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逆流而上
作者: 李云峰引子
黄河流域(运城段)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文艺采风活动,是从黄河进入运城市的河津市龙门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几十号人一起身着橘黄色救生衣,乘上铁甲机动游船,于森严的峭壁间,上溯到与临汾市乡宁临近的石门处,迎接住不舍昼夜急急赶路的天来之水,相伴掉头,在彩旗飘飘当中,隆重开始的。
而后的半月间,虽然都是乘坐中巴车,依次与万荣、临猗、永济、芮城、平陆及至垣曲各段的黄河谋面,再未曾坐船,但是自己的思绪,却犹如一叶记忆的扁舟,总颠簸在黄河的波涛当中,顺流而下,径直盘旋游荡在最后一站垣曲古城镇东滩村一带。虽说记忆当中古老的街市,都被小浪底库区的水世界抹去了,但仍异常明晰地浮现脑海天幕上。可能正是它们的消失,才令自己如此刻骨铭心。可能还有一个重要的心结,那里是自己认识黄河的开始之地。
或许,这就是人类回望历史的一种必然姿态与路径。那就不要为难自己了,就顺着这执拗的思绪,梳理出自己与家乡的黄河相关联的文学编年吧。
古城东滩村:济民渡旧址,初识黄河
垣曲黄河采风的落脚点,是古城国家级湿地公园。没有来过的朋友们不知道,站在这个被当地人叫作凤凰台的高台上往西南方向望过去,面对大湖一样的小浪底库区水面,怎么也不以为是面对黄河,因为无法和印象当中的滚滚泥流画上等号;更不可能知道,就在这浩淼的水面之下,淹没着一座后被称作古城的老县城,它还真是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城,还有周边相邻的东滩、寨里等若干个大小村落。
视线越过参差茂密的绿植,朝曾经的古城和东滩村所在搜寻着,却只辨认出烟波浩淼水面对岸那座安卧在群山前端的狮子山,除此之外,就是满眼沧海桑田般的陌生。虽然脑子里装着从《光绪垣曲县志》里面搜检出的相关资料———“黄河在治南一里,自平陆瓮口入垣,历县境七十余里抵济源界于禹贡,在砥柱孟津之间”,却抵不过乡愁一样失落的情愫弥漫心头。思绪,疗伤一般把自己拉入记忆中。
时光倒流到1982年10月13日,我们运城地区艺术学校美术班全体师生,由学校领导亲自陪着,坐大卡车从运城到垣曲,用了三四个小时,翻山越岭,于夜色当中抵达当时的古城镇东滩村。进村后,耳边就隐隐作响着喧腾奔涌的声音,问房东姚会计两口子,说是黄河的声响呀!
那一晚,没有见过黄河的自己很兴奋,真的是枕着涛声,难以入眠。第二天又是在河水滔滔的梦中醒来,迫不及待地和大家背起画夹,走向黄河。至今记得平生第一次面对这条神秘大河的激动心绪———
太阳爬上山头的时候,我看见了黄河。
这就是黄河?远望如练,近看似带,那由远而近、挟泥裹沙的泥黄色龙体,随着河心反卷奔涌的波涛与岸边层层追赶的排浪,合奏出滚雷一般雄壮的轰鸣协奏,滚滚东去,像极了那曲永不停歇的《黄河大合唱》:“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这扑面而来、粗犷强悍、奔涌不羁的生动,顿时赋予了由音乐、美术、文学合力塑造的中华文明根脉所宗、魂魄所系的母亲河以精神图腾般的生命张力!而黄河近在咫尺的对岸,就横卧着一头背对着东滩村的狮子山,多像拿破仑担心的已经醒过来的伟岸的东方雄狮啊!
此后的二十多天里,我们就在这样雄浑奔腾的氛围中,背着画夹,走遍东滩村的沟沟峁峁,用脚步丈量着那片充满神性的土地,用画笔描绘着仲秋时节色彩斑斓的景象。
我们沿着河岸向东走近一座只有一个石头砌成入口的古城堡———寨里村。当我们围着村中心的一个池泊,既画着世外桃源般的风景,也听着洗衣服的婆娘们用抑扬顿挫的乡音拉家常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早在1916年,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就在附近的土桥沟发现了中国第一块始新世哺乳动物化石;更不知道小浪底工程热火朝天进行着的1994-1997年间,中国的考古学家们又在这里陆续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具有高等灵长类动物特征的曙猿下颌骨、下牙床、跗骨等化石,这些化石后来被命名为“世纪曙猿”。这种曙猿生活在距今大约4000万年前的中始新世晚期,为高等灵长类始镜猴起源论提供了证据,进而表明包括人类及其近亲———猿和猴子在内的高级灵长类的起源,应确定在4500万年前左右的东亚,比北非法尤姆高级灵长类动物化石推前了1000万年,垣曲成为迄今为止最早的人类发源地。当若干年后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无端冒出一个奢望,假如当时被自己一脚踩到了那块古老生命的遗存,该有多神奇啊!
