过来的,我一直没有打开过。还有一个已经风化得很严重的假牙,应该是被什么人戴过的。房间还有一个单人沙发,我仔细检查过坐垫,有一只风干的蟑螂,脸侧向一边,如同熟睡一般。垫子下面有一个被什么人划开的缝隙。我特意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好像全是植物的纤维,一碰就碎了的那种纤维。那么气味只能来自床下了。我的鞋子就在床下。浓烈的气味应该来自鞋子的深处。

桑丘建议我再去茨楞时穿他老婆的高腰雨鞋。我一看乐了———粉红色的。你老婆的?他扭捏了一下说,他老婆的。他老婆走了,鞋子已经放置好多年了。还有其他颜色的么?都是粉红色的,他老婆最爱粉红色。我怎么好意思穿你老婆的鞋呢?他说他也不忍心让随便一个什么人穿的,但总得有人穿对吧。有人穿总比没人穿好,他可以借此怀念怀念他老婆。我答应了。临出发又改变了主意,一个大男人穿一双粉红色高腰雨鞋太显眼了。我专门买来一双军绿胶鞋,怒江好多上年纪的人下地干活就穿这种鞋,特点是耐磨,也不怕雨水,质量要优于一般的户外鞋。至于雨具,我带了两件塑胶雨披。这次准备充分,不用担心再被雨淋个湿透了。至于路线,桑丘也为我规划好了,他建议我直接去普拉河对岸。这样可以清楚看到整个茨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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