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巴拉彼岸
作者: 梅钰影子落在前面,像跟车焊接在一起,形成牵引。起先我以为是鸟,西双版纳林木茂盛,常见孔雀、老鹰在空中飞,扇着巨大翅子,挨近地面时,黑一片天。直到光头刚一声叹息,这飞机细胳膊细腿,像火柴棍做的,方灵醒。它应该刚起飞,或要下降,飞行高度两千米以下。这句话我没说,牛皮吹了七天,嘴比腿还累。
征求意见时,都说西双版纳风情万种,怎么着也得七天。那就七天,磨憨通老挝,打洛入缅甸,请把护照带好。来了才知疫情凶猛,边境吃紧,游客一律不准前往。空出来的时间像毒瘾,折磨人。三个人急得发疯,钻进橡树林,上到茶山,被民族村的风景吸引。傣民都热情,介绍怎么割胶、收胶、出胶,怎么采茶、制茶、泡茶,野生槟榔果生涩,要盐渍了下饭。也有不客气的,挥了竹棒撵上来,快走,快走,别给我们惹麻烦。
光头刚叹息,活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有什么意义?
大洪反问,活在哪儿有意义?
最先引出这一问题的老铁离家出走已经十年。那天中午,我被一脸哀伤的铁嫂拦住,她两只胳膊乍开,努力罩住办公室的门。我不得不拉下脸训她,有事说事,不要动作,招惹他人注意。你们把他藏哪儿了?她问,两只眼如生了水泡,胀得厉害。我问谁?没有一丝预感老铁会出走。
他只拿走了身份证,钱包还在枕头下压着,里面有一千多块。
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哪儿配知道?他动不动讲意义,讲价值,我听不懂,就去问我认识的文化人,先问了小学老师,又去问中学老师。他们都说活着的意义是上课,价值也是上课。照这样说,老铁活着的意义是下矿,价值也是下矿。我跟老铁说了,还给他举例子,再高级的人也得吃饭睡觉,所以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吃饭睡觉,人的价值也是吃饭睡觉。我这话没什么不对啊,谁能不吃饭睡觉呢?可他从那时开始就不对了,经常盯住一个地方不动,我儿子问爸爸你在干什么呀?他说你来,你到这里来,从这里看进去,看到了吗?就是个破墙角,有什么可看的?昨天我去矿上找,才知道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去了,这一个月他没上班干什么去了?
我托朋友,查到老铁买了五月十八日去三门峡的票。我们一人捐两千,撺掇铁嫂去找,她说三门峡那么大,我去哪儿找?由他吧,累了,他会回家的。
铁嫂等了十年。
这期间,“意义”像秃掉的头顶,被我们一次又一次提起。
前几天光头刚说,你们知道吗?木鱼有信了,她在西双版纳开了家民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曼景轩”,两亩大的院子,一院子的花。木鱼穿上傣裙不像木鱼,像活鱼,让人想抓一把,再抓一把,一把一把接一把。
大洪说,那还等啥,走吧。
我说,走吧。
盯着影子看,越看越像,越看越不像,取决于你认为它是什么。有一瞬间,它是木鱼,总在前头,让你以为迈一大步就能黏住她。一转弯,它却消失不见了。满山橡树投下阴凉影子,风吹过,油漆味跟了来,要下意识捂嘴鼻,害怕毒漆落在身上。倘由飞机俯瞰,山、路、车、树在同一水平面,人隐匿车内,是小黑点内的更小黑点,忽略不计。
车转弯,影子消失了。
木鱼离开的原因五花八门,比较贴近实际的是,她肚皮撑开八条纹,快裂了。她在流产床上订的机票,做完了提起裤子就走。
惦记木鱼的人,约等于拥有她诗集的人。没有书号,薄薄一册,只送了二十一本。二十一个人捧着诗集往里钻,有二十一种情绪,二十一种解读。最权威的说法是:木鱼的字如刀片,读一句被剐一回,先疼,再酸,最后是甜。这话是大胡子教授说的,我认识他十三年,灰白头发连着灰白胡子,从来没变过样。