我们还摸进了当时尚未公之于众的古代商城遗址考古现场,第一次把历史课本记述的朝代年表中的商朝,兑现成眼前开挖出来的城垣遗存的沟沟坎坎。多年以后,自己在旧书摊上淘到一本《垣曲古代研究》,才得以全方位了解到这座非常古远的遗址透露出来的密集信息———或许是商汤取代夏朝前早期军事要塞,或者是商汤依亳河建立的早期都城亳都,抑或是见记于甲骨文的武丁时期小方国亘方的都城……据考古工作者通过复杂的考证检测研判,推断这座商城遗址的始建年代为商代前期的二里岗下层时期,并延续使用到二里岗上层时期,与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的年代大体相当。
又一天,等十多个船工把一艘吱呀作响的陈旧木船用纤绳沿着河岸拉出二百米后,我们才和其他乘船的乡民商贾还有鸡鸭猪崽们一起,踩着斜搭着的木板,颤巍巍跳进船舱,扶住船的边沿,看着它在掌橹的艄公和其他十多位手握长柄竹篙的船工那粗犷的吆喝中,慢慢驶入黄河———“上道快摇,扳几下,东风起了!”因为载重的原因,船靠近对面陡立的“狮背”峭壁段,河水几乎接近船帮,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激起的浪花飞溅在脸上,伸手就摸得着泥糊糊的河水,心早已经收缩得非常非常紧……大约只有十多分钟吧,速度越来越快的木船,让我想到“离弦的箭”这一比喻,但更害怕失控啊!转眼间,船就靠近南岸的简易码头,与东滩村铺满卵石的平展河岸不同,它是倚傍着陡立石崖拥起来的土台。只见船工朝码头上的人扔出缆绳,同时喊着———接住!随着“咯噔”一声,船终于缓缓靠岸了,提在嗓子眼的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这第一次乘船的印象,真是魂飞魄跳,刻骨铭心!
十多年前,当自己撰写河东历代碑刻的《石刻的历史》,接触到一件1958年从东滩村出土的宋代“垣曲县店下样”———一块大青石刻凿而成的石权,也就是石头秤锤时,才通过盐文化专家柴继光的研究解读文章,确定自己当年体验过的那个简陋渡口,居然就是知名的济民渡旧址之所在,而落脚的对岸,则是河南渑池的阳壶渡旧址!
一不小心竟然与历史如此零距离地亲近过,却因少不更事而茫然不知!等知道时,济民渡与那里的黄河,还有自己曾经住过二十多天的东滩村,还有那陪伴了二十多天喧腾不已的涛声,都化作采风那天所面对的阴云下面镜面一般迷离的湖泊,和那座隐约可见的剪影一样的狮子山,怅然若失的心绪,眼前诗情画意的湿地公园也难以抚平。
水天弥漫的库区,把视线迷茫成一种乡愁。自己的神思,于这迷茫当中,又抵达小浪底水库两级反调节配套工程设计的大坝所在。那是2014年春夏间,应文友盛邀,前去采访创作反映小浪底水库建设新貌的专题片《霞光异彩》的解说词。站立在主体大坝上,看着标高265米高程的库区水面,便遥想到古城库区的水面,也是同比高低,同此凉热啊!当时真想能乘坐一条船逆流而上,直抵当年曾经留下过青春足迹的东滩村……
面对小浪底水库大坝调水调沙震撼人心的景象,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三门峡大坝开闸排沙惊心动魄的场面,思绪再次被激活。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我们正在努力克服拦河大坝带来的沉沙问题,但是诚如习近平总书记《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的“小浪底调沙调水后续动力不足,水沙调控体系整体合力无法充分发挥”,我们在改造自然的过程当中,不但要面对大自然的考题,同时还要面对因改造自然行为本身所生发出来的新考题,我们都能正确应对吗?
此时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河南李家村溪流边上看到的一幕:一个大点的男孩在小溪水的逼仄处用石头垒起一堵“石坝”,然后让上游的几个小伙伴赤脚踩踏着齐膝深的水流,让惊扰的小鱼们惊慌失措地奔逃到“石坝”跟前,任由男孩子双手掬起来,这多像原始先民的谋生智慧。而今,这一座座竖立在黄河河道间的混凝土钢铁结构的宏大坝体,不就是原始先民智慧的升级版么?只是“石坝”一推,小河自然依旧,而我们唯求永固的宏大水坝,与我们追求天人合一的生态文明建设理念之间,又有多大的间隔需要专家们以新的对策去填平呢?