那时木鱼刚离开,大胡子盖棺定论,语气和语调都哀痛,就像木鱼死了。扼喉,割腕,跳楼。突破不了,忍受不了,摆脱不了,用生命追求诗歌的纯粹。我坐在旁边,看一粒米舞蹈,以它为中心,十几根胡子粘在一起,一起抖动。语言受保护,冲破桎梏时,应该会有顾忌,不该对一个鲜活的生命随意解读。“人品就是文品,滥情的好处之一是热情。它包不住,塑料钢铁不行,冰雕水泥不行,一百张面具也无能为力。你揭开她诗句的表层,一层层挖开,就会被流动的热情炙伤。”他嘴巴一动,胡子跟着动,米粒随之跳跃,像是刻意编排的歌伴舞。“啊,永远的吉卜赛女郎,不老的卡门。”不知道接吻时,会不会受影响。
木鱼来市里前,生活在一个偏远县城,当时流行的UC论坛,至今还有她发表的文章,小女孩那一套,“我死了谁在我墓前凭吊”之类。后来我常进去,像进到荒废之地,才子佳人不见,只有一园枯草摇曳。风一吼,脑门如被剑割,后脊梁跟着崩开,五脏六腑碎裂,血也成灰肉也成灰,一地伤感。
不瞒你们说,看见木鱼第一眼,我对她的爱达到顶点。她穿灰色萝卜裤,裤腿收缚处,露出纤细的脚踝,左右各挽一根红绳,系几只铜铃,一动就叮铃铃响起,好似一只小宠物毛茸茸的。人要俯下身,抱起,顺手一摸,听任它怀里娇羞。
真实情形是,她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给人感觉不是进入三百人的会场,而是走进一个空房间,走向唯一一张桌子。你好,我叫木鱼,木鱼就是我。如雪地盛开的玫瑰,娇艳固然娇艳,也实在扎眼。你们不喜欢?老娘偏要这样。奇葩就是我,我就是奇葩,你奈我何?
我怀疑她故意:
我就是不想跟她们一样。
跟她们一样有什么不好?
又有什么好?
被越来越多同性视若芥蒂、集体声讨之前,木鱼曾达到幸福的顶点,她很快就会明白,这出独角戏,只要七个月就会谢幕,而所有情绪只朝向自己。
司机将我们送进“曼景轩”时,已至零点。木鱼远远招呼“这边”,自廊下转出,长发披散开,在身后飘若一条长河。引至茶台,让我们一侧围坐后,她绕过去坐于对面,烫壶、温杯、洗茶、刮沫、巡河,茶托递过来,各人一碗。
饿了吧?她说,将嘴努努,饭菜马上就好,先喝茶。我们推托不敢,过午不茶,喝了要失眠。放心,这个助眠。灯在茶汤里一漾一漾,热气扑出来,袅袅飞,茶香诱人。三人经受不过,都端起来。
寻找木鱼过去的痕迹,让我自惭形愧。她较八年前脱俗,凹凸得标致,腰身那里陷进去一把,让人想摸。我在桌底拧绞双手,到底没胆,抬起来。时间产生的距离,让男人女人都圣洁。
菜是地道的版纳特色,勐海烤鸡、香茅草烤鱼、菠萝紫米饭,木鱼提一壶白酒,说傣家自酿,纯粮五十三,来,尝一尝。侧身倒酒时,鼻子跳过酒香,闻上她,软软糯糯,像玫瑰、百合、桂花和所有花香的总和,幽幽自眉间来,眼底来,足尖来,心一点一点泛远,浮浮的,痒痒的,让人毛躁。
从头到尾,我没让木鱼知道我是“大河马”,十年前我们就在网上认识了。鬼知道,她对我毫无避讳,什么都说,包括爱上大胡子。你知道吗?他就是出现在马孔多的那块大磁铁,我像枚小铁钉,被他深深吸引。我很想告诉她,他是幻象,你越持之以恒,越接近虚妄。大胡子对待女人的态度正如其对待美酒,红白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度十三度七十二度。来者不拒没有把他归类于道德败坏,却使接近她的女人如雨后春笋,飞蛾扑火般攻克他。
木鱼走前给我留言:
人只有一个肉身,被他睡着,就不可能同时被别人睡。
没想到他也这么俗,脑子被别人嘴巴主宰。
赖我?想都别想!他说,笑如闪电瞬忽不见,一丝未留。
我前后摇了两下,定住,大势已去般看他一眼。
不,我谁也不赖!