祁家河“引泗济运”工程采访旧忆
因为祁家河修路,采风团错过了与夏县段黄河谋面的机会。
夏县是我唯一没有与黄河谋过面的县,本市不少人都不知道夏县还有黄河经过,这也不奇怪,因为夏县与黄河发生关系,始于1956年,当毗邻的平陆县三区七泉乡、窑泉乡等55个自然村被划归夏县后,它才得以直面黄河。据1991年-2007年版的《夏县志》记载,流经该县的黄河段总长12.7公里,也成为八个县市里面最短的一段。作为已经成为小浪底库区组成部分的这段河流,新修订的《夏县志》是这样描述的:“山峰奇险秀丽,两岸高山翠绿,有‘北方三峡’之美称。”其实,夏县自古以来就通过平陆和垣曲,为黄河源源不断地输送五条大的河沟支水,也就是说,亘古汤汤的黄河,也有夏县山水的一份贡献。
说及这些河流,唤醒曾经在祁家河的山麓间,远眺泗交河水哗啦啦流向黄河的旧忆。1991年8月23日,“引泗济运”工程指挥部邀请运城地区文联和运城地区报社、运城地区通讯组的部分作家和记者一行,前往夏县引水源头段实地采访。
大家在引泗济运指挥部办公室主任陈经华陪同下,经过正在建造的白沙河堤坝工地,于瑶台之侧驶入山区,在碎石子铺出来的简易公路上一气颠簸了三十多里路。晕车的我早已翻肠倒肚,脸色煞白。好在进入山区后,山风习习,与山外燠热的三伏天形成鲜明对比,好似初秋时节般惬意,减轻了许多痛苦与煎熬。
运城市区所处运城盆地盆底,有一池孕育华夏五千年文明的盐湖,给这一方神奇的地面带来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同时,也形成地下水苦咸、不宜饮用的先天欠缺,运城成为一个水资源严重匮乏的城市。市区80平方公里范围内,地表水为零,浅层水比较丰富,但矿化度高,不能饮用;深层水水质也差,而且开采过量。由于严重缺水,过去不少国内外大型投资项目都避而远之,曾多次痛失发展机遇,以致改革开放20多年来,运城市区规模仍没有多大变化。引水,成了解决运城市区饮水问题的唯一办法。由1970年代半途而废的池南引水工程,再到1980年代开始的从尊村引黄明渠引水工程,城市供水压力虽说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随着改革开放力度不断加大,工农业用水量迅速提高,黄河河道经常出现脱流现象,特别是中上游又有不少工厂污染河道,加上泥沙过多,不论从水量或者水质上,都远远不能适应运城市区经济发展的需要,而位于夏县泗交河的水质良好,水量可靠,如此宝贵的水利资源却没有开发利用,白白地流入黄河,造成不合理的现象:一面是运城市民和厂矿职工干部“吃苦水、闹水荒”,一面是清凉的泉水白白浪费,这就是引泗工程的背景和必要性。
在林木茂盛好似小江南的泗交镇,跟着陈主任面对设计图纸描述的思路,想象一番二期工程将要兴建出现的水库景象,然后又一次驱车长距离“蹦跳”到祁家河界内197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开凿出来的“朝阳洞”涵洞口,大家下车,徒步进入,依次参观了出入口的修复工程,与工人师傅们交谈了解工程进度。洞中的阴凉湿润,让自己的精神重新焕发起来。
走出涵洞南边出口,视野开阔起来的山南景象里,泗交河水鱼鳞般在卵石间踊跃而过,喧哗着滚滚流向黄河。
这条发源于泗交镇西沟村东、西普峪的河流,由东向南,在泗交镇与王家河、法河汇流后,又向东去,经祁家河乡进入平陆县境,于曹川乡老鸭池汇入黄河。而引泗济运工程,正是在寨里河、王家河上筑起引水设施,用以引取两河的清水基流,经流朝阳洞等穿山涵洞,汇入白沙河水库,再经过二十多公里管道,输入运城市区八一水库库区。
对于严重缺水的运城城区而言,这是当时的党委、政府继前两次引水工程之后,又一次穿山越野跨行政区域的巨大努力。尽管后来由于旱涝不均无法保证水源充足,直到1999年10月永济引黄济运工程建成通水后,才有效地解决了运城市区水资源紧缺问题,但泗交河水至今仍然是运城城区供水的组成部分,为确保运城市民用水安全,持续贡献着不可或缺的甘泉清流。那座仍然矗立在八一水库西侧、铭记着这段难忘故事的纪念碑,真的值得每一位市民朋友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