他斜着身子走过。狭小公寓顿然空阔,冰山压境,我被放逐。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木鱼离开三年后,大胡子败下阵来,被一个患了帕金森的女人收服,从此不再沾花惹草。她五十三岁,毫无姿色,后背阔如碾盘,脸子形似脚盆,两眼间距很宽,看人有点滑稽。
你知道吗?光头刚问,自恃他带来的家乡味道、故人消息、所有与时间冰释前嫌的过往,会引起木鱼的注意。
对不住,木鱼说,夜深了,你们自便。细长身子被傣裙裹紧,袅袅婷婷进到管家房。
三人无趣,自斟自饮自话自骂,一个嫌一个碍眼,都醉了。
次日晨起,木鱼花间端坐,一簇三角梅探出枝桠,遮一半芳华,独声音裹了花香在院里飘:车钥匙和旅行手册都在茶台,请注意安全。
我盯过去,只有一个影子。
跟着导航,我们前往勐海。光头刚说该去,我们便去。人总是这样,对生活难以确信,需要一个人,一个标准,一个提示,告诉你方向,向你展示:黑是黑白是白,灰白之间的浅灰、中灰、深灰没有固定界线,容易随心情变动。
车在光里行走,如在空中。树木、村寨、傣民扑进眼底,如画片,单薄、轻飘,一闪而过。横在远处的山脉时而如铁,时而如玻璃,反着光,忽明忽暗制造着假象,像罩在现世的一副活套子,让人一路眩晕。
至半路,见一行字:“西双版纳只有两个景点,一个是勐巴拉,一个是勐巴拉以外”,三人莫名激动,手舞足蹈,停车停车快停车。车子停在路边。
一片红摇曳在视线尽头,奔过去,大片花海。花瓣朝内,像无数根手指聚拢,身体远抻,箭一样射向四方。我们拍下小视频,把自己放在花丛,不一会儿浑身发热。大洪说这不是花,是火在烧。再看,总听见火苗毕剥,声响之大,令灵魂震颤。我四处张望,想找一处蔽荫,见一人打赤脚自远处来,戴斗笠,穿黑白褐三色横纹T恤,深蓝短裤,裤管中伸出两截腿来,机器一样硬实,沾满泥。他走路外八字,双脚间距之宽,身体摇晃幅度之大,让我一下想到老铁。
老铁初中毕业,对诗没信心。改多了,不好意思,常提山鸡、野兔、蘑菇、野菜谢师。他说矿山后面的树林子里四季有珍宝,你们想吃啥,只要应季。偶有女诗人矫情,你捕的?你杀的?他像捡到金元宝一样,炫耀得很,黑脸簇开花,是啊,是啊。
大胡子习惯鼓励,“地下三千米,被地心的炙火燃烧”“煤一样黑亮坚硬”,鼓励老铁莫问前程,写下去就行。“一个人把身体隐入地底,连通地上与地下,光明与黑暗,宽松与束缚,本身就是诗。”“诗像一块黑炭,就在那里,你进去了,就能得到。”我们跟着鼓吹,极端苦、极端累、极端体验,就一定能写出有质感的诗。
如是三年,诗没发表一首,钱没挣到一分,老铁终于泄气。有一晚包间设宴,他宣布以后再不写诗。凭着“关系好”,光头刚、大洪和我,当即对老铁指手画脚,“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老铁笑笑不反驳。后来他把指头戳到光头刚脸上,你不懂我,你认识的我,是你定义的我。你下过井吗?没有!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不知道!没人听他扯淡,都喝多了,哭了笑,笑了哭,闹腾了半晚上。
出走后,老铁杳无音信,铁嫂携稚儿去报案,求你们告诉我,他到底活着死了?民警大数据查遍,三门峡以后再无信息。你想一想,他会不会去找朋友亲戚?我不知道,铁嫂嚎啕,他说他是孤儿。
法院宣告失踪后,铁嫂再嫁。我们去喝喜酒,听她不停絮叨,老铁啥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说他有啥不满意,要扔下老婆孩子离家出走?人一茬茬生,一茬茬老,不都这么过的吗?他有啥想不开的?
老铁唯一被流传的一句诗,后来被许多人提起:没有故乡/没有过去/一张白纸随心涂抹。据说他还是个孩童,就变成杀人犯了。五个姐姐把指头戳在他额脑,说是你,就是你。咱们家只能有七个人,你要来,爸爸就得走。受她们哄骗,他把蝌蚪蟋蟀毛毛虫抓在手里,用三岁的乳牙噬啃,犯下无数杀生的罪。他的母亲因为生活太苦,天天唉声叹气,不得不一边用棍子打他,一边用“断根鬼”诅咒,忘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老铁给自己设定的“孤儿”身份,和工作、家庭、儿子一起,被他抛弃。清明节的十字路口,多了一堆纸灰,铁嫂告诉儿子,画圈,写个“铁”,以保证他顺利接收。